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節
鄉村人習慣早晨起來先下地幹活,八九點鐘才回家吃早飯。冬季里,天明得遲,早飯就推遲到十點多鐘了。沙灘翻搗砂石的活兒太重了,人一般很難支撐到飯時,就又渴又餓了。於是,就在天明和早飯之間,給乾重活的人吃一頓加餐,鄉村叫“貼晌”。現在,正是吃貼晌的時間,不斷地有女人或娃娃,提着竹條籠兒,蓋着花格毛巾,端着熱水瓶,從河堤上走下河灘里來了。
長才大叔見他沒有動靜,急急忙忙走過來,不由分說,從他手裏奪下鐵杴,扔到地上,拉他的胳膊,推他的脊背,長舌頭在大嘴裏笨拙地攪動着:“歇一會兒嘛!人是鐵飯是鋼嘛!我一個老漢都餓得慌慌哩,甭說你年輕小伙……”
潤生抬頭看看河堤,母親還沒有給他送飯來,拗不過長才大叔實心誠意的相邀,他從沙地上拎起棉襖,披在身上,跟他去了。
竹條籠里裝着烙黃的發麵鍋盔、白瓷壺裏裝着茶水,全部擺置在沙地上。潤生剛蹲下,長才大嬸把一塊鍋盔塞到他手裏,又把拌着辣子的綠白蘿蔔絲的菜盤挪到腳下。長才大叔雙手把茶壺遞過來,不無遺憾地說:“先喝口水。沒有茶碗,就對着壺嘴喝吧!咱莊稼漢講不了衛生……人家城裏人很講究,茶碗也不亂用……”
“上山打柴,過河脫鞋——走到哪兒說哪兒的話!”長才嬸子暢快地說,“潤娃,你盡吃盡喝!咱農民不講衛生,倒是黑瓷圪垯地結實。”
潤娃笑笑,沒有吭聲,不管長才嬸子的話有多偏狹,那鍋盔的味兒可是真香!皮薄,酥脆,瓤兒綿軟,就着清涼的蘿蔔絲兒,真是愜意極了。她雖然愚蠢得不相信講衛生的道理,烙制鍋盔的手藝真是高超哩!
“潤娃,嗬呀!好潤娃——”長才大叔嘴巴嚼着蘿蔔絲兒,咔嚓咔嚓地響着,口齒不清地叫着他的名字,大聲感慨着,永遠給人一種親熱誠摯的感覺,說著對他有好處的人的感激話,“你老侄兒,風格真高!嗬呀!”
“不就是我幫你賣了一車石頭嗎?”潤生不在乎地說,“我緩幾天賣,又不急着用錢,你急着用錢,先賣了,有啥關係!”
“哈呀!看你說得輕鬆!”長才大叔瞪着眼,搖搖頭,更加感慨地說,“你看看這沙灘上,為了賣石頭,爭得兒子不認老子!誰肯把到手的票子塞到旁人兜里去?所以說,你老侄兒真是……”
“主要是我目下不急用錢。”潤生淡淡地說。
“照潤娃這樣的好思想兒,擱在河灘撈石頭,真是屈才了哇!”長才大叔盯着老婆說,目的在於爭取附和者,“我說,潤娃該到公社去當幹部,準是好乾部!”
潤生聽罷,不由地哈哈大笑起來。一車石頭,他沒有賣,把出售的機會轉讓給長才大叔了,竟然感動得他給他吃鍋盔,喝茶,喋喋不休地當面誇獎他,還居然說出應該讓他到鄉里去當幹部的夢話……真誠得令人好笑呀!
“你笑啥?實話嘛!”長才大叔更加認真起來,“至少……你不該跟叔這號笨佬兒一般撈石頭……”
“我不撈石頭,掙不下錢嘛!”潤生說。
“你不該掙這號出笨力的錢,真箇。你該去販羊肉,又輕快又掙得多。”長才大叔說,“咱村那一幫販羊肉的,今日到山根去買下羊,後晌殺了,明日一早帶到西安,賣了,天黑又趕回來。兩天一趟,掙這個數兒——”他伸出食指和中指,“兩天掙20多塊,一月掙多少?我都眼紅了,只怪咱不會騎自行車……”
“我干過一回。”潤生笑着說。
“為啥不再干咧?”長才大叔問。
“爛包了!”潤生自嘲地說,“咱不識貨,買羊時捏不出肥瘦,殺的肉少,差點連本錢爛掉了……咱手頭上的功夫不行!”
“那倒是。”長才大叔點頭頷首,“那得憑眼看哩,憑手指頭捏膘哩,沒這功夫不行……”
潤生轉過頭,看見整個沙灘上,現在都閑歇下來,此起彼落的嘈雜的刷啦聲停止了,像秦腔戲裏緊鑼密鼓的響擊驟然中斷,河灘里現出素有的自然的安靜。這兒那兒撈石頭的庄稼人,都坐着或蹲着吃起貼晌來,他們的女人或女兒,在給他們遞饃、倒水,款款地說著話。只有少數幾個蠻命幹活的傢伙,仍然沒有停手,連吃一頓貼晌,抽一鍋旱煙的時間也不放過。
“潤娃,叔跟你說句結實話——”長才大叔神秘地眨眨眼,壓低了聲音,“你是有文化的人,能斷書識字,你說,而今這政策還會不會變卦?”
“大喇叭上成天喊,這是基本國策嘛!”看着長才大叔細聲細氣的神秘的神色,潤生覺得好笑,故意提高嗓門,大聲粗氣地說,“都什麼時候了,你還問‘變不變’!”
長才大嬸撇撇嘴,不屑地瞅着男人,對潤生說:“甭看你叔說話聲大,膽子可小得不像個男人。他見人就問‘變不變’,成了毛病了。我說嘛!咱又沒做犯法的事,憑出笨力撈石頭掙錢,就是政策變了,能問出啥罪來……”
“你甭嘴犟!”長才大叔脖子一擰,聲音又大了,“那年人家沒收了你的雞蛋,你咋不嘴硬?那該是你勞神養下的雞嘛!人家說潤娃他爸養的老母豬是‘自發’,你說,潤娃,你爸敢犟不敢犟……”
“老皇曆了!”潤生不自覺顯出老學究的神氣來,“現在的政策,都寫進憲法裏頭了……”
“只要不變就好!”長才大叔點點頭,“咱一不會長途販運,出了遠門連火車站也尋不見哩!二不會弄鬼搗蛋,尋不着門路哩!只要允許咱撈石頭,這沙灘就是咱曹長才的搖錢樹,金盆子!拿時興話說,是咱的存摺!”
長才大嬸寬厚地笑了:“他這號笨人,打的笨主意,說的笨話……”
“實話!”長才大叔無端地興奮起來,抑制不住了,對一個年齡相去甚遠的晚輩後生,掏出知心話來了,“在這兒撈石頭,不貼大本錢,不操心行情跌漲,不用東跑西顛,日有熱飯吃,夜有熱炕睡,沙灘的石頭,十年八年撈不完。一天撈一方石頭,五六塊,到哪兒去找這好的營生?累當然是累些,咱笨庄稼人還怕出力流汗嗎?”
“對對的。”潤生點點頭,長才大叔說的是實話,這也是沙灘吸引來這麼多的庄稼人的全部緣由。那些少數敢於走南闖北搞長途販運的人,錢雖然掙得多,一月里可能成千上萬地掙,但總帶有某種冒險性,某種不太穩實的因素。習慣於小農經濟的長才大叔一類農民,現在還不敢放開手腳,一天能撈到一方石頭,掙得五、六塊錢,已經很滿足了,他沒有打算在這沙灘上把羅網永遠支下去。他頂多干一年,撈夠了能把東楊村那十箱意大利蜜蜂買到手的錢,就要掛羅收攤了,走南闖北去放蜂,那無論如何是撈石頭這種單調的勞作無法比擬的。
“潤娃,你聽說過嗎?”長才大叔興緻勃勃的說,“剛解放那一年,穿灰制服的一排子軍人從咱河灘走過去,趕到南源上去了,過河的時候,有個人說,‘嗬!一河灘銀元,一河灘洋麵!’叫在河邊割草的曹二老漢聽見了,傳說開來,人都不解,明明是滿河灘的沙子、石頭,解放軍咋會說是銀元、洋麵呢?而今,大夥才解開這話!你說神不神?”
潤生聽着這個傳奇色彩甚濃的故事,笑着,打着飽嗝,拍一拍手,準備站起身走了。這時候,一個女孩把一疙瘩用毛巾包着的吃食塞給他,說是他的母親給你捎來的,她忙得脫不開身。潤生解開毛巾,是三個烤得焦黃的饃饃,夾着辣椒。他一抖毛巾,把三個饃饃倒進長才嬸子的竹條籠里。
“這算做啥?”長才嬸子問。
“你不要還的話,順便捎給我媽。”潤生說,“我已經吃飽了。”
長才大叔咂着旱煙,美滋滋的抽着,把一支金絲猴牌香煙塞到他手裏。潤生推辭不過,點着了,一口煙抽進去,嗆得他咳嗽起來,趕忙捏滅了。
“潤娃,叔還想跟你說句話,你甭急走。”長才大叔有點難為情地說,“叔給你說過,給那個碎貨訂媳婦,急着用錢,還得你幫叔賣石頭哩!”
“沒麻達。”潤生豪爽地說,“我攔住汽車,先給你賣。”
“你不是有個同學……在管理站嗎?”長才大叔終於說出他的用心,“你去找她,讓她給咱放幾趟車來,啥問題都解決了!”
“嗯……”潤生沉吟一下,有點為難。他原打算後晌去找曉蘭,可不是為了讓她多放幾趟車來。
“叔兩眼墨黑,在管理站沒有一個熟人,”長才大叔嘆惋着,“管理站那些人,盡給他們的熟人辦事。咱提上燒酒拿上煙,挨不上邊兒喀!冒冒失失地送去,反倒給摔出來。其實,誰不知他們暗地裏做啥!好了!你的同學在管理站開票,有咱們的人咧……”
“給她送禮嗎?”潤生笑問。
“當然。”長才大叔悄聲說,“給我辦事,禮物由我。叔買弄得合適的禮物,你拿給人家也體面……”
“快算了,快算了!”潤生有點煩,“真的找她去,我啥禮物也不會拿的。”
“憨娃!而今興得這一套!”長才大叔說,“你剛從學校回來,不懂人情!沒有這辦法,沒有路走!”
“你甭管!”潤生說,“我去找她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