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夜未央》的演出延期兩次,後來終於在萬春茶園裏連演了三天,那已經是陽曆八月下旬的事了。
覺新被覺民邀去看了《夜未央》。這個戲使他十分感動。
每一次閉幕的時候,他也跟着別人熱烈地拍掌。可是他回到家裏他的心又漸漸地冷下去了。好像一池死水被人投了一塊石子進去,於是水花四濺,動蕩了一陣,後來波紋逐漸消散,依舊剩下一池死水。
覺新看完夜戲,回到家裏去見周氏。周氏便告訴他:這天傍晚周老太太打發人來請他,說是蕙生病,要他去商量請醫生的事。這個消息像一個霹靂把《夜未央》在覺新的腦子裏留下的影響完全震散了。他非常着急。這時已經打過二更,他不便到周家去。他不知道蕙的病究竟是輕是重,有無危險。
然而單從要他去商量請醫生一事看來,他認為蕙的病勢一定不輕,所以伯濤不能夠作主。這樣一想,他越發不能使自己的心安靜了。但是在周氏面前他又不願意泄露自己的隱秘的感情,不得不做出鎮靜的樣子。
覺新一夜不曾閉眼。他躺在床上輾轉反側,思潮起落個不停。他想起了許多被忘卻的舊事,他又想到那幾個死去的人。他愈想愈覺得不安。後來天開始發白了,他才感到疲倦,迷迷糊糊地睡去。他睡到早晨九點多鐘,起床后匆匆洗過臉,又見過周氏,便坐轎子到周家去。
周老太太看見覺新,便露出喜色地說:“大少爺,我曉得你今早晨會來的。昨天不湊巧,你不在家。我又怕周貴沒有說清楚。”覺新向眾人行過禮后,坐下來,問起蕙的病狀。
“不曉得是怎樣起病的。到昨天姑少爺才打發人來請我去。蕙兒真可憐,人瘦得多了。她頭痛、發燒、氣喘、咳嗽、腰腹疼痛,這許多病她那樣的身體怎麼受得了?她病了三四天,我們才曉得。姑少爺每天請了羅敬亭來看,吃了好幾付葯,都不見效。後來又請王雲伯,他的葯也不中用。我看這樣下去是不行的。所以回來同媽商量。蕙兒的父親也沒有主意。媽說還是請大少爺來問問看,看大少爺有什麼主意,”陳氏焦慮地敘述道。她帶着求助的眼光望着覺新,急切地等候他的回答。
覺新皺起眉頭沉吟半晌,便毅然答道:“我看還是請西醫好。蕙表妹又有喜,比不得尋常人,大意不得。”周伯濤忽然在旁邊插嘴說:“恐怕鄭家不肯。”其實不僅是鄭家不肯,他自己便是一個反對西醫的人。
“把西醫請去看看也不要緊,”覺新堅持道,“如果伯雄不贊成,至多不吃西醫的葯就是了。西醫看病素來很仔細。多一個人仔細看過也可以放心一點。”“大少爺的話很有道理,那麼我們就打發人去請西醫,”周老太太素來相信覺新,便贊成他的主張。陳氏自然也無異議。
“我看請西醫不大妥當,西醫治內病不行,”周伯濤始終不贊成請西醫,不過他看見覺新再三提議,又聽見他的母親說了那兩句話,他不便明白反對,只好懷疑地說。
“那麼你想個更好的辦法出來,我也就不管了。這回事情全是你弄糟的。蕙兒的命就會斷送在你的手裏。”周老太太聽見伯濤的話,只覺得氣往上沖,還有那積壓在她心上的多日的氣憤在刺激她,她再也忍耐不住,便沉下臉厲聲責斥道。
周伯濤從沒有看見周老太太這樣發過脾氣,以前總是她遇事將就他。蕙的命運似乎就捏在他一個人的手裏。是他一個人堅持着把蕙送到鄭家去的。沒有人敢違拗他的意志,所以他能夠堅持到底。但是現在他的母親居然發出了反抗的呼聲。她這樣一表示,倒使伯濤軟化了。他碰了一個釘子,一聲不響地站起來,悄悄地走出房去了。
“他走了也好。橫豎他管不好的,”周老太太賭氣地說。
“是,”覺新恭敬地應道。陳氏和徐氏畏怯地望着周老太太不敢作聲。婢女翠鳳垂着手站在周老太太的椅子背後。芸和枚少爺悄然坐在一個角里。芸始終不說話,不過她聽見周老太太責備伯濤,卻暗暗地高興,彷彿替蕙出了一口氣。
“大少爺,請一趟西醫,脈禮要多少?”周老太太看見伯濤默默地走開,也就漸漸地消了怒氣,溫和地問道。
“出診一趟是六塊錢,”覺新答道。他看見周老太太請西醫的意志很堅決,便又自告奮勇地說:“外婆要請,我去請就是了。我認得祝醫官,我去請方便一點。”“那不敢當,”周老太太客氣地推辭道,但是她馬上又改正地說:“大少爺,你去一趟也好。就請你陪醫生到你蕙表妹那兒去。脈禮你帶去罷。鄭家不會出這筆錢的。”她不讓覺新說話,又吩咐陳氏道:“少奶奶,你去拿六塊錢給大少爺,難為他費心去一趟。”“外婆不必客氣,辦這點小事情是應該的。錢我可以先墊出來,”覺新欠身答道。陳氏已經走出了房間。他只得等她回來,從她手裏接過錢,才匆匆地告辭出去。
周伯濤在廂房裏聽見腳步聲和說話聲,知道覺新要走了,便出來送他。陳氏、徐氏們陪覺新走到左廂房窗下,看見伯濤出來,便站住讓伯濤把覺新送出去。枚少爺膽怯地跟在後面。他們走到大廳上,覺新快要上轎了,伯濤忽然囁嚅地對他說:“明軒,今天又要累你跑一趟,真是抱歉之至。不過醫生請去,如果鄭家不願意,你最好就早點打發他走,免得鄭家不高興。伯雄父子對於舊學造詣很深。他們不喜歡西醫也是理所當然。”明軒是覺新的號,伯濤平時喜歡跟着周老太太叫覺新做“大少爺”,稱“明軒”的時候不多。這番話似乎是他想了許久才說出來的。
覺新聽見這些不入耳的話,不覺皺了皺眉頭,敷衍地說了兩聲“是”。他無意地抬起眼睛看了看枚少爺,那個年輕人俯下頭用手掩着嘴低聲咳嗽。他痛苦地想道:“居然有這樣的父親。”便逃避似地跨進轎子走了。
覺新到了平安橋醫院,才知道祝醫官被一個姓丁的師長請到簡陽看病去了。另一個任醫官在那裏。覺新以前也見過這個瘦長的法國人,便把他請了去。
周伯濤已經派周貴到鄭家去通知過了。因此覺新陪了任醫官同去時並不使鄭家的人驚訝。國光讓他們在客廳里坐了片刻等裏面預備好了,然後請他們進蕙的房間去。
蕙躺在床上,身上蓋了一床薄被,臉上未施脂粉,顯得十分黃瘦。覺新走到床前,親切地喚了一聲“蕙表妹”。蕙不轉眼地望着他,微微一笑,低聲說道:“大表哥,你好。”淚水立刻從眼眶裏迸了出來。她連忙把臉掉向裏面去,不給他看見。覺新覺得一陣心酸,但極力忍住,裝出笑容跟任醫官、國光兩人講話。
任醫官開始做檢查的工作。他把蕙的心、肺、肝、胃各部都檢查過了。他驚奇地搖搖頭說中國話道:“沒有病,完全沒有玻”後來他又檢查腹部,忽然點頭說:“知道了。”於是他把各種用具收起,放進皮包裏面,和藹地對覺新和國光兩個人說:“這是膀胱炎,完全不要緊。不過要施點小手術。”“施手術?”國光驚愕地問道。
“很簡單的,不要怕,沒有一點危險,”任醫官含笑地安慰道。
任醫官說中國話比祝醫官說得好,他還向覺新談起蕙的病原。他說,這是孕婦常有的一種病,因為初次受胎,胎兒懷得低一點,孕婦的尿管便受到胎兒頭部的壓迫。孕婦雖然時時小便,總是出來的少,而貯在尿胞里的較多。這樣愈積愈多,尿胞里就裝滿了尿,因此尿內的尿酸便往上沖,以致孕婦發生頭痛等等現象。他又保證地說,現在只要略施手術,用導尿管放在尿道里把尿胞里積存的尿一次排泄出來,病就好了。再服一點清毒劑,那更無問題。最後他又警告地說,如果不照這樣辦,日子久了尿毒侵入血液或神經,那麼孕婦便會小產或者發生尿毒症。
覺新和國光送了任醫官上轎,便轉身往裏面走去。他們剛走了兩步,國光忽然問道:“大表哥,你相信這種話嗎?”“我想也有點道理,”覺新坦白地答道。他知道蕙的病勢不重,便不像先前那樣地焦急了。
“據我看,他的話簡直靠不祝頭痛怎麼能跟尿有關係?我想還是中醫的陰陽五行之說有理,”國光理直氣壯地說。
覺新含糊地答應一聲。他心裏很不舒服,但是又不好發作出來。他只得忍耐着,默默地走進裏面去。他進了房間,看見國光的母親在那裏跟蕙講話。他向鄭太太行了禮,說了兩句話。他忽然聽見蕙用手帕掩住嘴咳嗽,又想起任醫官的話,便走到床前,等蕙止了咳,然後關心地問道:“蕙表妹,醫生的話,你也聽見了的。你的意思怎樣?你說了,我好去對外婆、大舅母她們說。”蕙把頭一動,感激地笑了笑。她費力地說(但聲音並不高):“既然是婆婆她們請來看的,又勞大表哥親自走一趟,那麼以後就請他醫罷。”“這不大好,我看西醫不可靠,”國光在旁邊反對道。
“少奶奶,你怎麼好答應外國人給你醫病?外國人花樣多得很,會想出希奇古怪的法子來騙人。並且一個陌生的男人怎麼好在你那種地方動手?不要羞死人嗎?倘使一個不小心把胎兒弄傷,那更不得了。”鄭太太歇斯底里地尖聲嚷道。她的臉色不大好看,這表示她心裏不高興。
“太親母,不過話也不能這樣說,西醫也有西醫的道理……”覺新極力壓制了他的憤怒,勉強做出笑容解釋道。但是他剛剛說了一句話,就被蕙阻止了。蕙在床上喚了一聲:“大表哥。”他更走近一步去聽她說話。
蕙疲倦地笑了一笑,喘息地說:“多謝你今天走一趟,剛才媽的話也很有理。我不要請西醫看了。請你轉告婆婆她們。
我吃中醫的葯,也會慢慢兒好起來的。請她們不要着急。“她的略略失神的兩眼望着他,兩顆大的眼淚嵌在兩隻眼角。她對着覺新微微地搖頭,又用更低的聲音說:”我昨晚上夢見梅表姐,大概是媽昨天告訴我錢大姑媽從宜賓寫信來的緣故。“覺新痴獃地立在床前,好像受到意外的打擊似的。他望着蕙說不出一句話來。
“少奶奶這才懂得道理。”鄭太太得意地稱讚道,這才把覺新喚醒了。
“大表哥,令表妹倒很有見地。請你回去把這個情形轉達岳父、岳母,請他們放心。像令表妹這樣的病不宜請西醫看。
我們每天請羅敬亭、王雲伯來看,今天又加請了張朴臣,他們三人輪流看脈,共同主方,不會有錯的。請岳父、岳母放心,“國光客氣地對覺新說,一面不停地搖擺着他的寬大的方頭。他用這幾句話便把覺新關在門外了。
覺新望着國光,聽這個人一句一句地說下去。他的眼前還現着那張憔悴的臉龐和那一對含淚的眼睛。他覺得心裏很亂。他又感到鼻子酸痛。他知道自己快要淌淚了,便努力剋制悲痛的感情。他勉強支持着聽完國光的話,含糊地答應一聲,也不跟國光辯駁,卻走到床前,向蕙囑咐了幾句話,要她安心靜養,然後告辭走了。
覺新看見轎子出了鄭家的大門,他在轎里起了一種逃出魔窟似的感覺。但是他一想到留在他後面的蕙的命運,悲憤又絞痛了他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