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4年--1969年
小鎮農業大隊先前的地名叫李八碗。李八碗這地方在傳說中頗有些來歷。李八碗自古窮。窮的原因據說是這個地方陰盛陽衰。這裏的男人好吃懶做。他們自己這樣唱:“吃八碗飯,挑八蔸秧,過八個坎,跌八個跤。”李八碗因有其名。而這裏的女人則很了不得。怎麼個“了不得”法,一般人當面語焉不詳,誰要說破,搞不好會惹出人命。
傳說乾隆皇帝下江南,一日來到李八碗(當時自然不叫李八碗)地面,即被賣大碗茶的李鳳姐迷倒,顛鸞倒鳳之時,趁龍顏大悅,討得娘娘封號。只是這位風流天子返回朝廷便不認帳,害得一個龍種只好隨母姓了李。這自然終究是傳說而已,無論正史野史,都決沒有出處的。游龍戲鳳,戲的是蘇州的鳳,李八碗連邊也沾不上。然而卻傳得極神。甚至說當年御賜的一條白綾子腰帶還一直在李八碗世代相傳,乃至文革破四舊才抄出來付之一炬。這樣的來歷雖然使李八碗人難免要蒙一些羞詬,但他們心裏頭還是認可並且有些得意的。要不然,白綾子腰帶有哪個曉得?既是這樣真真假假,事情總多少有些緣故。起碼證明,李八碗的風水對女人有利。
李芙蓉是李八碗土生土長的人。
李芙蓉小名叫“黃毛”(當了鎮長以後就沒有人再叫了),取其形似。小時候屋裏窮,又生了諸多女兒,等到她投生,差一點溺了馬桶,滿了月就開始喝菜湯,長大了,像一匹黃菜葉子。跟她一樣年紀的人奶子像麥粑一樣發得老高,她的懷還像瘦伢子一樣癟,洗澡時看一看,平得跟搓衣板子一樣,直想哭天。頭上幾根稀稀黃毛,扎一把辮子也不如別人扎兩根辮子一根粗。哪個也想不到她日後會成為一鎮人的父母官。
李芙蓉長到十三歲,屋裏就給她說了人家。一定了親,就是別家的人了。因此,高小沒有念完,屋裏就讓她退了學,回來作田還生養債。要是中間不發生什麼事,李芙蓉一旦嫁過去,也就跟無數的生靈一樣,人生一世,草木一秋,自生自滅,無人知曉。世上多一根黃毛不為多,少一根黃毛也決不為少。李芙蓉平常也沒有表現出什麼特別的地方,只是做事十分麻利潑辣:從田裏歸來,要割柴,要做飯,要掏豬菜,要洗洗連連,夜夜熬到雞叫,第二天又上工,並不比別個誤時。能幹歸能幹,娘老子不抓政治思想,也就沒有人給她評勞模,更上不了報紙廣播。在田裏做事,李芙蓉最厲害的是一張嘴。她敢跟生了伢子的老表嫂一起扯開男人的褲襠往裏邊抹牛屎,再村草的話,在她嘴裏從來不曉得打頓,一串一串,放炮仗一樣。只不過狗肉包子上不得席面,這種話,說了一籮筐也當不得一句正經話,沒有哪個會把它當成本事的。
忽然有一天,一輛小包車“吭哧吭哧”地開到李八碗屋場上,走下一個上了年紀的人。一看就曉得是老幹部:一件灰色幹部裝扣子全部敞着,一雙圓口布鞋,露出粗紗的襪子。他來找的是李芙蓉的公公,原來他跟李芙蓉的公公在同一家人幫過幾天工。那時候他是搞革命的,從城裏跑到鄉下來避風頭。李芙蓉公公並不曉得這些,從來沒有跟家裏人說過這麼一個人。這個人卻終生記得他剛到那家人家時,李芙蓉公公把碗裏的一個半麥粑勻了一個給她。他現在是專員,剛調到這個專區來,上任沒有幾天,就抽了空下鄉來尋當年共過患難的人。他以前多次寫過信,不曉得怎樣沒有迴音,只沒有想到老人家已不在世上。老人是1960年春荒時死的。外頭人說是餓死的,家人說是得隔食病(胃癌)死的:煮了粥都是先盡他吃,他總是吃不下,硬逼着喝了兩口,又吐回碗裏,讓端給小的。後來就乾脆咬緊牙齒骨,一直到死都不開口。專員不勝唏噓,在老人墳頭站了好久,直到陪同來的縣長請,他才離開。
專員走了沒有幾天,就從專署和縣政府來了好幾位幹部,說是來寫李芙蓉的典型材料。什麼叫“典型材料”?不曉得,橫直是好事情,要上報上廣播,說不定還有許多想不到的好處,比方要用小包車接到城裏走一趟,要跟許多幹部一起吃一桌“加餐”,起碼是八個菜一個湯(紅燒肉盡吃)。李八碗於是像一鍋開了鍋的粥。
李芙蓉被從田裏喊回來,泥手泥腳站在自家的堂屋中間,對着幾位端端正正的幹部,一時啞了口,背脊上好像有條蛇在爬。那副樣子好像是在別人屋裏,手腳不幹凈,被當場捉住。捻了半日衣裳角,才忽然轉身用掃帚把圍在門口的人趕了個燕兒飛,然後進灶間抱出一摞麻兜碗,給幹部們一一衝上茶水,拖過一隻三條腿的板凳,低頭坐下:
“么事,說吧。”
“我們是專署和縣裏派來採訪你的,想請你談談你這些年做的工作。”
“工作?不就是做田么。”
“做田也是革命工作。請你談談為什麼做田,怎樣做田。”
“怎樣做田有什麼好說,蒔田、插秧、薅草、割谷,哪個不曉得?為什麼做田呢,還不是為嘴么,我們這裏分口糧是‘人七勞三’,不出工就只能分人口糧
幹部們互相看了一眼:
“我們想請你說說思想認識。”
李芙蓉忽然打住。她人活泛,腦子轉得快,立刻悟到剛才這番話算不得“思想認識”,“思想認識”是幹部們開會說的話。她悶着頭想了想,卻不能想出幾句能連得起的這一類話,不由得恨自己開會總是納鞋底。很慌張的時候她看見了敞開的門板上已經開始缺角的春聯,便脫口念出:
“站在家門口,望到天安門。”“好。”
找到李芙蓉之前,專、縣幹部先聽了公社的介紹,了解到一個情況:每年春荒回供糧有限,但李芙蓉家的米飯總能吃得接上新谷。這跟李芙蓉有關係,因為是她做飯。這個情況使來總結經驗的幹部們很振奮。專員的意思是把李芙蓉這個典型樹立起來。
李芙蓉的經驗很簡單,每次量好了米,下鍋前又臨時抓出幾把。
“幾把?”幹部們迅速地在本子上記着,突然停下,筆尖還啄在本子上。
“三把吧。”李芙蓉翻翻眼睛,搓了一下開始結殼的泥腳。
這條經驗正式見報時標題是《節約三把米,打倒帝修反》。在李芙蓉後來的講用稿里,每一把米又分別有自己的任務:一把打倒帝國主義;一把打倒修正主義;一把打倒各國反動派。
正值全國推行瓜菜代,報紙上大聲疾呼飽食有害:有了一個節食的法子,並且這個法子還有世界革命的意義在裏面,當然就引起了廣泛注意。
李芙蓉先是上縣,然後是越過專署上省介紹經驗,然後又直接從省里去了北京。回來的時候,就再不是先前的“黃毛”了。
在鎮上,這件事怕只有傳說中的乾隆下江南寵幸李八碗先人可以相比了。李芙蓉從北京回來的那天,鎮上以及李八碗全鄉的人,擠在鎮政府的院子裏外,密密實實的人堆里透不出一絲風。那天天氣好,太陽很毒,好多人支持不了多久就暈倒在地上。好幾個伢子從牆頭上跌下來,掉到人頭上的惹一頓臭罵,掉到白地上的竟折了手,脫了腳腕子。跌只管跌,沒有跌過的人又前仆後繼地攀上去。事過之後,鎮政府光修復院牆就花了好幾百塊錢。
李芙蓉是由縣委書記、縣長陪着,用吉普車從縣城送到鎮上來的。她從車門裏鑽出的時候,很多人都很失望。一個又瘦又細的黃毛,這樣走運,只怕是天瞎了眼。
不服沒有用。李芙蓉這一回真正是成了器的。她一開口,聲音就像從高音喇叭里放出來的,很難想像一個這麼小的人怎麼能發出這麼大的聲音。這就是氣足,是得了真脈的。幾個老兒竊竊私議,遂把李芙蓉視作奇人。在鎮上,這些人說話是最作得數的。
李芙蓉站在鎮政府的台階上,對着涌涌動動的人潮不停地擺着兩隻高高舉起的手。隔了幾層,人們就不能看到她的身子、臉,就只能看到那雙划來划去的手。那手,是毛主席握過的手所握過的手。
李芙蓉先是當鎮上的婦女主任,不久就當了鎮長。開始,幹部里有些人心裏頗不以為然,總想等着撿她的過,看她的笑話,慢慢地也就公認了她的能幹。她作風潑辣,辦事風風火火,說干就干,說斷就斷。鎮上許多多年的癩痢頭(不是真的癩痢頭,而是指難辦的事),到了她手上,三下五除二就都剃下來了。比如,鎮街上,屋檐水問題就是多年來最叫幹部頭痛的問題:鄰里之間屋挨屋,倘若是山牆靠山牆,問題不大,祖上定下的宅基,哪個也不能隨便往外移一寸。若是落牆貼落牆,麻煩就來了。落牆高的,屋檐水自然就流到另一家的屋頂上,這一家也就“背霉”。背霉了多年,有了錢,想翻出身來,便把落牆升起,使自己的屋檐水澆到先前壓住他們的那一家的屋頂上,讓那一家去背背霉。這就要出糾紛。常常是那一家先戳這一家新蓋起的屋頂,然後就是兩家拼人命。解決這類問題,一般都以歷史材料為依據,即最初起屋時兩家有何協議,倘沒有,就以原始面貌為準。但鎮子起碼有幾百年歷史,原始面貌哪個說得清?這一百年你的屋檐水落到我屋上頭,這一百年之前的那一百年我的屋檐水未必就不落在你的屋上頭。這樣扯,是永遠扯不清的。
李芙蓉只用了一個法子就把一團亂麻斬落了地:把雙方的成分查一下,哪家成分高,那家就只能接受另一家的屋檐水。要是兩家成分一樣,就往祖上或親戚中查。李芙蓉同鎮上哪一家人也沒有五服以內的瓜葛,哪個也無法說她偏心。她用的這個法子又是放之四海而皆準的階級分析法。這是吃了她公公一個麥粑的專員教給她的。教她的當初,自然並不是解決屋檐水問題,只是她用得活。
她有創造性。春耕的時候,她就發動“三兜糞”活動,讓鎮上機關、商店、企事業單位、學校的廣大幹群,每天利用早晚撿三兜糞送到鎮外的李八碗各生產隊;冬季搞水利的時候,就組織“三塊石”活動,形式同“三兜糞”一樣,每人每天給水利工地送三塊石頭。至於為何一定是“三兜”,“三塊”,這是因為一,習慣;二,寫材料方便:“貢獻‘三兜糞’(或三塊石),打倒帝修反”。這些經驗都很快在全縣、全專區乃至全省推廣。李芙蓉的工作能力因此獲得很高的評價。醞釀調她到縣委工作的時候,卻來了文革。
運動一開始,那位專員就被打倒。造反派把他同李芙蓉“亂搞男女關係”的漫畫從城裏貼到鎮街上。
李芙蓉的嘴再辣也無濟於事,靠邊站了兩年,匆匆忙忙地嫁給了鎮搬運公司的一個臨時工。一直到那位專員解放,李芙蓉才恢復了工作,以後又調到縣上去負主要責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