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鄭小芳)

十(鄭小芳)

在風沙的孔叫聲迷糊着睡了幾個鐘頭,天就明了。

天明的時候,風仍然沒有停。

我睜開眼睛,好半天才明白過來自己此刻在什麼地方。

我跳下炕,把那床骯髒的蓋收拾起來。

這時候我才留心了一下我的住所:牆壁是磚砌的,但房頂卻是用沙柳捆子棚起來的。沙柳捆子呈弓形狀,每一捆都像一條巨型蟒蛇,給人一種恐怖的感覺。

牆角掛着蜘蛛網;炕席上落着一層塵土——只是在放被褥的地方掃開一塊。看來這房子好我沒人住,為了迎接我,才匆匆收拾了一下。我看見地上掃帚劃了一些道道,表示掃過了;而垃圾就堆了在爐坑裏。房裏一張油漆剝落的小木桌和一個沒有靠背的小方凳,全都落滿了沙塵。

使我驚訝的是,屋裏竟然吊個電燈泡。我拉了拉燈繩,不亮。總之,房屋裏一切都給人一種極不愉快的印象。

但我想,不論怎樣,這裏長時間就將是我的家了。不要緊,我能把一切都收拾好的。

我打開門,來到了院子裏。風沙仍然飛揚着,但比昨天要小一些了,遠遠近近的景物都能分辯出來。

我懷着一種亢奮的心情開始在各處溜達,察看起了我將要生活的這個地方。農場有三排簡陋的房屋,沒有圍牆。院子裏到處丟棄着壞了的農機零件和犁鏵。就是一些看來能用的機械也擱置在院子裏,全部都犭着紅斑——看來好長時間不用,也沒人管。

院子裏到處都是糞便,有一股臭烘烘的味道,看來這裏的人都是隨地大小便的。真的,我竟然沒有發展而所以哪兒。

農場周圍有一些農田,樹木還算不少,但看來都是多年前栽下的。在農田和喬木以外的地方,還有一個植物圈,長着草和灌木叢。這一圈植被的面積相當可觀,但從生長情況看,也是多年的前營造的。東面像是一個大鹼灘,白茫茫一片——那裏沒有什麼生命。更遠的四周,就是一望無際的荒涼的大沙漠了。我想,如果在夏天,從遠處望這裏,無疑算是一塊綠洲了。這裏有草,有樹,有莊稼。在大沙漠的腹地,這是不可思議的。這是一塊寶地。可惜看來農場眼下的管理並不怎樣。

我一邊溜達,一邊留心細看。除過三排房外,東面還有一排南北坐各的低矮的柳笆庵子。這是倉庫,裏面的糧食就堆在地上。從破爛的窗戶可以看見一群麻雀在裏面盡情地啄着。這進一步證實了我對這個農場管理方面的惡劣印象。

當我又轉回到前面一排房前時,看見我昨天坐過的那輛拖拉機,還靜靜地停在院子裏。

我突然聽見有人說:“你起來了?”

我一驚。四並沒有人,誰和我說話呢?

緊接着,我就看見是吳有雄。他從拖拉機斗車下面爬出來,手裏拿把鉗子,身上糊滿了土和油污。

他拍打着兩隻手,對我笑笑,說:“這地方你兩天恐怕就得逃跑了。”我說:“我準備長期住下去呢。”

“是嗎?”他懷疑地斜視了我一眼,說:“……你還沒洗臉吧?”“沒有。”我說,“……這間房子是幹啥用的?”我指了指旁邊一座大房子問他。“發電房。裏面有195型12馬力柴油機一台,是照明用的,可惜壞了。”“能修好嗎?”我一下子想起我房間那個電燈泡,便急切地問他。“這機器另外一個人管,他說修不好。實際上能修好……我看過了。”“那你為什麼不修?”“我們有電燈沒電燈無所謂,煤油燈湊合慣了……不過,看來你不是願意用電燈吧?”他有點揶揄地對我笑笑,就又鑽到斗車下面去了。這人有點怪。我轉身朝我的宿舍那裏走去。

就在我走的時候,我聽見斗車下面吳有雄說:“我建議你今晚上試試拉一下你的電燈開關……”

我忍不住笑了:這人真有意思!

回到宿舍后,我先洗了臉,然後把房間仔細收拾了一下,並且把那床臭烘烘的鋪蓋搭在了屋外的鐵絲上,讓晾一晾。

收拾完后,我就去找曹書記(他同時兼任場長),以便商量種植花棒的事。農場工人下地去了。這裏一早起來先下地,上午十點鐘左右才回來吃飯。一排房子都鎖着門。不鎖的那間房子肯定是曹場長的。

我在門敲了敲。裏面傳來一個粗魯的聲音:“誰?”

聽聲音好像不是曹場長。

我說:“我找曹場長。”

“找我?……噢,進來進來!”

原來這就是曹場長。我推門走進去。我看見曹場長正和一個粗壯的漢子蹲在炕上喝酒。兩個人看來都有些醉了,臉紅鋼鋼的。

我一下感到很尷尬,站在地上不知如何是好。

那個粗漢瞪着一雙醉眼,極下流地看着我。

曹場長醉意十足地用筷子指着那位粗漢,向我介紹說:“這是侯會計……你有什麼么事?”

我站在地上說:“這次花棒準備種植八千多畝。量很大,光農場的工人怕忙不過來。是不是能在這個公社聯繫一下,組織附近生產隊的社員們幫助種呢?按規定我們林業局可以按勞動日付工資……”“那是你們的事!”曹場長突然吊下臉,“我們才不和公社打交道呢!我們連我們自己的事也轉不開軸……當然,下種時,我們的人手都可以參加。其它事我們管不了!”

如同一盆子涼水潑在了我的頭上。

我到這裏來,原來是指望他們幫助的。想不到這位場長竟然這麼對待這項工作。儘管他們是縣辦農場,不屬地區管,但我們這項工作不是支持他們農場嗎?如果周圍的沙被固定了,不是利於農場今後的發展嗎,……我看着曹場長那被酒燒紅的胖臉,心裏對他產生了反感。我現在知道,我剛才看見的農場那種破的景象原因在哪裏了。

直令人痛!這麼一個寶貴的地方,竟然讓這麼一個人來領導!我被曹場長那冷淡而粗暴的話嗆得不說什麼。

這時候,那個侯會計竟然舉起他的酒杯,搖搖晃地遞到我面前,嬉皮笑臉地說:“來!來!幹上一杯!早聽說了,咱們這兒要來個女人。真稀罕!就像沙圪樑上長出一朵玫瑰花!喝上……一杯呢!”我所憤地一擰身就走。

在我們出門的時候,聽見醉了的曹場長說:“別……生氣,侯會計……醉了……”我幾乎是跑着回到了自己的宿舍。

我呆坐在炕沿上,真想哭一場!

怎麼辦?我沒有想到這工作會遇到這麼大的困難。這裏艱苦的環境我不怕,但遇上這麼些人可怎樣開展工作呀,花棒的播種工作五月初就得開展,而現在已經到了四月下旬!

我突然想起了吳有雄。

是的,儘管剛和這個人認識,但我對他的現象還不錯,我是否找他談談,看能不能幫一下忙呢?

我很快去找吳有雄,並向他說出了我的難處。

吳有雄嚴肅地聽我說完,皺着眉頭沉思了一會,然後他說:“我陪你去公社一趟。公社趙書記人不錯,他肯定會支持你的。”我對吳有雄一下子充滿了一種感激的心情,同時也對他產生了信任感。我問他:“曹場長這個人怎樣?”

“怎樣?”他嘲諷地一笑,“整天蹲在炕頭那個侯會計喝酒,一天到晚發牢騷、嫌共產黨給他的官太小了。我看共產黨乾脆不要讓這些人當官。說不定事情還能辦好。這個人來幾年了,把好好一個農場糟蹋得一爛包,我看不慣,平時愛提個意見,就成了他和侯會計的分人……不過,我不怕。”

“你是哪個學校畢業的?”

“就在這公社中學畢業,讀完高中,沒考上大學,就在這裏當了工人……唉,這可是個窮地方啊!從我記事起,這公社沒有考上過一個大學生,也沒一個大學生來這裏工作……你是大學生吧?”他問我。

“我去年剛從省林業學院畢業。”我說。

“那你是來這個地方工作的第一個大學生了……你種完花棒就走嗎?”“不。我準備長期呆在這裏。我不僅要看看花棒長起來,還要在這裏桑樹養蠶呢!”

“是嗎?”吳有雄激動了,“那可太好了!你別管他曹場長和侯會計什麼態度,這裏所有的工人都會幫助你的!你有什麼困難就給我們說!”

我很高興——這麼快就有了一個事業上的熱心支持者。

吃完午飯,我坐着吳有雄的拖拉機去了公社一趟。

公社趙書記正像吳有雄說的那樣,是個好人。他熱心地支持我的工作,說這實際上是給他以社辦好事哩。他說播種花棒的勞力由他們公社組織,讓我放心好了。什麼時間要人,只要通知一下就行。下午回來后,我又找了一次曹場長。在他的房子裏,我向他談了我去公社的情況。

他的酒看來醒了,說:“那好……你是坐拖拉機的嗎?”

我說:“是的。”他說:“唉,這個吳有雄!一點組織紀律性都沒有!怎能隨便把拖拉機開出去呢?”

我說:“她拉回來一車碳。”

“碳?現在又不需要炭!”

我突然聽見大立櫃後面人說話:“這拖拉機要變成專車了!”這是侯會計。我不知道這個下流的酒鬼在柜子後面。

我不願和這些人磨嘴,就轉身出了門。

下午,我詳細地制訂了花棒種植的規劃。種多少畝,用多少種籽,需要多少勞力,計劃幾天完成,得付出多少工資等等都寫成了報告。我準備上報局裏,並且也給農場和公社各送一份。做完這一切后,天已經完全黑了。

我閉住眼靠在椅背上休息了一會。這時,我突然想起,我應該給薛峰寫一封信。不知為什麼,上次給他寫信的后,好長時間了沒有收到他的回信。是不是他出了什麼事?病了?

我這樣想的時候,突然聽見外面傳來一陣機器的轟鳴聲,這聲音不像是拖拉機的聲音,是什麼在響動呢?

我笑了。我記起了上午有雄對我說過的話。

我走過去,拉了拉電燈的開關。

黑暗的小屋子一下子被電燈光照得雪亮!

多麼好,電燈!我興奮地坐在了桌前,鋪開紙在明亮的燈光下開始給薛峰寫信——我要把我的新生活和全部喜悅的心情告訴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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