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我做夢也沒有想到,此刻站在我面前的竟然是吳亞玲。
我腦子裏跳出的第一個反應是:這下我可不能按我的方式來吃這五顆燒土豆了!所謂我的方式無非像俗話說的:狼吞虎咽。但現在這種我所樂意的“方式”不可能了;我不願意在一個女生面前展覽我的餓相。當一個人的平和寧靜被破壞以後,心中的惱怒是可想而知的。而眼前這個人不僅干擾了我現在的這點“享樂”,就在不久前她還讓全班的同學把我嘲弄了一回呢!我今天所有的倒霉事都是她造成的,現在她卻又像“喪門星”一般出現在我的眼前!
我憤怒,但一時又不好發作,只希望她是路過這裏到別的什麼地方去。我想:最好是等她走了再“開飯”吧。
但她竟然就站在我的面前,並沒到其他地方去的意思。看來她現在大概在好奇地研究我在這裏幹什麼事哩。研究你就研究吧,這並不是什麼見不得人的事。
我對這個來訪者不屑一顧,好像我根本就不知道她的存在似的。先前的恨加上現在的惱火,使我對她真正的厭惡起來。我默然地坐在火堆邊,強制着口水,雙臂抱起膝蓋,盡量把自己的頭顱抬高,做出一副傲然和漠不關心的神情,望着山坡下縣城的那些建築物。此刻,縣政府大門上為節日面裝飾起來的一串串彩色燈泡,已經在黃昏中一片耀眼奪目了。往日,小縣城一擦黑就落了市聲,可今晚卻比白天都要嘈雜得多。四面傳來的人聲、樂聲、歌唱聲混合在一起,亂紛紛的。縣政府上面就是武裝部。大門口,用竹竿挑起的兩顆大紅宮燈正在微風中輕輕地旋轉着;雖然看不見,但我猜想那燈上面大概分別寫着“歡慶”兩個黃字或者白字。我馬上想到,此刻神秘地出現在我身邊的這個人就是從那裏出來的,說不定她是吃飽了節日的飯菜、為了消化的緣故到這裏散步來了——可她此刻卻正在妨礙一個餓漢吃他的幾顆燒土豆!
“土豆燒熟了,你聞聞,噴香!”
這是她的聲音。這個討厭的東西!她已經知道我火堆里的秘密了。如果不是強忍着,我真想臭罵她一頓。
我現在憑感覺,知道她已經蹲在了火堆邊,並且用什麼東西在火堆里扒拉開了。天啊!我現在對這個不速之客來光顧我的這頓晚餐,實在感到莫名其妙!生活幹事是專門捉賊來了?還是偶爾見我餓得不顧體統打野食,想再拿我開開心?或者……
“燒土豆可要趁熱吃哩。呀,好香!能不能讓我也嘗一個?……不說話就是同意了!”
我忍不住扭過頭,想看一看這個厚臉皮究竟要幹啥。
這可真把人氣壞了!我看見她正蹲在火堆邊,用自己的手帕在揩我的那幾個燒熟了的土豆,就像這土豆的主人是她而不是我!我聽見自己鬢角的血管在汩汩地跳。我還從來沒遇到過這種局面——準確地說,是沒遇見過這麼一個人!我為她感到害臊,真想站起來就走——讓這個臉皮很厚的人去吃吧!
但我還是沒走。說實話,我留戀我的那幾顆可愛的燒土豆。我已經差不多一整天沒吃飯了,不爭氣的肚子一直在咕咕地叫喚着。現在,吳亞玲已經把沾在土豆上的灰分別用手帕揩乾凈,隨後又把她的手帕鋪在我面前的土地上,把土豆放在上面。她兩隻手抓起兩個來,一個給我往手中遞,一個已經送到了她自己的嘴邊。她笑盈盈地說:“不反對吧?我可不客氣了……”她把土豆咬了一口,而另外一隻手一揚一揚地給我遞另外的那顆,眼睛不眨地盯着我,神情像逗小孩似的,等待看我會怎樣。呀!這可真把人難死了。我的兩隻手不知為什麼有點抖了。去接吧,精神上根本沒這個準備;不接吧,似乎又覺得這個令人生氣的東西有一種執拗的真誠。其實,就在我思想上就豫着是該接還不是該接的時候,我那該死的不爭氣的手已經伸出來了!接住就接住吧。為什麼不接呢?這土豆是我燒的,現在卻反叫這個人把我弄成了一個客人——客人應該是她!
我仍然沉默着,專心一意地吃着土豆。啊,好久沒吃這樣的美味了。真香。儘管我剋制着想拋棄“我的那一套吃法”,但壓不住的飢餓仍然使我三下五除二就把四個土豆吞咽下去了。吃完后,我感到和沒吃一樣——甚至覺得更餓了。
我決定很快就離開這裏,也不想和吳亞玲打什麼招呼。打什麼招呼呢?又不是我請她來的。
我很快站起來,拍了拍身上的土,抬腿就走。可是,很快,吳亞玲也起身了,就跟在我身後。天啊,這究竟是怎麼啦?“馬建強,你能不能給我幫個忙呢?噢,是這樣的……”她在我身後磕磕絆絆地走着,說開了話。“你為什麼不說話呢?……是這樣的,我們家的斧頭和斧頭把子‘分家’了,你能不能幫我‘說合’一下?哈,你看我盡胡說!什麼‘分家’‘說合’的,其實就是斧頭的楔子掉了,你是農村來的,一定對這種活計手熟,能不能幫我弄一下呢?……”
她見我不說話,又在後面絮叨開了:“你為什麼不說話呢?你如果還忙別的事,就算了……你不知道,我下午吃完飯就一直在找你,到處找不見,後來聽有人說看見你到學校後面的山上去了,我就跑到這兒找你來一……你不知道,這把斧頭是我們家的寶貝呢!打炭,劈柴,經常離不了……你為什麼不說話呢!不是不嫌我吃了你的土豆啦?”她在後面咯各地笑起來:“我開玩笑哩,別又惱了呀!”
我仍然沉默地走着,但心眼卻活動開了。我真想不到吳亞玲是找我來幫忙的。而且按她自己的說法,她已經找了一下午,最後竟然到這山坡上尋我來了。我簡直不能相信這事是真的,又覺得,猛然出現在我面前的這件事,似乎包含着許許多多一時說不清楚的內容。我承認,我的心在一剎那間受了感動,她在不久前帶給我的所有不愉快一下子就被推到了很遠很遠的地方。已經到學校後面的大院裏了。吳亞玲趕上來和我並排走着,在明亮的路燈下側着頭問我:“你倒是願意不願意幫我這個忙嘛?呀,你這個真傲!和凡人不搭話!”
現在,我並不對她這樣薄的話生氣了。我遲疑了一下,站住了,想對她說我願意去,卻又說不出口,只好不看她,對着一個什麼地方茫然地點了點頭。
她立刻高興地笑了,一雙大眼睛撲閃着莫測的光芒,似乎在說,看,我終於戰勝了你。
學校離武裝部並不遠,我跟着她很快就到了她父母住的窯洞(兼他們家的灶房)。她告訴我,她父母到鄭大衛家串門去了,讓我先在這兒獃著,讓她到外面的柴垛上去尋那把壞了的斧頭。在我的想像中,武裝部長的家並不是這個樣子。現在看來,這家也平常極了,和我們公社一般幹部的家庭也差不多:磚砌的爐灶里正燃着很旺的炭火,上面一隻鋁鍋嘩嘩的響着開水,四周冒出的熱氣使整個窯洞有一種暖融融的氣息。炕上鋪着雙人綿羊毛氈;看業年月已經很久,磨損得軟塌塌的。兩塊被子疊在一起,上面矇著一塊軍綠毛毯;毛毯的一個破角補着一塊黃布。爐台對面的牆下有兩隻箱子,一隻是木的,紅油漆鮮亮;另一隻是棕箱,上面隱隱約約看見“漢中縣製造”的字樣。窗前的辦公桌上整整齊齊豎立着一排書,許多書背上都有“幹部必讀”幾個字。一副茶色框架的老花鏡沒有入盒,擱架在一本打開的書上。爐台一面的牆上掛着一個古舊的掛鐘,鐘擺在玻璃後面無聲地擺動着。和掛鐘相對的另一面牆上,離那個紅箱子尺把高的地方有一個相框,裏面的那個老軍人大蓋帽下的一雙眼睛威嚴地正視着對面的掛鐘;肩章上標着中校的軍銜——這無疑是武裝部長本人的照片!
窯洞裏的擺設並不像我原來想的那麼“洋氣”。某種程度上倒像一個較富裕的農家戶的擺設。真的。我並且還聞見一股腌酸白菜的味道——但我不知道這種帶有農家氣息的味道是從什麼地方發出的。正在我這樣無聊地觀察這個本縣著名人家的室內景緻時,吳亞玲回來了,手裏提着那把壞了的斧頭。
“你怎不坐呀?”她把手裏的斧頭揚了揚,笑一笑,“我們城裏人真是十足的笨蛋!你看,就這麼個簡單營生都做不了,……噢,你拾掇,我給你倒水!”
我很拘謹地從她手裏接過斧頭。斧頭實際上只是楔子掉了下來,楔進去就行了。我真不相信武裝部長或者他的女兒就連這麼個簡單活都幹不了!
不用說,我不用吹灰之力很快就把斧頭弄好了。吳亞玲接過去看了看,也不說什麼,漫不經心地把它丟在了灶火圪里,招呼着讓我喝水。“不,我不喝。我走啦。”我搖了搖頭,說。
“什麼?你這個怎是個這?你看水正開着,我給你下餃子。我吃了你的土豆,你就該吃我的餃子,禮尚往來嘛!再說,你給我幫了這麼大的忙……”
這真是笑話!難道我做了這麼一點扯淡事就要吃你的飯?我立刻覺得心裏怪不是滋味。我似乎感到自己又受了辱。我所做的這點事根本不應該得到這種“獎賞!”我開始後悔來吳亞玲家裏了。本來,我能為自己終於給別人幫了一點忙而感到心裏慰貼,現在又被“吃飯”這兩個字敗壞完了。這個局面實在叫人受不了。“不!我已經吃過飯了。”我認真地撒了這個謊,拔腿就走。我根本不知道吳亞玲怎麼一下子就橫在了門口,擋住了我。她幾乎是叫喊着說:“不!你沒有吃飯!沒有吃!我全知道!我傷了你的心,你恨我……”
我一下子愕然了。我吃驚地看見,吳亞玲是那麼激動,滿臉通紅,眼睛裏似乎還旋轉着兩團亮晶晶的東西。
“你不能走,馬建強同學,你一定得吃飯……”她的聲音不那麼高了,但仍然很激動,“我知道你心裏對我有看法。其實,我讓你去幫灶,完全是一片好心,想不到結果是這樣,傷了你的自尊心……但事後我很快就意識到我做了一件蠢事。我後來打問了灶上。知道你沒吃飯,心裏很難過,就到處找你,我知道你是個自尊心很強的人,把餃子給你包好后,就想了這個辦法把你引到我們家。怕你拘束,我還把我爸我媽支到大衛家去了……”她說著,一直在眼裏旋轉的淚珠已經掛在了臉上。啊,一切原來是這樣!
我的嗓門眼早已被一團火辣辣的東西堵塞了。
我感到自己的整個身體都在劇烈地哆嗦着,強忍着沒有哭出聲來!我只簡單地對她說:“吳亞玲,請你原諒我。我現在什麼也吃不下去……”我匆匆向院子的大門口走去。迎面旋轉着的兩顆大紅宮燈在眼裏像兩團模模糊糊的火焰,止不住的熱淚在臉頰上刷刷地淌下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