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柯碧舟被毒打成傷,第二天躺在床上呻吟哀嘆時,杜見春正坐在從昆明開往上海的24次特快列車上,臉貼近雙層玻璃車窗,眨巴着大眼睛望着窗外稍縱即逝的山野景色。
那時候,由上海發出的23次特快列車,還不是像現在這樣,天天都有一班,而是一天開往昆明,一天開往重慶。因此,從西南開往東海之濱的火車,到了冬天,就顯得特別擁擠,硬座車廂里,不但沒有一個空座位,連走廊上、車廂交接處、盥洗間裏外,都擠滿了旅客。長途列車車廂里有一股特殊的令人噁心的氣味,杜見春靠近廁所的位置臭味更濃,迫使她不時地用一本薄書在臉前扇打着。兩天兩夜的旅途,真累人啊!列車上,相識的和不相識的旅客,都在交談,有的講自己生活中的奇遇,有的講異域
風光和少數民族的習俗,也有的在悄悄傳播"小道消息"。杜見春身旁的一個沒有登記到卧鋪的採購員,正在津津樂道地講着廣泛流傳的關於知青的奇聞軼事。說的是一個解放軍戰士探親回家,身旁坐着一位抱嬰兒的年輕婦女,車到一個站時,年輕婦女請解放軍戰士抱一抱嬰兒,說她去月台上買點兒吃的。解放軍欣然同意。可待火車開了,那年輕婦女還沒回來,解放軍戰士找遍了整部列車,也沒找到那年輕的母親,他只好報告給乘警,乘警打開嬰兒的包袱,發現裏面有一封信,信上寫着:孩子的爸爸沒良心,孩子的媽媽是知青,孩子送給了解放軍,孩子的父母最放心。
杜見春擰着眉毛聽到這兒,覺得這故事完全是編造出來污衊偉大的上山下鄉運動的,她正想斥責採購員傳播這樣的故事,不料湖邊寨的蘇道誠,突然在過道上叫她了。杜見春孤寂中遇見在湖邊寨認識的知青,不由得眼睛一亮,急忙答應。蘇道誠問清她是一個人回家,連忙邀請她到自己那兒去坐,他說自己是趕到前方大站上車的,身旁有個座位,杜見春早就聞夠了廁所的臭味,僅僅蹙着眉遲疑了片刻,便跟着蘇道誠來到了另一節車廂的中間靠窗位置上。
漫長的旅途不再是枯燥乏味的了,蘇道誠嘴巴里有說不完的故事和神秘莫測的"小道消息"。不論到了哪個站,看到什麼景物,聽到什麼話,他都能隨口講出一套一套叫人聽去挺入耳的話來。每到一個大站,他就從車窗上跳下去,到水龍頭上沖洗毛巾,倒開水,買包子、土特產、零食,表現得熱情、機靈,尤其是對杜見春殷勤備至。頭一次相見的時候,杜見春對他留下個好印象,這回一道度過的兩天兩夜旅途,使得這種印象加深了。身旁坐着一個相貌堂堂,體貼關切的青年小夥子,任何姑娘都會情不自禁地接受他所獻上的殷勤。
車過杭州以後,蘇道誠主動給杜見春留下了家庭地址,再三懇切地要求她去家裏玩。杜見春點頭應允了,蘇道誠又彷彿不經意地問到她家的地址。杜見春隨口告訴了他。回到上海以後,舒舒服服地躺了兩天,消除了旅途的疲勞,杜見春開始了插隊落戶知青回滬探親的生活。她去母校看望老師,和從各地回家的同學們暢談,添置一些衣物,給鏡子山大隊的社員代買尺花布,一丈多燈草呢,到點心店去吃些好久未嘗過的點心。大上海不是像想像中的那樣有趣味,沒什麼電影和戲,沒多少活動。忙忙碌碌地過了春節,生性好動的杜見春開始覺得乏味了。
妹妹杜見新的假期最短,她要趕回崇明農場去了,見春閑着無聊,伴送着高個兒、寬肩膀、外表長得像個運動員似的妹妹到了吳淞口碼頭,送她上船。一九六八年底到一九六九年初的那半年時間裏,上山下鄉運動風起雲湧掀起來以後,杜見春曾多少次去過火車站和碼頭啊!以往,每次惜別,杜見春總是充滿激情,神采煥發。記得妹妹一九六八年秋頭一次去崇明
時,杜見春送她到十六鋪碼頭,還給她講歐陽海參軍入伍時的故事哩!即使她本人離開上海去山寨時,爸爸媽媽送她到彭浦車站,臉呈依戀之色,她還挺起胸膛,高聲嘹亮地唱着:"打起背包走天下……"呢!
可不知為什麼,也許是已經入世了,也許因為已經在嚴峻的生活里過了兩年吧,這次送別,姐妹倆都有些傷感,有些依依不捨。一貫心細的妹妹老是拉扯姐姐的手臂,輕聲叮嚀着:"常通信,常通信……"送妹妹回來,杜見春心緒紛亂,難受了好一陣。正逢廠休的哥哥杜見勝興沖沖地跑回家來,滿臉喜色,杜見春不由得有些氣惱,她厲聲責問見勝:
"見新去崇明,你今天休息,為啥不去送她?"
春風滿臉的見勝冷不防被見春粗聲喝問了這兩句,不由得有些掃興,他皺皺眉,不悅地道:
"我以為是啥大事,到崇明嘛,常來常往,有啥好送的?"
一聽他那滿不在乎的口吻,再細瞅瞅見勝打扮入時、燙得筆挺的服飾,見春氣紅了臉,憤憤地說:
"你……"
"我怎麼?"杜見勝振振有詞地一挺胸脯,理直氣壯地說,"我能為了送見新而失約嗎?告訴你,前兩天我就和女朋友約好了,一道去虹口公園划船,再到四川飯店吃飯!"
不聽則已,聽見勝厚着臉皮說出這種話來,杜見春不由得感到一陣噁心,早幾天就聽媽媽嘀咕過,見勝正在和一個"標標準准"的上海姑娘談戀愛,根本無暇顧及家裏其他人的事兒,只有到了要錢買沙發、買電視機的時候,他才想到家。見春橫了哥哥一眼,輕蔑地"哼"了一聲,抽身進了屋子,"砰"一聲關上了門。
這一舉動顯然惹惱了杜見勝,他兩步衝到門口,把門擂得咚咚響,大聲嚷嚷道:
"怎麼,你們自己命該下鄉,現在倒來怨我這個在工礦
的嗎?你發什麼脾氣,羨慕我嗎?妒忌我嗎?都晚了。我早說你是自作自受,別忘了,當年可是你主動要求去插隊落戶的……"
聲音透過門板傳進來,猶如幾根小針戳在杜見春身上,她煩惱極了。沒想到,哥哥杜見勝竟變得如此庸俗和自私,見春決心在爸爸媽媽面前告他一狀。
可爸爸媽媽似乎也各自有着心事,沒有空閑來問及兩個務農的女兒。見春發現,爸爸杜綱常常久久地凝坐在圈手椅里,皺緊了眉頭想着啥。家裏再也聽不到他那爽朗的笑聲,飯桌上再也沒聽他講起詼諧有趣的笑話了。這在過去,可是見春所少見的呀!爸爸變了,他很少看報,也很少批閱文件,記得前幾年,爸爸每天一早起床后,總要叫醒見春,一齊到樓頂的平面曬台上打拳、練功,可見春這次回來,沒見爸爸上過樓頂一次。有幾次,見春主動提議,爸爸都是興趣陡減地苦笑着,緩緩地搖頭,婉言拒絕了上樓頂。
見春看到,就是媽媽,精神也大不如前了。"文化革命"前任紡織廠黨委副書記的媽媽柳佩芸,"文革"以後靠了邊,"三結合"的時候當了個黨委委員,媽媽申請下車間勞動,被
批准每天上常日班。她的鬢腳出現了銀絲,臉也瘦多了,見春還發現,媽媽晚上失眠。她詢問過媽媽,有啥心事?可媽媽總是搖頭否認。
有一天晚上,心有疑念的見春走到爸爸屋門前,隱隱聽到媽媽在用焦慮不安的語氣對爸爸說:
"老杜,我看你忍住這口氣,算了吧!睜隻眼閉隻眼……"
"不成!"爸爸斬釘截鐵地道,"我這眼睛裏容不得沙子!對造反派的胡作非為,不能聽之任之!"
"杜綱,求個太平吧,你也得為三個子女想想啊!"媽媽唉嘆了兩聲,低語着。屋裏一陣沉默,杜見春收住了腳步,猛然醒悟道,爸爸媽媽心事重重,也無餘暇顧及她呀!
每天一早,爸爸、媽媽、哥哥都去上班,家裏獨有杜見春一個人,守着一整套屋子和那個小廚房,她簡直是沒事兒可干。"封、資、修"的書她是不看的,即使她想看,也找不到。一九六六年橫掃一切牛鬼蛇神和四舊時,這類東西都掃到人們看不到的地方去了。爸爸媽媽和哥哥都在單位吃午飯,晚飯才回家吃。媽媽現在是無官一身輕。她不要回家探親的女兒操勞家務,一清早起來買了菜,要到每天下午四點以後,杜見春才煮飯炒菜,忙一陣兒,其他時候,她都覺得有一股無形的煩悶壓迫着她。她真想早幾天趕回鏡子山大隊去,可趕回去幹啥呢,離春耕大忙季節,還早着呢!總不見得趕回去是為守那集體戶樓上樓下兩大間屋子吧。有時候,她會不由自主地想到柯碧舟,那個家庭出身不好的知青,他怎樣在山寨度過嚴寒的冬天,他在幹些什麼,他為什麼會鍾情自己,就為了我們一次次地不期而遇?這種回憶往往被最後那次見面打斷,每想到柯碧舟對她講的那些話,杜見春心裏總會覺得又好笑又羞愧,還帶着點憐憫他的滋味。說來也怪,想到這兒的時候,她的心會抑制不住地狂跳起來,
臉也會微微泛紅。她是頭一次看見人當著面這麼深情地凝視她呀!即使柯碧舟是那麼個人。
自然,杜見春眼前也時常浮現出蘇道誠那張漂亮的臉,他那流利的口才,可靠的家庭條件。看得出,蘇道誠在向自己獻殷勤,他同她接觸時,顯得格外小心翼翼,表現出極力討好的神情。想到這些的時候,杜見春心底里是甜滋滋的,有一股莫名其妙的自豪感。但蘇道誠究竟是個怎樣性格的人,杜見春卻還看不清楚。其他更多的時間裏,杜見春就感到無聊了。一陣莫名的空虛在不斷地向她襲來。她身強力壯,精力充沛,在前幾年還充滿了嚮往和憧憬地投身於火熱的鬥爭生活,心想,不能叱吒風雲,至少也要做潮頭上的一朵浪花。誰料到,如今卻不知幹什麼好。每個插隊落戶知識青年,不管他下鄉的年限長與短,不管他是什麼性格的人,他都經歷過這一彷徨、茫然、煩惱得不知所以的時期。該怎麼辦,我該怎麼辦?這時候,想得最多的,就是這個問題。特別是回到城裏探親,看到爸爸媽媽、哥哥姐姐、甚至弟弟妹妹,都去上班、都去讀書,都有事情可做,心情就更為煩躁了。鄰居、同學、朋友,好心的老人和不懷好心的人物,總會有意無意地問到你下鄉的近況。聽到山寨的艱辛,聽到你二十多歲了還沒工資,他們的臉上就會顯出一種既是同情又摻着漠視的神情,這神情也經常刺激着你。還有,社會的輿論,人們的種種不負責任的議論,更給這種刺激加了分量。那年頭,誰都明白這一點,報上越是吹噓下鄉光榮、下鄉大有可為,下鄉是為了縮小三大差別,而在生活中的知識青年,卻越是受人歧視,被人瞧不起,為尋找工作到處奔波,託人賄賂,形成最具諷刺意味的鮮明對比。一個知識青年,每當這種時候,心情會變得暴躁、狂怒、氣惱,急切地盼望着出路。經過這一時期,各種各樣不同性格的人,各種各樣不同社會地位、不同家庭出身的人,便會自然而然地設法尋找到自己的出路,沿着生命指示的道路,繼續往前走。
杜見春不止一次地聽說,男知青們抽煙、喝酒、打牌、發牢騷,其中一小部分,還偷竊、賭博、打群架、爭風吃醋,走上了犯罪的道路。甚至一些女知青,也跟着墮落了,她們借結婚的機會把戶口轉離農村,指望築起一個安樂的小窩兒。為過那些數不清的層層關卡,為蓋那些一個又一個的圓圖章,她們請客、送禮、不惜變賣自己的一切。
當然,杜見春決不會走這樣的道路。但是,她該怎麼辦呢?她將走到哪裏去呢?一九七○年嚴冬那個時候,多少知識青年在思索這個問題啊!其實,這不光是一千多萬知識青年的事情啊,每一個知青都是父母所生,每一個知青都有兄弟姐妹,這是關係到千家萬戶的大計啊!
可也無法,陰謀家們正在陰暗角落裏施展詭計,祖國這條航船上的各級各部門,都還在一小撮別有用心的傢伙煽動下進行着無休無止的路線鬥爭。
杜見春並不知道這一切,她只曉得,大好的青春年華,不能這樣百無聊賴地白白虛度。但她又不明白,究竟怎樣生活,才算沒有虛度青春。她腦子裏裝着的,是一句句連成串的豪言壯語,可這些英雄的鐵錚錚的語言,改變不了她的現狀,填補不了她的心靈啊。虔誠的革命熱情,當年曾怎樣地激勵着她去造反,去衝鋒陷陣啊!可今天,這股熊熊燃燒的烈火,在她的心裏漸漸沒有原先那股狂猛的勢頭了!
就在這樣的日子裏,蘇道誠來找她了。
杜見春萬沒想到,自己在火車上隨便說出的家庭住址,蘇道誠竟然記得那麼清楚。回到上海幾個星期,他顯得更漂亮了,臉變白了,頭髮吹過風,隨便梳向一邊去,鐵灰色的滌卡上裝,厚花呢褲子,瀟洒自如,風度翩翩,不同一般。他坐在杜見春家客廳沙發上,喝茶、吃糖,右腿架在左腿上,微笑着詢問杜見春,探親假過得愉快嗎?生活是否有意義?聽杜見春抱怨枯燥無味,他摸出兩張票子,說是音樂舞蹈,還值得一看。接着他又講了一些所謂的內部消息,近黃昏的時候,他彬彬有禮地告辭了,臨走請杜見春去他家玩。
一個星期以後,他又來過一次。這次他送給杜見春一張票,是文化廣場的交響樂《沙家浜》。杜見春去看的時候,發現蘇道誠坐在自己身旁,他慷慨地買了話梅和瓜子,聽完那鬧哄哄的交響樂,蘇道誠還送杜見春回到家裏。
第三次蘇道誠來找杜見春,直截了當地約她去看電影,杜見春坐進電影院,才發現那是看了多遍的《地雷戰》。沒看完電影,兩個人就出來了。蘇道誠陪着杜見春,沿着馬路逛去。這一次他鄭重其事地請杜見春去家裏玩,還說,他到她家去了三次,作為禮貌,她也應該回拜一次。
這幾次接觸,杜見春並沒發現蘇道誠有什麼明顯的缺點,相反覺得他挺逗人喜歡。她遲疑了一剎那,略點了點頭。
蘇道誠明亮的眼睛裏閃爍出愉悅的光彩,興高采烈地說:"那就一言為定!不過,你知道,我有很多朋友,時常不在家,讓你白走一趟,太不好了。你約定個時間吧!"
杜見春抿緊了嘴,內心有點惶惑,這樣慨然應允對不對呢?要知道,這不是一般的接觸啊,往前邁進一步,就說明關係親近一步呢。但蘇道誠那麼眼巴巴地望着她,她無法推脫了,只得說:
"那麼……那就下個星期的今天來吧!"
"好,下個星期四的午後,我在家靜候。"蘇道誠喜形於色地告辭了。
七天以後,吃過中午飯,杜見春猶豫了好久,台鐘敲過了兩點,才換上一身新衣服,找到蘇道誠抄給她的地址,出門坐車到西區去。
兩點四十分,杜見春在西區下車,找到地址上寫明的那條僻靜的馬路,順着門牌號碼找去。
馬路兩旁全是粗壯的梧桐樹,聽解放前在上海搞過地下工作的爸爸說,這一帶那時屬於法租界,是標準的住宅區。可以想見,一到夏天,梧桐樹繁茂的葉子會把整條馬路都遮掩在綠陰里。
就在杜見春尋找蘇道誠家的門牌號碼時,蘇道誠在自家的客廳里,略顯煩躁地陪伴着自己同隊的女知青華雯雯。一回到上海便打扮得花枝招展的華雯雯,經過精心修飾,變得愈加嬌美可愛了。她穿件大紅的尼龍棉襖罩衫,透明的尼龍荷葉花邊,窄小的袖口,高領襯,標準的中西式貼袋,頭髮用電梳子燙成幾個捲兒,全毛嗶嘰褲子,高幫棉皮鞋。儘管在鄉下插隊落戶,她還是很快補上了沒在上海期間的缺檔衣服,趕上了一九七一年初的時髦樣裝。她用手帕抹抹嘴角,兩眼嗔怒地瞪着蘇道誠,低聲問:
"昨晚上你到哪兒去了,害我到你家來,撲了個空。"
"還不是發葉子發葉子——賭錢。"。
"又賭博了?"
"不玩這個,又有什麼可玩的?"
"你為什麼不等我呢?"
"誰知道你什麼時候來?前晚上在外灘分手時,你又沒給我說定。"蘇道誠露出一臉不在乎的神情,憑他的聰明才智,他早一眼看透了華雯雯的心事。剛下鄉時,這個姑娘時常和肖永川在一起,未經證實的傳言說過,肖永川偷來的錢,她也用過。自從肖永川名聲驟降,特別是他被左定法吊打以後,華雯雯不同他玩了。自己向她獻殷勤,她還時常"搭搭架子",表示並不在乎自己這麼個俊小夥子。直到她回滬前兩個月,蘇道誠下了決心,使出了渾身解數,才和她出去趕了一次場,約她到樹林裏幽會了兩次。眼看已經上手了,她卻等也不等自己,斷然決定,一個人回到了上海,弄得蘇道誠很惱火。但自從他也回到了上海,找到她,約她到自己家玩了兩次之後,華雯雯變得熱情多了。蘇道誠一眼看出,華雯雯之所以由"搭架子"變得主動靠上來,完全是看到他家住着花園洋房,家中有豪華的客廳、雅緻的擺設,又
很有錢的關係。一確准這點,蘇道誠倒開始搭架子了,他故意在兩人分手時不主動提出下次見面的要求,故意在約會時間遲到。但奇怪的是,越是這樣,華雯雯對他愈是盯得緊。她經常突然闖到他家來,一坐就是大半天。平時她來,蘇道誠很歡迎,兩個人在一起,說說笑笑打情罵俏,或者一道出去逛逛公園,時間消磨得很快。可今天她突然而來,卻叫蘇道誠暗中惱火。要知道,他耍了好久的手腕,費盡心機,才把杜見春約上門,要是這正正經經的姑娘一見華雯雯坐在客廳里,心頭會高興嗎?所以蘇道誠對華雯雯說話,顯得極不耐煩。
華雯雯的父親是個老實巴交的裁縫,一個月拿六七十塊工資;她的母親是服裝店營業員,四十好幾了還是很愛花俏打扮,趕個時髦。儘管有五個兄弟姐妹,家庭經濟並不寬裕。但因為母親帶頭,家裏講吃、講穿、講享受的風氣很是濃厚。華雯雯自小受母親影響,也愛打扮愛漂亮,時常變着法兒要父親給她舊翻新,或是扯處理的布給她做新衣裳。她穿着一身新走到馬路上,覺得自己幸福而又自豪。她家住在上海那種有前樓、有三層閣、有亭子間、有灶披間的三十年代建造的老式房子裏,周圍的鄰居來自社會各個階層,成分非常雜,小市民的習氣還很濃厚,金錢就是他們頭上的太陽。華雯雯長到十八九歲,就懂得以後談戀愛,要找個條件齊備的對象,那條件是有個現成的口訣的,即是什麼:"一套傢具、兩間房子、三轉一響、煤衛設備……"等等等等。插隊落戶以後,這一切幻夢成了泡影,華雯雯抱着過一天混一天的想法,從沒想到在知識青年中找個對象。和肖永川一起出去玩,還不是因為他那時錢很多,肯出車費。到肖永川名聲一臭,華雯雯就立即對他冷淡下來。蘇道誠剛開始向她獻媚、炫耀的時候,華雯雯也沒把他當成一回事。像許多漂亮、精明的姑娘一樣,她知道長相漂亮的小夥子,心眼很活,非常愛吹牛,特別是在她這樣美麗的姑娘面前,他們特別愛面子。她不太相信蘇道誠真是高幹子弟、不太相信他非常有錢、也不大相信他真是那麼鍾情……她對蘇道誠仍是抱着一種隨便玩玩的想法。她覺得小夥子沒啥稀奇,她完全懂得自己美貌的價值。從頭一次到蘇道誠家來玩過以後,華雯雯的想法來了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尤其是蘇道誠拿着報紙,指給她看他父親的名字和職務時,華雯雯打定了主意,要戀愛,就要找這樣的對象。她當然不能像男的一樣主動表白,但她決定經常來找蘇道誠。她相信,只要不斷地接觸,自有辦法吸引他,並牢牢地把他抓在自己手裏的。她甚至作好這樣的思想準備,各種條件都那麼好的蘇道誠,很可能也有別的姑娘看中他的。她預備和其他的姑娘競爭、拼奪。
有了這樣的想法,蘇道誠的一切在她眼裏都變得可愛起來,即使他搭搭架子,華雯雯也覺得那是逢場作戲,沒啥可責備的。聽蘇道誠不冷不熱地說完,她放低了嗓門,輕聲
細氣地問:"你經常賭錢,被你爸爸知道了,不罵你?"
"嗨,他忙着呢!才不會管到我這種事情。"蘇道誠不以為然地擺擺手。
華雯雯探首關切地問:"你和哪些人賭啊?"
""小偷"、"俠客"、"強盜",還有他們叫來的幾個在吉林、黑龍江插隊的知青。"
"輸還是贏?"
"哈哈,"這句話逗起了蘇道誠的興趣,他沾沾自喜地笑
着說,"我還會輸?跟你說,賭得最旺時,我贏了三百七十多元……"
"真的?!"
"我看到"小偷"、"俠客"、"強盜"幾個都虎視眈眈地瞪着我,曉得不吐出一點來,他們是不會放我走的。就故意輸了一百幾十塊,完了還擺一頓"酒包"酒包——請客擺席。,請他們吃了一頓,才算贏穩定了二百塊錢。"
"那頓飯吃去多少錢?"華雯雯喜上眉梢地問。
"四十來塊。"蘇道誠口氣很大地說道,剛要往下說,鋼花玻璃鑲成的酒柜上那隻高級台鐘,"噹噹當"敲了三下,鐘聲提醒了蘇道誠,他想到杜見春很可能就要來了。像她這種個性的姑娘是不會無故失約的,蘇道誠煩躁地皺了皺眉頭,立刻心生一計,站起來說:"華雯雯,我想起來了,上次你不是說我穿那種開衫別有一種風度嗎,你幫我去買一件吧,現在就去!"
說著,蘇道誠掏出皮夾子,拿出了八張五元鈔票。華雯雯把身體一扭,嘴一撅道:
"那你為什麼不去?"
"我啊,"蘇道誠把早已想好的措詞坦然講了出來,"告訴你吧,我爸爸很關心我的上調,給我約了一個幹部,要我和他談談,說好三點鐘就到的呢!"
華雯雯一聽更來了勁,兩條細長的彎眉一揚,站起來說:
"有路子,你可別忘了我啊!"
"你說我會忘嗎?"蘇道誠含情脈脈地瞅着華雯雯仰起的臉說,"快去幫我買吧,挑你喜歡的那種顏色。"
華雯雯喜孜孜地接過錢,樂不可支地笑着,由蘇道誠陪伴,從花園後門走出了蘇家。她心裏早算計了,一件男式銀灰色開衫只要三十來塊錢,蘇道誠是知道的,給她四十元錢,那不證明他對自己的愛嗎!
送走了華雯雯,蘇道誠剛上樓坐定,前門的電鈴響了起來。他立刻跳起來,跑下樓,親自衝到鐵門前去給來者開門。
如他所願,來的正是杜見春。
"請吧,請進!我獨個兒已經等了你三個多鐘頭了。"蘇道誠把門開大了,伸出手說。
杜見春在門外就已看清了,這是一幢雅緻的花園洋房,上下兩層,不下二十來個房間,外加前後花園,蘇家的條件是沒法說的了。她順着那條寬闊的甬道走進去,甬道兩旁是半人高的冬青,修剪得很齊整。左側是個不大不小的花園,青草地,長着兩棵蘋果樹,靠牆放着一溜花盆。走過甬道,是一個人字形的岔口,一條通後花園,一條通到台階前。
上了台階,杜見春發現腳下鋪着深紅色的厚地毯,地毯直通進客廳。客廳里暖融融的,杜見春尋視着,發現有暖氣片。她心裏說,蘇道誠的父親真是個大官,不過,似乎太奢侈了。
蘇道誠請杜見春在剛才華雯雯坐過的沙發上坐定,又是拿糖,又是端果盤,還衝來了一杯香噴噴的強化麥乳精,隨後才在杜見春對面坐下來,朝着她微笑。
杜見春望了望茶几上的水果、高級奶糖和麥乳精,淡淡一笑說:
"你要把我脹死啊?你到我家去,我可沒東西招待你。"
"喝茶也很好。"蘇道誠得體地回答,"來了,你就隨便吃點吧。"
杜見春端起麥乳精,喝了一小口,很甜,她咂咂嘴,放下杯子,找不到話說。來之前,她已經決定了,告訴蘇道誠,她在上海住了兩個多月時間,決定回到鏡子山大隊去,因為隨着返春,山寨的備耕工作快開始了。如果他願意,他們可以一道走。她想不出還有什麼話可說,沉默了片刻,她就談了自己的決定。
"你要走?"蘇道誠驚異地問,"什麼時候買票?"
杜見春肯定地點着頭:"我準備明天去鄉辦訂票那些年,街道上山下鄉辦公室每年為回滬探親的知青預訂火車、輪船的票子……"
"明天!"他失望地叫着,手在沙發扶手上拍了兩下,咽了一口唾沫,鎮定了一下說,"當然,我是極願意和你一起走的。只是……只是我爸爸讓留些天,他要我辦些事情。"
杜見春垂下了眼瞼,說:"那你就多住些日子吧!"
蘇道誠看出杜見春的神態異樣,不相信自己說的話,連忙小聲道:
"你幹嗎這麼忙着走?"
"你不覺得沉悶嗎?這樣長住下去。"杜見春反問。
"沉悶,哪兒的話呢?"蘇道誠仰起臉來,像以往說話一
樣用誇耀的口氣說,"生活是那麼富於色彩,青春是多麼美好,我們正可以趁這休息階段,盡興地玩個夠。杜見春,你想想,整整一年,憋在那個窮山溝里,那生活是多麼沒味兒,我們為啥不能多玩些日子呢?"
杜見春的目光從蘇道誠臉上,移到他身旁那張三人沙發的扶手上,那裏,放着一本手抄本小說《少女的心》。封面上,還畫了一個長波浪捲髮的妖艷女人頭像。她微蹙了一下眉頭,蘇道誠隨口說出的這些和他以往講話絕然不同的調子,以及這本流傳極廣的黃色小說,引起了杜見春的困惑和懷疑。因為在蘇道誠家裏,又是頭一次上門,她一反自己的直率性格,沒有向他放炮。但也找不出其他的話說。
蘇道誠覺得,今天自己無法逗得杜見春高興。平時,他的巧嘴利舌總有辦法引得杜見春笑起來,至少講得她的目光全神貫注盯着自己。可此刻,他覺得話無從說起了。
在蘇道誠眼裏,杜見春和華雯雯是味道絕然不同的姑娘。華雯雯已經被他"花"上了手,而杜見春呢,卻還是剛剛開始呢。在他的想像中,和杜見春這樣潑辣、健壯、直爽、個兒高高的姑娘談談戀愛,和跟華雯雯的戀愛肯定是不同的。就像吃雞絲麵和辣醬面的味道不同一個樣兒。可他已從肖永川、"俠客"、"強盜"這幾個傢伙嘴裏聽說,杜見春是個會耍拳的姑娘,弄不好會被她揍一頓的,蘇道誠不敢像對華雯雯那樣出言不遜,更不敢用慣常的方法挑逗或是想入非非了。他打定主意,對杜見春,只能採用"道地的花功",像釣魚一樣,使她上鉤。沒料到,事情剛剛有了點眉目,杜見春卻要回山寨去了。蘇道誠不由得感到一陣頹喪,喉嚨里像
塞上了一團棉花,平時巧言善語的即興詞句,一句也說不出來了。
杜見春坐在沙發上,打量着客廳富麗堂皇的擺設、字畫,看到蘇道誠一句話也不說,不由得從失望變得有些着惱了,她覺得如坐針氈,實在沒有趣味,乾脆呼地一下站起來,陡然說:
"我走了!"
"你……你怎麼剛來就要走?"蘇道誠怔了一怔,才回過神來,挽留道,"再坐一會兒吧。"
豈止是杜見春不了解蘇道誠,蘇道誠也不熟悉杜見春的性格呀。杜見春果斷地搖了搖頭說:
"不坐了。我算已經來過你家了……"
蘇道誠有些尷尬,神情也有些窘迫,他不連貫地問着:
"你……你決定回去?"
"已經對爸爸媽媽都說了。"
蘇道誠還懷着點兒希望:"不能等……等幾天嗎?"
"不等了!"杜見春神色莊重地說,"明天就去訂票!一天也不往後挪了。"
說完她邁着堅實的大步,踏着厚厚的鬆軟的地毯,急速地走出了暖烘烘的客廳。
蘇道誠急傻了眼,微張着嘴,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木獃獃地盯着杜見春的背影。見她走出了客廳,他才如夢初醒,連奔帶跑地追出去送她。
杜見春說到做到,一個星期以後,她已經回到了山區。她給本隊沒回上海探親的知青帶了些東西,自己也帶了一
些魚、肉罐頭,在省城貴陽轉了火車,坐到鰱魚湖彼岸的縣城下車。在縣城,她找到一條小船,順湖而行,半天時間,就踏上了暗流大隊湖邊寨生產隊的土地。
杜見春帶了三隻大旅行袋,兩隻手提包,要從湖邊寨扛到鏡子山大隊,爬坡下坎,山路彎彎,她一個人無論如何是拿不動的。下了船,她就想到了湖邊寨集體戶的知識青年,如果碰巧,正可以請他們來幫個忙。
杜見春守着自己的行李,耐心地等在湖邊,只要有過路的人,就能請他捎個話。
春天來到了山鄉,草坪綠茵茵的,沒栽下小季的梯田裏,紫殷殷的肥田草正開着小朵小朵的花兒。暖融融的微風中滿是盛開的野花香,濕潤的泥土味拌和着清新的空氣,清澈的湖水映着團轉的群峰;兩隻雪白的長腳鷺鷥,在貼着湖面拍翅飛翔。兇狠的鷂子圍着險峻的奇峰來回盤旋。溝渠里有淙淙的淌水聲,冬天翻曬的田土,已經犁耙了二道。一群小喜鵲,當地人稱作啞鵲的,歡叫着在幾棵大樹間飛掠。
湖岸邊很靜,足足等了十來分鐘,杜見春也沒看到個人影。她知道,這時候正是出工時間,不容易遇見路人的。又等了幾分鐘,她心裏有些急了,要是老不見人,天黑前就回不了鏡子山了,那有多麻煩啊!
呵,山鄉!偏僻的景色秀麗的山鄉!這兒沒有上海那樣擁塞街頭的人流,沒有喧囂混雜的噪聲,沒有煙囪林立的廠區,沒有污濁的空氣,這些無疑都要比上海優越。但是,嶺水相映、風光瑋麗的山鄉啊,你畢竟太閉塞、太落後了!看,公路還沒通到這幾個大隊來,連片的寨子還沒有電燈,村寨上一大半人都住在黃泥巴壘起的土牆茅屋裏,世代居住在這兒的農民,仍在靠人挑肩扛、牛犁馬馱建設着,什麼時候,山鄉變個面貌啊?
杜見春守着一大堆行李,比以往任何一次更強烈地感受到山區的窮困、落後,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迫切地希望山區快快地改變面貌。
正在她蹙眉東張西望時,從湖邊那幢小巧精緻、刷着白粉牆的磚木結構的屋子裏,走出了一個姑娘。杜見春眼睛一亮,趕緊招着手,拉開嗓門叫道:
"哎,姑娘,快來啊!"
姑娘聽到喊,信步走出了院壩,向著湖邊走來。杜見春凝目一看,哎呀,好漂亮的山寨姑娘!
只見她身材苗條,走路帶着彈性,整個人看去顯得麗雅、俊秀,沉靜得討人喜歡。她穿着湖綠色的春衫,細條紋的襯衣領翻在外面,隱格的棉滌長褲,線襪子,黑布鞋。最吸引人的是她那張紅潤得閃爍霞彩的臉龐,兩條修長細彎的眉毛下,長着一對菱形眼。這雙眼睛,清澈晶瑩得像深潭一般澄凈,瞅着她的目光,你會發現雙眸中透着強烈的好奇和希冀,顯得格外幼稚、單純。哎呀,這不是湖邊寨看守小船的么公家姑娘嗎!冬天裏,她穿着厚厚的棉衣,外面套一件淺藍底白圓點子的棉襖罩衫,陪着么公到鏡子山鐵匠鋪打過鋤頭,杜見春見過一面。當時匆促之間,印象不深。今天重逢,不知是她衣服穿得少了呢,還是她確是長得風姿綽約,杜見春只覺得她健朗秀美,充滿了青春的活力。在山區,杜見春是很少看到過像她那樣的姑娘的。見春看得愣住了。她就是邵玉蓉。
"你不是杜見春嗎?"玉蓉認出了她,打量着剛由上海探親回來的杜見春,親切地問,"站在這兒想找誰呀?"
"隨便哪個都行,"杜見春停了一停說,"唐惠娟、王連發、柯碧舟,你能替我找一找他們嗎?"
邵玉蓉搖搖頭,愁慘慘地說:"小唐在縣裏學習;小王離寨玩去了;小柯摔傷了……"
"什麼,你說啥?"杜見春驚問。
邵玉蓉的臉陰沉下來:"他從坡上摔下來,傷得很重。你要搬行李嗎?我幫着你吧!"
杜見春好似沒聽見邵玉蓉的後半句話,她急促地問:"柯碧舟現在哪兒?"
"就在我家裏。"邵玉蓉見她對小柯這麼關切,臉上顯出股欣慰之色,聲氣輕柔地問,"你想看看他嗎?"
杜見春點點頭。
"走吧!"邵玉蓉走過來,幫杜見春提起兩隻旅行袋,兩個姑娘一齊向磚木結構的小屋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