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鄭小芳)
隨着畢業的日子一天天臨近,班上和繫上都亂作一團。儘管分配方案還沒公佈,有些人通過關係已經知道了自己的命運。於是,有笑的,有哭的,有鬧的,有四處奔波找關係的,一切都亂紛紛的。我是平靜的,因為我的命運我自己已經安排好了。繫上的領導曾多次找我談過話,想讓我留校,但我拒絕了,請求把我分配在我要去的地方。領導當然再不會做我的工作,反而表揚了我。由於我和其他任何人沒有利害衝突,因此全班同學還像往常一樣尊重我。其他人之間就不行了,為了爭奪一個好位置,或者懷疑某個人拆了自己的台,或者猜測某個人把自己已得到的位置擠掉了,明爭暗鬥,亂得像春秋戰國一樣。猜疑和怨恨瀰漫在共同生活了四年的人們之間,這情景真叫人難受。我同宿舍的李虹,前幾天臉上還陰雲密佈,這幾天突然又陽光燦爛了,據她說是由於我不留校,這個位置分給了她。她說她要感謝我。我向她祝賀,並且指出她不應該感謝我。她學習不錯,加上從小失去父親,母親又長年有病,完全應該留在家門口工作。
吃過晚飯,李虹從校門口給我帶來一封信。這是薛峰寫給我的。信的內容很簡單,讓我在第二天上午八點鐘到老地方去,他有些重要的事要對我說。他並且在“重要的事”幾個字下面加了着重號。我敢說他沒什麼太重要的事。要不,他不會寫信,而會騎車來找我的。第二天吃過早點,我借了李虹的自行車,就向我們的“老地方”那裏趕去。我們會面的老地方是南郊公園的大門口。但通常我們並不到公園去,而是在這裏相會,然後一塊騎着車子去省第三醫院後面一塊麥田的水渠邊。那裏已經到了郊外,非常僻靜。應該說,這兒才是我們真正的“老地方”。這地方我們去過不知多少次。我們在這裏看着麥苗泛青,發旺,發黃;然後又看着麥子被收割,套種的玉米又長起來,吐出紅纓,懷上棒子。我們在這裏說過甜蜜的悄悄話,並且也偷偷地親吻過……
我騎着自行車穿過繁華的大街。
整個城市都在火辣辣的陽光下喘息着。即使有風從迎面吹來,也是燙熱的。行人有氣無力,邊走邊擦汗。大街上瀰漫著一種懶散的氣息。人們的精力和智慧也好像被太陽的熱力蒸發了。到公園門口的時候,我看見薛峰已經站在了那裏,自行車撐在旁邊,車後座上夾着一個鼓鼓囊囊的黃書包,裏面大概裝着汽水、啤酒一類的飲料的點心。每次都是這樣,吃喝的東西大部分由他買,但事後我給他錢。他花錢大手大腳,我得常給他支援。他看我來了,也不說話,就跨上他的車子。我們於是並肩騎着車子,到我們親愛的“老地方”去。
路上,我問他:“有什麼緊要事?”
他笑笑,說:“沒什麼,我想你了……”
我不好意思再看他,說:“才一個月沒見面……你們實習完了?”“完了。已經開始進入分配階段,整天驢踢狗咬的。你們那裏怎樣?”“情況差不多。反正咱們倆是世外桃源,沒有人地來搶咱們的位置。”薛峰沒說話,沖我淡淡一笑。
我們很快來到了我們經常光顧的地方。
在水渠邊的小白楊叢中,薛峰把汽水、啤酒和一些點心放在隨身帶來的一塊小塑料布上,我們就像過去那樣緊挨着坐在一起。樹和茂密的蘆葦把他們和外面的世界隔開。這裏已經遠離喧鬧的城市,四周圍靜悄悄的。首先照例是無言的親熱。這一刻幾乎世界上的一切都被忘得一乾二淨,只有我們溫柔的感情在心靈中靜靜地流淌。我記起了他給我念過的M·杜金的幾句詩:一雙目光深邃的大眼睛,閃爍得真是意味深長。沉默吧,你現在的沉默,比你吐盡言辭還會令我心明眼亮……過了一會,我問薛峰:“是不是真的有什麼重要事?”
他又笑笑,沒說話,回過頭從身邊的黃書包里拿出一張報紙遞給我。這是昨天的省報。我很快在副刊上發現了他的名字。這是他和另外一個叫“輕鬆”的人合寫的一首詩。
我這才知道他說的重要事是什麼了。
我當然為他高興。他的任何成績都能引起我無法言語的驕傲。我不知為什麼開始轉彎抹角地盤問起他來了。
“這個‘勁松’是哪兒的?”
“我一個班的同學。”他說。
“男的還是女的?”他大笑了,笑得把臉轉到了一邊。
“笑什麼!你回答我!”
“女的。”他仍然在笑。
我不言語了。你們知道我此刻心裏在想什麼。
他又從書包里掏出個筆記本,從裏面取出一張照片遞給我。我沒有接。他一下把照片堵在我眼前,說:“看這個女的漂亮不漂亮?”我看見他和一個男人的合影。我忍不住為自己剛才的醋意而不好意思地笑了。他說:“這就是勁松。”
“是筆名吧?”“是的。”“真俗氣!現在還取這麼個筆名,一股文革味!”
薛峰把照片收起來,說:“他叫岳志明,父親是咱們省委常委,組織部長。”我說:“這首是他寫的還是你寫的?我真理解不了,兩個人居然能合寫詩!”“詩當然是我一個人寫的。”
“那為什麼署他的名字?”
薛峰沉默了一下,避開我的問話,說:“我最近準備寫小說。我覺得詩容量太小了……”
“寫好后再把‘勁松’的名字也署上。”我挖苦他說。
他平靜地看了我一眼,說:“我是準備這樣做的。”
我真有點難理解他了。我毫不客氣地說:“你討好這個人,是因為他父親是大官吧?你怎麼也變成了這樣一個人?他和他的父親與你有什麼關係,何必這樣呢!”
薛峰不看我,拿一根樹枝低頭在地上划著,說:“他父親沒有什麼,可他母親……”
“他母親怎了?”“他母親是省教育局分配辦公室的主任。”
我一下子瞪住了眼睛,我驚異在看着在地上划道道的我的親愛的薛峰。我敏感地意識到,是不是有某種變化將會出現在我和他之間?我同時也明白了,他今天的確有某種‘重要的事’要告訴我,但這並不是他所發表的那首詩。
我問:“這又怎樣呢?”
他停止了在地上划道道,抬起頭,用胳膊摟住我的肩頭,說:“小芳,讓我直說吧,我們不能再回到我們當初說要去的那個地方!”“為什麼!”我急着對他嚷道。
“我們要設法留在這個城市。只有留在這裏,我們才能更她地發展自己。”“我們當初說過什麼?”
“是說過……”“你以前可從沒改變過主意。”
“正因為這樣,一旦覺醒了,心裏就更着急。”
我怎麼也想不到,他發生了這麼大的變化。我一時無法反應過來,我只是急着問他:“你什麼時候改變主意的?”
“我也不知道。反正我現在已經決定了。當然,以前沒認真考慮,也沒事先做工作,現在就是想些辦法。我和岳志明合寫東西,就是為這個的。我答應滿足他的虛榮心,他答應幫我和你辦事。我想到《北方》雜誌社去工作,你就留在林業學院……”“不!”淚水不知不覺已經涌滿了我的眼睛。“我已經給學校說過,我不留校。現在留校的人已經確定了。”
“這可以改變。”“不!不!不!”我當時只是這麼嚷着,心裏難受極了。我第一次朦朧地感覺到,儘管薛峰現在仍然用胳膊親切地摟着我的肩頭,但有一種東西已經橫在了他和我之間,我感覺到了這個,不知為什麼,卻更緊地靠在了他的身上。
一種從未有過的悲哀和傷痛漫上了我的心頭,就像看見一種可怕的疾病纏在了自己親人的身上。是的,我不會嫌惡和躲避他,我要想辦法讓他恢復健康。我能做到這一點嗎?
我已經慌亂到了這樣的程度:我好像覺得他真的是病了,於是忍不住用手在他寬闊的額頭上摸了摸。並不發燒,體溫是正常的。我在急忙中講不出什麼大道理來說服他,保好央求他說:“我們還是回家鄉那裏去吧!我求求你,一輩子在城市生活我們習慣不了……”“慢慢就會習慣的。我已經習慣了。回去反而會不習慣!”他插嘴說。“那就從我們的事業來考慮。我學的是水土保持專業,回到山區和沙漠就能更好地發揮專業知識。你搞文學,也只有在生活中才能寫出好作品來……”
“這不是理由。你的專業在大學能培養更多建設四化的人才。我留在文學刊物也就可以使自己的才華不致湮沒。從五四以來的許多大作家都是編刊物的。至於生活,只要有活人的地方,就有生活。因此,這不能是我們不留大城市的理由。”他雄辯地說。“是的,這也許不是理由……”他從他的胳膊里掙脫出來,對他說:“你什麼時候也變得這樣世俗了?我們所看重的理想,我們所看笪的獻身精神,我們一直像孩子那樣所珍愛的一切,你都一點也不要了?”我感到自己的心在怦怦地跳着。
“我們現在不是孩子了……”他說。
是的,我們不是孩子了。我親愛的人!我們長大了,但我們卻開始吵嘴,開始分裂。如果是這樣,那麼,我寧願我們兩個人永遠都是孩子啊!
我感到頭暈目眩,口乾舌燥。我怎麼也想不到在我們之間竟然出現了這樣的情況。
我望着他那張漂亮的臉,意忍不住衝口說:“那咱們分手吧,各走各的路!”他一下子從地上跳起來,吃驚地望着我。
我也站起來,又忍不住撲在他懷裏,傷心地痛哭起來。我多麼難受:為他,為我,為我們。
“小芳,回去想想吧,今天我們再不說這事了。我相信你會同意我的決定的。”他溫柔地撫摸着我的發,輕輕地說。
我沒有再說話。這並不是說,我已經順從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