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周老太太當晚回家去了。蕙、芸兩姊妹就留在高家,芸和淑華同睡,蕙卻睡在淑英的房裏。
第二天早飯後覺新坐了轎子到西蜀實業公司事務所去。
他在辦公室里坐了兩個多鐘頭。王收賬員來向他抱怨近兩個月收租的困難,商店老闆都說生意清淡,不肯按時繳納房租。
王收賬員剛走。黃經理又咳着嗽捧着水煙袋進來了。黃經理又批評王收賬員不認真收租,要他規勸王收賬員以後努力工作。覺新心平氣和地跟黃經理談了一陣話,說得黃經理滿意地摸着八字鬍直點頭。黃經理走了以後,一家商店的老闆來找他談縮小門面的事。接着克定來吩咐他代買幾部前三四年出版的文言小說。他好容易把這些人全打發走了,一個人清清靜靜地辦了一些事情,就鎖好寫字枱的抽屜,走到商業場後門,坐上轎子到周家去了。
周公館裏顯得很忙亂。左邊廂房內地板上堆了許多東西,大半是新買來的小擺設,還用紙包着。有的包封紙被拆開了,洋燈罩、花瓶等等露了一部分在外面。覺新的大舅父周伯濤俯在案上開列應購物品的單子。大舅母陳氏和二舅母徐氏站在旁邊貢獻意見。她們說一樣他寫一樣,有時他自己也想出什麼覺得對就寫下了。枚少爺怯生生地站在另一邊旁觀着他們做事情,不敢動一下。僕人進房來,又匆忙地跑出去,剛走到窗下,便聽見主人在房裏大聲呼喚。
覺新走進左邊廂房。周伯濤看見他連忙站起來,黑瘦無光彩的臉上露出笑容歡迎道:“明軒,你來得正好。”兩位舅母也轉過身來招呼他。覺新給他們請了安,又跟枚少爺打了招呼,便問起“外婆在上房嗎?”他得到回答以後又到右上房去,給周老太太請安。周伯濤陪着覺新去。覺新在周老太太房裏坐了一會兒,談了幾句閑話,便跟着周伯濤回到左邊廂房。陳氏和徐氏拿着一本簿子在清點堆在屋角的那些物品,由枚少爺一件一件地拿起來拆開封皮給她們看了,然後包封好放在一邊。陳氏看見覺新進來,便得意地對覺新說:“大少爺,你來看我們買的東西。請你看看買得對不對?”覺新只得賠笑地走過去。這裏有洋燈、花瓶、筆筒、碗盞等等,式樣很多,質料也各別,但都很精緻。覺新看一樣贊一樣,看完了知道缺少的物品還很多。他們又把方才寫的購物單給他看。他也有些意見,都告訴了他們。他同他們商量了許久,最後算是把購物單寫完全了。覺新答應擔任購買一部分的東西。周伯濤吩咐陳氏到左上房去搬出三封銀圓交給覺新,這是用皮紙包好的,每封共有壹圓銀幣一百個。覺新把它們放在皮包里,便告辭回去。他們留他在這裏吃午飯,他卻找到一個託辭道謝了。他答應第二天再來。
周伯濤和枚少爺把覺新送出去。周伯濤剛剛跨出大廳,忽然聽見周老太太在喚他,便道了歉先走進去,要枚少爺送覺新上轎。枚少爺看見他的父親進去了,旁邊又沒有別人,僕人、轎夫等跟他們離得並不很近,不會聽見他們的低聲談話,便挨近覺新聲音顫抖地輕輕說道:“大表哥,我有些話想跟你談談。你二天來時,到我屋裏頭坐坐。”覺新驚訝地望着枚少爺的青白色的瘦臉:眼皮垂着,眼睛沒有一點眼神,連嘴唇上也毫無血色;兩眼不停地眨動,好像受不住覺新的注視;頭向前俯,他雖然只有十六歲,背都有點駝了。覺新不覺憐憫地問道:“你有什麼事情?不太要緊嗎?何不現在就說?”覺新還希望自己能夠給他幫一點忙。
“下回說罷,”枚少爺膽怯地推諉道。過後他忽然紅了臉,鼓起勇氣用很低的聲音說:“爹管得太嚴。我有時只得偷偷看點閑書。心也讓看閑書看亂了。有時整晚睡不着覺,有時睡得還好,半夜裏又讓……夢遺弄醒了。我怕得很。我不敢對爹說。近來我又常常乾咳……”他愈說愈激動,後來有點口吃了。他似乎還有許多話想說出來,但是他忽然低聲噓了一口氣,消極地說:“下回再說罷。”覺新站住聽枚少爺講話。他很感動,便更加註意地聽着。
枚少爺忽然緊緊地閉了口。他倉卒間隨便說了兩句安慰的話:“枚表弟,你不要着急,這多半不要緊。你以後留心點,不要再有那種……”他在這裏省去幾個字,但是他相信枚少爺一定能明白他的意思。他預備上轎了,但又站住,帶着嚴肅的表情警告地對枚少爺說:“你應該請醫生來看,這樣下去是不行的。我想還是對大舅說了好。”“不,你千萬不要對爹說,爹曉得一定會罵我,”枚少爺的臉上忽然現出恐怖的顏色,他驚恐地阻止道。
覺新知道周伯濤的性情,覺得枚少爺的害怕也有理。他很同情這個孩子,卻又沒有辦法幫助枚少爺。他便隨口勸道:“你最好多到街上走走,就到我們家裏也好。關在屋裏頭太久了,對於身體很不好。”枚少爺嘆了一口氣低聲答道:“唉,我何嘗不曉得?可是爹不准我出門。爹要我在家裏溫書。不過爹又說等姐姐出嫁以後讓我到你們家裏搭館去。”覺新把眉頭微微一皺,也沒有別話可說,略略安慰幾句便告辭上轎走了。
覺新坐在轎子裏面一路上就想着枚少爺的事情。他愈想愈覺得心裏難過。他在枚少爺的身上看不見一線希望。這個年輕的人境遇甚至比他的更壞。他至少還有過美妙的夢景。他至少還有過幾個愛護他的人。他至少在那樣年紀還大膽地思想過。這個年輕人什麼也沒有。冷酷、寂寞、害怕,家庭生活似乎就只給了他這些。“爹管得太嚴,”“我怕得很,”這兩句話包括了這個十六歲孩子的全部生活。沒有一個人向這個孩子進一點勸告或者給一點安慰。現在這個孩子懷着絕望的心情來求助於他,他卻只能夠束手旁觀,讓這個孩子獨自走向毀滅的路。看着一個年輕的生命橫遭摧殘,這是很難堪的事,何況他自己的肩上已經擔負了夠多的悲哀。他左思右想,總想不出一個頭緒。好像迷失了路途,他到處只看見黑暗,到處都是絕望。他的心越發冷了。
轎子進了高公館,在大廳上停下來。一陣吵罵聲把覺新喚醒了,他才知道已經到了自己的家。他沒精打采地走出轎子,看見帶淑芳的楊奶媽掙紅着臉,指手動腳地跟高忠大聲相罵。她站在大廳上,她的衣襟敞開,一隻奶子露在外面,像是剛剛餵過淑芳的奶似的。高忠也不肯示弱,他從門房裏跳出來,在天井裏跳來跳去。他只穿了一件汗衫,袖子挽得高高的,光頭上冒着汗珠,口裏噴着唾沫。他一面叫罵,一面向楊奶媽揮着拳頭。他罵道:“你這個妖精,你這個監視戶.四老爺歡喜你,我老子倒不高興嫖你……”三房的僕人文德在旁邊勸高忠少講兩句,高忠不聽他的話,只顧罵下去。
楊奶媽嘶聲叫起來:“你挨刀的,短命的,龜兒子,你不得昌盛的,絕子絕孫的。你打老娘的主意,碰到了釘子,你就造謠言血口噴人。好,你會說,我們就去見四老爺去……”她又羞又氣,臉掙得通紅,兩步跳下石階要去抓高忠的衣服。高忠毫不退縮,抄着手雄赳赳地站在那裏。楊奶媽剛剛撲到高忠的身上,高忠用力一推,楊奶媽倒退了兩步。但是她立刻又撲過去。高忠的手快要打到她的臉上,卻被在旁邊看熱鬧的僕人、轎夫、女傭們攔住了。王嫂同錢嫂拉開了楊奶媽,趙升同文德兩個拉開了高忠。淑芳在大廳上書房門口石級旁邊跌倒了,哇哇地哭起來。
“楊奶媽,七小姐跌倒了,你快去抱她。”何嫂看見淑芳跌倒,便在後面高聲喚着楊奶媽。楊奶媽並不理會,卻掙扎着要去打高忠。何嫂便自去抱起了淑芳,一面給她揩眼淚。
書房裏覺英、覺群、覺世們讀書的聲音也被楊奶媽的叫罵聲掩蓋了。高忠越罵話越難聽。楊奶媽罵不過就大聲哭起來。王嫂在旁邊勸她。
覺新本來想罵他們幾句,制止這場吵架。但是他忽然覺得心裏有什麼東西不住地往上沖,他只是發嘔。他也不說話,靜悄悄地跨過拐門進裏面去了。
出乎覺新的意料之外,他走到自己的房門口,就聽見裏面有人談話的聲音。他把門帘揭開,一股檀香氣味送到他的鼻端。他一眼便看清楚了房裏幾個人的面貌。不愉快的思想離開了他。他驚喜地說:“難得你們都在這兒。”“我們客人都來齊了。你當主人的有什麼東西待客?快說。”淑華大聲笑道。她坐在寫字枱前面的活動椅上。
“三妹,你不也是主人嗎?你不好好地招待蕙表姐、芸表姐,卻要等我回來,”覺新說了上面的話,不等淑華再說,就走到方桌前面,走近蕙的身邊。他關心地望着蕙說:“我到你們家裏去過了。”“婆沒有吩咐什麼嗎?大家都忙罷,”坐在方桌另一頭的芸問道。
“沒有,”覺新略略搖搖頭。他忽然注意蕙在看他,這是充滿着信賴和感謝的眼光。他心裏微微震動一下,過後把眉頭一皺,焦慮地對蕙說:“只是枚表弟……”“枚弟有什麼事?”蕙驚疑地插嘴問道。
覺新沉吟一下,然後搖頭說:“沒有什麼。不過他的身體不大好,平日應該多多留心。他又害怕大舅,他即使有心事也不敢讓大舅曉得。”“枚弟這個人也沒有辦法。年紀不小了,卻沒有一點男子氣。”芸在旁邊插嘴說。
“枚弟有什麼心事?大表哥,他對你說過嗎?”蕙擔心地低聲追問道。
“他沒有說什麼,這只是我一個人的猜想。”覺新連忙逃遁似地說。
蕙不作聲了。淑華卻纏着覺新說笑話。芸也講了一兩句。
過了一會兒蕙忽然喚聲“大表哥”,接着懇求地說:“枚弟好像有什麼病似的。爹待他又太嚴,不會體貼他。他一個人也很可憐。你有空,請你照料照料他。你的話他會聽的。”蕙的求助的眼光在覺新的臉上停留了許久,等候他的回答。
覺新知道自己對枚表弟的事情不能夠盡一點力,但是他看見蕙的殷殷求助的樣子,又不忍使她失望。他想:他對她的事情不曾幫過一點忙,卻讓她獨自去忍受慘苦的命運,難道現在連這一點小小的要求他也還必須在口頭上拒絕她么?
同情使他一時忘了自己,同情給了他勇氣。他終於用極其柔和的聲音安慰蕙道:“你放心,只要我能夠,一定儘力給他幫忙。”他就在蕙旁邊一把藤椅上坐下了。
蕙感動地微微一笑。愉快的顏色給她的臉塗上了光彩。她對覺新略略點頭,輕輕地說了一句:“多謝你。”淑華在跟芸講話,她的座位正對着門。她看見門帘一動,覺民安閑地走進房來,便問道:“二哥,琴姐呢?”“我替你們請過了,她明天一定來,”覺民帶笑地回答。
“怎麼今天不來?”淑華失望地說。
“她今天有點事情,人又不大舒服。橫豎她們學堂後天放假,她明天來也可以住一天,”覺民安靜地解釋道。
“琴姐明天什麼時候來?最好早一點,”淑貞眼巴巴地望着覺民,好像要在覺民的臉上看出琴的面影一般,她着急地說。
“琴姐明天來,我們一定要罰她。這兩天叫我們等得好苦。今天還不來。二哥,是你不好,你把琴姐請不來,我們不依你。”淑華抱怨道。
“這的確要怪二哥,琴姐素來肯聽二哥的話,”淑英抿嘴一笑,插嘴說。
“是呀。如果二哥要她今天來,她今天也會來的,”淑華接口挖苦覺民道。但是她馬上又故意做出省悟的神氣更正道:“不對,應當說二哥愛聽琴姐的話。二哥素來就害怕琴姐。”芸把兩隻流動的眼睛天真地望着覺民的臉,她感到興趣地微笑着,鼓動般地說:“二表哥,她們既然這樣說,你立刻就去把琴姐請來,給她們看看你是不是害怕琴姐。”“奇怪,這跟我有什麼關係?為什麼要我去請?芸表妹,怎麼你也這樣說?”覺民故意做出不了解的神氣,驚訝地四顧說。
芸抿嘴一笑,她的圓圓的粉臉上露出一對酒窩,她答道:“她們都這樣說。”“二哥,你不要裝瘋。各人的事各人明白。真不害羞。還要賴呢。”淑華把手指在臉頰上划著羞覺民。
淑英笑了,芸笑了,淑貞也笑了。蕙和覺新的臉上也露出微笑。蕙不久便收斂了笑容短短地嘆一口氣,低聲對覺新說道:“我真羨慕你們家裏的姊妹,她們多快樂。”“羨慕”兩個字把覺新的心隱隱地刺痛了。這像是譏刺的反語。然而他知道蕙是真摯地說出來的。連這樣的生活也值得羨慕。單從這一點他也可以猜想到這個少女的寂寞生活里的悲哀是如何地大了。她簡直是他的影子,也走着他走過的路。他知道前面有一個深淵在等候她。但是他無法使她停住腳步。其實他這時也不曾想到設法使她停住腳步的事。他只有一個思想——他們兩人是同樣的苦命者。他曾經有過這樣的希望——希望一種意外的力量從天外飛來救她。但是希望很快地就飛過去了。剩下來的只有慘苦的命運。淚水突然打濕了他的眼睛。他的眼光穿過淚水在她那帶着青春的美麗的臉上停留了片刻。他的臉上起了痛苦的痙攣,他低聲對她說:“你不要這樣說,我聽了心裏很難過。”蕙想不到覺新會說出這樣的話。她驚奇地看他一眼。她的心也禁不住怦怦地跳動起來。這過分的關心,這真摯的同情把她的心攪成了軟綿綿的,她沒有一點主意。她先紅了臉,然後紅了眼圈。她埋着頭半晌說不出一句話,兩隻手只顧揉着一方手帕。
“二姐,你看,大哥不曉得跟蕙表姐說些什麼話,一個埋着頭不作聲,一個眼裏儘是淚,”淑華轉動一下椅子,把頭靠近淑英的臉,忍住笑在淑英的耳邊低聲說。
淑英隨着淑華的眼光看去,她不知道覺新同蕙在講些什麼,然而這情形卻使她感動。她不想笑,而且也不願意讓淑華說話嘲笑他們。她搖搖頭攔阻淑華道:“讓他們去說罷,不要打岔他們。”淑華碰了一個釘子,覺得有點掃興,但是她再留意地看了覺新一眼,她自己的心也軟了,她便不再提這件事情。
覺民站在寫字枱後面跟芸講話。芸坐在淑華的斜對面。她一面講話,一面也能看見淑華的動作。芸是一個很聰明的女子,她略為留心便猜到了淑華的心思。她自然愛護她的姐姐。
她害怕淑華真的嚷起來跟蕙開玩笑,便趁着覺民閉口,連忙喚了聲:“三表妹”。
“嗯,”淑華答應道。她看見芸沒有馬上開口,便問道:“芸表姐,什麼事?”芸找不出話來回答淑華。她遲疑一下,忽然瞥見寫字枱上的檀香盒子,便順口說:“檀香點完了,請你再印一盒罷。”淑華還未答話,淑英便站起來把一隻手搭在淑華的肩頭說:“你讓我來印罷。”“也好,”淑華說,便站起讓淑英坐下,她自己站在椅子背後。淑英把檀香盒子移到面前,取下上面的一層,剛剛拿起小鏟子,綺霞和翠環兩人便進房來請眾人去吃午飯。淑英和淑貞自然回各人的房裏去。淑英帶着翠環走了。淑貞戀戀不捨地獨自走回右廂房去。分別的時候她們還同淑華們商量好晚上在什麼地方見面。
這個晚上覺民關在房裏寫文章,預備功課。覺新到桂堂旁邊淑英的房裏去坐了一點多鐘,同幾個妹妹談了一些過去的事情。後來克明喚他去商量派人下鄉收租的事,他便離開了她們。以後他也不曾再去,他以為她們姊妹們談心,沒有他在中間,也許更方便。
覺新回到自己的房裏,時候還早,電燈光懶洋洋地照着這個空闊的屋子。在屋角響着老鼠的吱吱的叫聲。他把腳在地板上重重地頓了兩下,於是一切都落在靜寂里了。他起初想:海臣大概睡得很熟了,便走進內房去。床上空空的沒有人影。他這才恍然記起:海臣已經不是這個世界上的人了,便低聲嘆了一口氣。他獃獃地望着空床,過了半晌又無精打采地走到外房去。
方桌上放着“五更雞”,茶壺煨在那上面,是何嫂給他預備好了的。他走到寫字枱前,坐在活動椅上,順便拿起桌上一本新到的《小說月報》,看了兩頁,還不知道書上寫的是什麼。他實在看不下去,便放下書,靜靜地在椅子上坐了一會兒,後來就俯在寫字枱上睡著了。直到何嫂給他送宵夜的點心來時才把他喚醒。他疲倦地說了一句:“你端給二少爺吃罷。”街上的二更鑼聲響了。他聽着這令人驚心的鑼聲。他甚至半痴獃地數着。何嫂把點心端走了。不久她又回來,殷勤地給他倒了一杯茶放在他的手邊。他看見何嫂,不禁又想起海臣,但是當著何嫂的面,他也不曾流淚。等何嫂走出了房間,他才取出手帕頻頻地揩眼睛。後來他覺得枯坐也乏味,便到內房去拿出一副骨牌來,仍然坐在寫字枱前,一個人“過五關”解悶。
他懶洋洋地玩着牌,老是打不通第五關。他愈玩愈煩躁。
後來電燈滅了。他早就聽見電燈廠發出的信號——那凄慘的汽笛。方桌上有洋燭插在燭台上,他也不去把它點燃。電燈光一滅,房間並不曾落在黑暗裏,月光從窗戶照進來,桌上、地上都映着鏤花窗帷的影子。月光甚至偎倚在他的身上。他靜靜地在椅子上坐了一會兒,忽然站起來。他想到花園裏去走走。
覺新走進了花園。他看見月洞門微微掩着,沒有加上門閂。他有點奇怪:什麼人這時還到花園去?他也信步往裏面走去。
這晚月色甚好。覺新的心也被這月夜的靜寂牽引去了。他一路上只顧觀看四周景物,不知不覺地走入竹林裏面。他快要走完竹林中的羊腸小徑時,忽然聽見前面溪邊有人在講話。
他略略吃驚,但是馬上就明白了。那是蕙和淑英的聲音。不過他還疑惑:她們這夜深還到這裏做什麼呢?他忽然起了一個念頭:躲在竹林裏面竊聽她們說些什麼話。
“……只怪我一向太軟弱,到現在也只有聽天安命。不過我怕我活不久。媽總愛說我生成一副薄命相。我想這也有道理,”蕙忍受地、凄涼地說。
“我只恨我為什麼不是一個男子。不然我一定要給你幫忙,”淑英氣惱地說。
蕙嘆了一口氣,又說:“我這一輩子完結了。不過二表妹,你的事情還可以想法。你跟我是不同的。你有幾個哥哥。大表哥、二表哥他們都會幫忙你。大表哥是個好心腸的人。……不過近來他也太苦了。我擔心他……”覺新聽到這裏,心跳得很厲害。他又是喜悅,又是悲戚,又是感激。他反而流下眼淚來。他覺得自己沒有自持的力量了,便移動兩步,揀了一根較粗的竹子,就倚在那上面。
蕙的最後一句話還沒有說完,這本是隨口說出來的,她說到“他”字時,忽然沉吟起來,一時找不到適當的字句表明她心中所感。這時她聽見竹林中起了響聲,略有驚疑,便側耳傾聽,一面說:“二表妹,你聽,好像有人來了一樣。”淑英也注意地聽了一下。旁邊翠環卻接口說:“不會罷。
也許是貓兒。這夜深還有哪個來?“淑英也不去管這件事情。她還記住蕙的話,便同情地說:”蕙表姐,你也太好了。你自己的事情是這樣,你還擔心別人的事情。“蕙站在木橋上,臉上露出苦笑。她仰起頭讓月光撫摩她的臉頰,她帶了點夢幻地說:”二表妹,我真羨慕你,你有這樣的兩個哥哥。我們的枚弟簡直沒有辦法。家裏頭就像沒有他這個人一樣。“她忽然埋下頭看溪水,遲疑一下,又說:”我倒有點想念你們的鳴鳳。看不出她倒做得轟轟烈烈。我連她都趕不上。我有時也真想過還是一死落得乾淨。不過我又有些牽挂。我的確軟弱。我也曉得像我這個人活在世上,也沒有意思……“這時覺新實在不能忍耐了,他踉蹌地走出竹林去。
“大少爺。”翠環第一個看見他,驚訝地叫了一聲。
蕙和淑英驚喜地招呼了覺新。覺新勉強一笑,溫和地說:“難得你們在這兒賞月,你們來了好久罷。”“我們來了一陣了。我們想不到你也會來,”淑英陪笑道。
她從橋上走下來迎覺新。蕙依舊站在橋上,低下頭默默地望着溪水。
“我也來了一陣了,你們剛才講話我也聽見的,”覺新凄然一笑,低聲說。
“那麼你都聽見了?”淑英着急地問道。蕙抬起眼睛,窺察似地看了他一眼,又不好意思地埋下頭去。
“不,我只聽見了一點。我覺得我太對不起你們,”覺新痛苦地說。他向前走了兩步,站在橋頭,關切地望着蕙,忽然一笑,但是這笑容和泣顏差不多。他溫柔地喚道:“蕙表妹。”蕙輕輕地答應一聲,抬頭看他一眼。他一手拊着心,半晌說不出一個字。直到蕙把眼睛掉開了,他才求恕似地說了一句:“請你原諒我。”蕙嗔怪似地看覺新,眼光十分溫柔,裏面含着深情,她似乎用眼睛來表達她不能用言語表示的感情。她低聲說:“你為什麼對我說這種話?你難道不曉得我只有感激你?”她止住話摸出手帕,在臉上輕輕揩了一下,身子倚在欄杆上,兩手拿着手帕在玩弄,頭慢慢地埋下去,她繼續說:“我是不要緊的,大表哥,你倒要好好地保重。”“我?你為什麼還只顧到我?你看你……”覺新再也說不下去,他完全失掉了控制自己的力量。他想哭,但是他又不願意讓蕙看見他的眼淚。他嘆了一口氣,連忙轉過身子,匆匆地走到橋那邊天井裏,在一株桂樹下站住了。
蕙默默地望着覺新的背影,又拿起手帕去揩眼睛。
“二小姐,你過去勸勸。”翠環在淑英的耳邊慫恿道。她們這時還站在溪邊,蕙和覺新的談話她們大半都聽見了。淑英漸漸地明白了那種情形,她很感動,心裏有一種說不出的滋味。她看見覺新在對岸天井裏站定了,便走上橋,到了蕙的身邊,親熱地喚了一聲:“蕙表姐。”翠環也跟着她走上橋來。
蕙回過頭看淑英,過了片刻,忽然帶着悲聲迸出一句:“我們回去罷。”她把淑英的一隻膀子緊緊挽住,身子就偎倚在淑英的身上。
淑英裝出並不知道他們兩個人的心情的樣子,她勉強露出笑容,溫和地、鼓舞地說:“現在還早。蕙表姐,你看月色這樣美,既然來了,索性多耍一會兒。我們拉住大哥一起到釣台上面賞月去,好不好?”“二表妹,我不去了,我心裏難過,”蕙在淑英的耳邊低聲說,凄涼的聲音響徹了淑英的心。淑英的心事也被它引了起來。暗雲漸漸地浮過來遮蔽她的眼睛。她害怕自己也會支持不住,關心地看了蕙一眼,便說:“也好,那麼我們回去罷。
大哥這兩天也很累,他也應該早些睡覺才是。橫豎我們明天還可以再來。“覺新勉強一笑,答道:”我倒沒有什麼,不過我看蕙表妹精神不大好,倒應該多多休息。究竟夜深了,久在花園裏也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