第十一節
清晨的空氣涼絲絲濕潤潤的。河川里茂密的齊胸高的包穀苗子悄頭,浮遊着一層薄紗似的輕柔的水霧。渠水嘩嘩流淌,水泵嗡嗡嘶叫,澆地的庄稼人互相問答的聲音,聽起來格外清爽。這是三伏褥暑里一天中最舒服的時辰。
四妹子的示威取得了決定性勝利,老公公支使三娃子帶她到縣地段醫院去看病。
四妹子坐在自行車后架上。她的男人呂建峰雙手緊握着借來的這輛已經生鏽的自行車車把,有點緊張又有點吃力地踩着腳踏子,在呂家堡通往桑樹鎮的土石公路上跑着,路道坑坑窪窪,兩條被馬車碾出的車轍深深地陷下去,鋪着厚厚的被碾成粉末的黃土。自行車車輪顛顛蹦蹦,幾次差點把她顛跌下來,儘管這樣,四妹子的心情還是暢快的。她在打麥場上,在棉田的壠畦里,常常聽見村裡那些媳婦們津津有味地敘說男人帶她們逛西安、浪縣城的見聞,她現在就坐在三娃子的腰后,去桑樹鎮逛呀!想到自家去桑樹鎮的公開理由是看病,四妹子又有點懊喪。
前日早晨,她躺在被單下,一直躺到一家人紛紛收工回家吃早飯,也沒起來。先是建峰迴到廈屋,聽說她病了,倒是一驚,讓她到大隊葯療站去看看病,她翻了個身,沒有吭聲。他催得緊了,她才冷冷地說:“沒錢。”他說大隊葯療站免費醫療,看病不收錢。她聽了,更加冷聲冷氣地說:“要五分錢挂號費。我沒有,你有沒?”頂得他半天回不上話來,他身上也是常年四季不名一文。
老婆婆撩起門帘,走進來問:“害咋?”
四妹子軟軟地欠起身:“頭疼,噁心……”
“到醫療站去看看。”
老婆婆在桌子上擱下一枚五分硬幣,叮噹一響,轉身走出去了,盡到了老輩子人對晚輩兒媳很有節制的關懷。
她到醫療站去了,交了五分挂號費,那兩位經過公社衛生院短期訓練的醫生,熱情而又大方地給她開下不下兩塊錢的藥片和藥水,回家又躺下了,一直睡到昨天天黑,她忍着飢餓,沒有吃一口飯,早餓得四肢酸軟,頭昏腦脹,口焦舌燥,嘴唇上爆出一層乾裂的死皮,真的成了病人了。建峰驚聲慌氣地問:“醫療站的葯不投症?”她呻喚一聲,不予回答,何必回答,其實那些葯全都塞到炕洞裏去了。老婆婆又來問過一次,隨之就把建峰喚回上房裏屋,終於傳達下老公公的決定,讓他帶她到桑樹鎮的縣地段醫院去看病。
費了這麼大的周折,付出了兩天難耐的飢餓作代價,才爭得了今日逛一逛桑樹鎮的機會,想來真叫人心酸。如果不是她裝病,而是老公公大大方方給她幾塊錢,讓她出去暢快一天,她大概會不停聲地要叫“爸”了。無論如何,她達到目的了,儘管爭得的手段不那麼光明正大,她還是感到了一種報復后的舒心解氣。
從土石公路轉上通桑樹鎮的黑色柏油公路以後,車子平穩了。兩天沒有吃飯,心裏餓得慌慌,腰也直不起來了。她覺得自己變得像一片落葉,輕飄飄的,在那兒也站立不穩。她倚勢爬在他的後背上,一隻胳膊摟住他的腰,乳房抵着他的單衫下蠕蠕扭動着的脊梁骨,離開呂家堡村很遠了,熟人見不到了,不怕難為情了。路面平整了,車子也平穩了,他踏得也輕鬆了,這才問:“你難受得很嗎?”
“嗯……”她懨懨病態地應着。
“忍耐一下,馬上到醫院了。”他腳下踏得更快了,車子呼呼呼飛馳。
四妹子的臉無力地貼靠在他的寬闊的脊背上,他當她真的病下了,急慌慌帶着她往桑樹鎮醫院趕着。他雖然對她冷冷淡淡,卻怕她病,更怕她死。他老實,一絲一毫也沒有覺察出她的用心來。她問:“咱爸給下你多少錢?”
“五塊。”他輕輕喘着氣,不加思索地說。
“要是不夠開藥錢呢?”她問。
“那……”他略微頓一頓,“咱爸說,一般頭疼腦熱的病,五塊夠咧。咱爸說,要是麻煩病,需得再看,那他再給咱……”
“要是花不完呢?”四妹子試探着問,“剩下塊二八毛的,還要交給咱爸嗎?”
“當然……按說應該交給老人。”他說,“咱屋家大人多,沒有規矩不成。用時朝老人要,花過剩下的該交回去。”
“咱爸還查驗藥費發票嗎?”她挑釁地問。
他不吭聲了。似乎於此才意識到她的問話里的弦外之音,含有對他老子的某些諷喻,某些嘲弄,某些不恭,他不回答了。
她也不問了,盤算着怎樣充分地使用裝在他口袋裏的那五塊票子,如果花去一大部分買下些她並不需要的藥片和藥麵兒,太可惜了,縣地段醫院不是呂家堡大隊醫療站,每一粒藥丸都要算錢的。
桑樹鎮逢集日,男人和女人把街道上擁塞得滿滿的,她跳下車子,扶着他在人窩裏擠。走到醫院門口,她拽住了他的車子,說:“先吃點飯,我餓了。”他說:“看完病,消消停停地吃飯,再遲,怕要掛不上號了,”她執拗地說:“不要緊。先吃點飯。”他無可奈何地調轉過自行車來。
她終於睃巡到一家國營食堂,走進門口一瞅,她的胃猛地掀動起夾,扭得心口兒微微地痛了——她瞧見了餄餎。在一隻大瓷盤子裏,堆着小山一樣高的餄餎,紫紅色的條子,在服務員抓起時顫悠悠地彈着,她覺得自己完全可以吃掉那一座餄餎壘成的小山。餄餎是用喬麥面壓的,而喬麥正是陝北家鄉的產物,在家時,過年過節總能吃上一頓。關中不產喬麥,恰恰成為食堂里的商品飯食了。大熱天,吃一碗涼餄餎,她該多愜意啊!
他買下兩碗,擱在桌上,誠懇地催她快吃。
她多多地調上醋,涼生生的餄餎從冒煙起火的喉嚨滾進翻攪着的胃部,她噎得打起咯咯來,這才抬起頭,不好意思地瞧瞧他,她才發覺他自己並沒有吃,手裏捏着一塊幹得炸開口子的饃饃,啃着,看着她吃。她停住筷子,緊緊地盯着他的眼睛:“你咋不吃餄餎?”
他歉意地笑着說:“我……吃饃就行咧!”
她心裏忐忑一下,他只給她買下兩碗,自己啃干饃,想省下幾個錢來。她心裏動了一動,隨之就憤怒了,從他手裏奪下饃來,塞到布袋裏,把那一碗餄餎推到他面前,狠狠地瞧着他,直到他端起碗,提起筷子,憨憨地笑着低頭吃起來。
她看見他吃得很香,很饞,一碗餄餎只挑了三五次筷子就挑光了。她伸出手不容置辯地說:“把錢給我。”他沒有吭聲,從口袋裏掏出錢來,交到她手上。
她接過那一沓折迭整齊的整塊票兒和零毛毛票子,轉身就走到買票的窗口,一下子又買下四碗來,堆到桌子上,對着他驚恐的眼睛說:“你吃,我也吃。”
他小聲囁嚅說:“要是不夠看病咋辦?”
“吃飽再說。”她埋頭暢快地吃起來。
她吃下三碗餄餎,似乎肚子裏還可以裝進三碗。她沒有再會買,留下空隙再吃點別的久已渴盼的東西。她走在前頭,他推着自行車跟在她後面。她在一個賣西紅柿的小車前停住了,問了價,又還了價,買下三斤,裝進帆布袋裏,等不得用水洗,只用手絹兒擦一擦,就吃起來了。她塞給他兩個,他滿眼疑慮,沒滋沒味地吃着。直到她停站在一個西瓜攤子前,而且花掉一塊八毛錢買下一個整個西瓜的時候,他嚇得簡直要哭了:“看病咋辦呢,錢花完了……”她說:“我有辦法,你甭急,先吃瓜……”
她和他蹲在瓜攤上的小桌前,三下五除二,吃完了一個西瓜。
她吃飽了,渾身都恢復了力氣,心滿意足了,做夢時不知多少回夢見吃着杏兒,桃兒,西瓜,醒來時枕頭上泌着一片口水,今日算是暢暢快快地享了口福。看着鬱鬱不樂的他,她覺得他太傻了,傻得令人可憐,令人憎恨。再次走到醫院門口,他咕噥說:“藥費肯定不夠了!”
“算咧!不看病咧!”她說。
他回過頭,驚疑地瞪大了眼睛。
“我的病……好咧!”她笑着說,“西瓜和餄餎,比葯靈哩!”
他大概現在才明白上了她的圈套,一下子沒有了力氣,順勢在醫院門口旁的槐樹下蹲下來,深深嘆了一口氣,有點生氣地低下頭。
她也想歇一歇,就在地上坐下來,瞅着他有苦難言的樣子,悄悄說:“怎麼辦?買吃了這些東西,沒開下一張發票,回去怎麼給咱爸交帳呢?”
他不計較她的挖苦,反倒問:“你真格沒病?”
“現在……有病也沒錢看了。”她挪揄地說,“想想回去怎麼交帳?”
他悶下頭,又不吭聲了。
“這樣——”她說,“你甭做難。這五塊錢,算是我借咱爸的,你給他說響,我遲早給他還了。”
“不不不——”他尷尬地笑笑,“不是這個話嘛!”
“建峰——”她低低地叫,“我說的是真話,不是耍笑你。我今日敢花五塊錢,實在是饞得受不了啦!你知道,我有了,三四個月了。我也不知道,自肚裏有了這東西,嘴裏饞得……”
“你該早說……”建峰說。
“早說啥?你不知道,咱媽也不知道?”她說,“可我連……”她說不下去了,委屈得想流淚。看着街道上擁擁擠擠的男男女女,她忍住了淚,說,“你不替我想,也該替自個的後代想想。我要是生下來個瘦猴猴,你就後悔了!”
建峰悶下頭,輕聲唉嘆一聲。
“我給你懷了娃娃,瞎好沒人問我一句。我噁心得吃不下飯,你媽不管,你也不管。”四妹子氣恨地訴說著,“你爸養的那頭老母豬,懷下豬娃了,他一天三晌給餵食飲水,給搔痒痒捉虱子……我連一頭母豬也不如!”
“四妹子,你聽我說——”建峰急了,忙解釋說,“我實在沒一分錢,有心也用不上,再說……我也不懂該做啥。”
“沒錢歸沒錢,話該有一句吧?”四妹子並不接受他的解釋,“你爸封建到連一句話也不許你跟我說嗎?”
建峰又低下頭,難受地唉嘆着,悶了半晌,委婉地說:“咱爸脾氣不好,面冷,家法也大,我也沒法子,可你慢慢就知道了,咱爸心好,昨黑給我說,看病剩下錢了,叫我給你買些想吃的東西。咱爸說,屋裏家大人多,不好給你另喝單吃,借這回看病,想吃啥買啥……”
“嗬!多大方!”四妹子冷笑一下,“就給下五塊錢,真要看了病,能剩幾毛?還‘想吃啥買啥’哩!”
“咱家……唉!沒錢!”建峰說,“糧食賣下五百塊,全給親戚還了帳,是為我娶你拉下的爛賬……”
“窮也罷,富也罷,反正我進你家門樓快半年了,今日頭一回花下五塊錢。”四妹子淡淡地說,“你給老人說,今日我亂花的錢,算我借下的,我日後還給他。這樣——你也好交帳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