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孤星
1、
紀天池終於見到沉睡的吳舟時,並沒有像琛兒所擔心的那樣突然暈倒,甚至沒有哭泣流淚。
她只是輕輕地把帶來的鮮花放到吳舟的床頭,深深凝視他一眼,然後望着吳媽媽說:“吳媽媽,我回來了。讓我陪你一起照顧吳舟哥哥,好嗎?”
吳媽媽在這幾天裏彷彿忽然老去十年,皺紋橫生,一頭黑髮也變得斑白了。該守在兒子身邊的媳婦兒玲瓏還是坐上飛機飛走了,遠在廣州的乾女兒天池卻千里迢迢地飛來了,不禁讓她有種“該留下的沒留,不該來的倒來了”的感慨。她摩挲着天池的手,不待說話,又流下淚來。
這幾天裏,她幾乎已經變成一具流淚的機器。眼淚,便是她唯一的語言了。
病床上的吳舟蒼白而沉寂,魂靈在另一個世界遨遊。連夢也沒有一個。
當人類的科技已經發展到可以輕而易舉地以一枚原子彈毀滅整個地球,翻天覆地易如反掌的時候,對於人類的生死以及靈魂的出沒這一領域的研究,卻依然近乎空白。
如果那些科學家們肯少用一點時間去研究什麼核戰爭,隱形體,而全力以赴去設法挽救人類的生命而不是毀滅,那該有多大的成績啊。誰能相信,人可以消滅比他強大一百倍的地球,卻不能夠挽救自身呢?
真不明白那些研究是為了什麼,勞民傷財、大動干戈的目的,是他們真地想發射一枚核彈讓天翻地覆嗎?如果不是,為什麼不就此罷手?人類已經夠強大的了,可是人類又實在渺小,連野獸受了傷也懂得滾在泥潭裏自己療傷,而人類卻至今連個小小的傷風感冒也對付不了。
這裏,有一位人類的母親在仰天祈禱:讓奇迹出現,讓我兒子醒來吧!那呼聲,上達天庭了嗎?
如果沒有,那麼至少,科學家們總該聽到的罷?大家說的都是人類的語言,為什麼就這樣難以溝通呢?
琛兒看一眼天池,知道她必定有許多話要對吳舟說,於是體貼地走到吳媽媽身邊說:“吳媽媽,你在這裏坐了很久了吧?去花園裏稍微走一走,活動一下吧,不然,只怕對身體不好。”
屋子裏終於又只剩下天池和吳舟兩個人。
或者,準確地說,是一個人和一株植物。儘管,在天池心裏,是怎麼也不肯承認她的吳哥哥真的已成植物的。
她握着他的手,輕輕地,羞澀地,生怕驚動了他。
“吳哥哥!”
她的眼淚在這時候終於毫無障礙地流下來。十幾年了,她一直希望,可以這樣毫無顧忌地看着他,陪着他,守着他。而今終於做到了,卻是在這種境況下。這個沉睡不醒的吳舟,怎麼會是她倜儻風流、放浪不羈的吳哥哥呢?
沒見他以前,她便聽說了,吳家有位哥哥大她八歲,屬馬。
見面后,她知道那是一匹真正的野馬,神俊而疏狂。無拘無束,無法無天。
她從沒有問過,他替她塗的口紅的真正主人是誰,左不過是他眾多女友中的一個罷了。
她後來養成了收集口紅的癖好,大紅,粉紅,淡紅,無色的,變色的,粉質的,瑩光的,珠光的,銀粉的……每一管里都藏着一個嬌媚的女性的精靈。
然而她最鍾愛的,還是初次搽的紫色的“雅詩蘭黛”。
後來她悄悄偷走了那管口紅。吳舟並沒有問起,許是不在乎,也許是壓根兒忘了。
她還“偷”過他的許多東西,比如煙頭。
他嗜煙成癮,她便一直細心地收集起他所有的煙頭當作寶貝,開始是“箭”,後來是“駱駝”,再後來便是“唇”。
對着鏡子,她細細地將紫色的雅詩蘭黛塗在唇上,然後含住煙頭,在上面印一個圓圓的唇印。
那真是初戀歲月里的黃金時代。
畫有長翅膀的安琪兒的糖果盒裏的煙頭後來發了霉,她拿到陽光下去曬。
八月天,大好的陽光,今人曬被子,古人曬書,而她,晒煙頭。
陽光里飛舞的,不是塵埃,是閃光的記憶。
那麼苦澀而無言的初戀哦。
十多年過去,不是沒有試過被別人追求。
可是,大概是因為對吳舟說了太多的“是”,她對別的男生一直說“不”、“不”、“不”。
“不,我今天有功課要做。”“不,英語老師約了我下午去補習對話。”“不,我星期天不能同你去效游。”
後來則是“不,我不會跳舞。”“不,我不需要燭光晚餐。”“不,這部片子我已經看過。”
她不是美女,卻的的確確是個才女,而且小有妝奩——在大連,凡有住房陪嫁的本地女孩皆屬搶手貨。尤其近年來,大連人均生活水平提高,愈來愈講究享受,且受香港眼光影響,以前認為居地位於市中心才最方便,近年則抱怨市聲嘈吵,推出海景套房新概念,認為住房臨海才夠矜貴,是以臨海地段房價與日看漲——天池不算沒有家底的小孤女,加之氣質高華,舉止斯文,不知道她底細、沒見過她流淚的人,甚至會以為她是衣食無憂的佼佼者。
只為,雖然在人海中苦苦地獨自掙扎十數載,可是母親賦予她的天生貴族的氣質,卻是不可湮滅,分分鐘自舉止言談中揮發出來,令旁邊的人覺得肅然起敬。
唯一的缺點,是過於冷淡。
在廣州時,她服務的製版公司的女波士曾經批評:“迦利那人如此古板保守,可是塗的口紅偏偏那般觸目,好不突兀。乍見面,一張臉就只看到兩片紫色嘴唇。”迦利是她的英文名字,泰戈爾的詩集《吉檀迦利》和《飄》的主人公“斯嘉麗特”的縮寫。
誇張了,但也是實情。
然而這些都沒什麼,最令她傷心的,卻是有一次吳舟遠遊回來,初見面,哈哈一笑:“天池小妹的口紅好不特別,怎麼想到會塗紫色?”
全然忘了這是他替她定的造型。
天池如棒擊頂,一整天都悶悶不樂,雖然後來吳舟也說了這紫色很適合你之類,她仍然衷心傷痛,彷彿被戳了一刀似。
吳舟喜歡遠行,一年裏總有大半年不在家,足跡踏遍大江南北。而且他認為要想真正認識一個地方,必須在那個地方真正住下來,工作,生活,而不只是走馬觀花,這樣才可以有最真實的感受。
他一個城市一個城市地流浪,工作,暫居,彷彿城市裏的游牧民族。
工作很雜,唱歌、搬運、汽車修理、酒店服務生、臨時導遊、甚至倒賣服裝、批發電子零件……都干過。
天池從沒有看見過比吳舟哥哥更聰明的人,學什麼會什麼,會什麼精什麼,只是不肯專於一事。
就像交女朋友,同樣不肯專一。
所以更要佩服裴玲瓏。
想到裴玲瓏,天池的淚又流了下來。離開大連前,一日吳舟特地約她去海邊野炊。她去了,坐在海浪和篝火間看吳舟與玲瓏親熱,心如刀絞。
篝火很旺,有蚊蠅細密地飛來,撲進火中,頃刻魂飛煙滅。
她,也不過是一隻撲火的蛾。
義無反顧,自尋死路。
死得無聲無息,且無價值。
天池於那一刻警省,如果不想做一隻撲火的蛾,就唯有走得遠遠的,越遠越好,去一個根本見不到火的地方,便不必縱火自焚。
她走了,一走便走到廣州去。無法再在大連多停留一分一秒。甚至接到他結婚的請帖,也不肯回來,只托琛兒代送賀禮。
可是現在,她寧可看到他結婚,看他把戒指戴在新娘的手上,甚至看着他微笑地給自己敬酒,她絕對不會推辭,哪怕他手上拿的是一杯毒藥,她也會含笑喝下,只要,不必看到他像現在這樣沉睡不醒,無知無覺。
“吳哥哥,醒來,你還要睡多久啊?你不是就要做新郎了嗎?為什麼看不到你笑?”
吳舟不語。他的靈魂徘徊往複,留連於醫室之中,傾聽天池的傾訴:“告訴我,生命可不可以交易?如果可以,請允許我來替你。”
沒有人可以抗拒得了這樣的真情。沒有人可以面對這種表白而無動於衷。可是吳舟的魂兒飄浮着,游移不定。
他不能回應。
他也不能感動。
“說話”與“思維”,都是需要“力氣”的。離魂的他,是真真正正的“無力”。
天池流着淚,輕輕在吳舟的床邊跪下來,握着他的手,虔誠地祈禱,一字一句:“天地神明,請幫助我,幫助我喚醒吳舟哥哥。只要他能重新醒來,我願意以身替他,吃一切的苦,受一切的難。”
只要,他能醒來。
2、
“只要他能醒來,我願意以身替他,吃一切的苦,受一切的難。”
這已經是一個月後的夜裏兩點多鐘,天池仍在祈禱。
今天下午陸醫生給吳舟做過例行檢查后,說他的情況已經基本穩定,繼續留院觀察也是徒勞,那筆龐大的醫藥費和住院費將是一個天文數字,建議不妨暫且回家,反而方便照顧,只每隔一段時間回院複診一次即可。
吳媽媽問:“那他到底什麼時候才能真正好起來呢?”
陸醫生為難:“這可說不準,也許他身體漸漸康復后,腦積血慢慢自行吸收,再過個十天半月就會自動醒轉;也許三年五年,更也許……”
他沒有說下去。但是大家都已經明白了。也許,他一輩子也不會醒,就這樣睡着,直到終於有一天停止呼吸,永遠不再醒來。
吳媽媽又哭起來:“我這輩子都聽不到他再喊我媽了。”
天池扶起她:“不,我們必能等到那一天。”
陸醫生訝異地看她一眼。因為病人實在年輕,故而陸醫生對他家人難免多所留意,知道這位小姐並非患者未婚妻,然而一直留在他身邊照顧他及他家人的卻偏偏是她,而那位打扮得體口口聲聲與他永不分開的小姐卻芳蹤已杳。人與人,同樣有着兩隻眼睛一張嘴,心性卻有多大的不同。
因為這份感動,陸醫生忽然破例寫下自己家中的電話號碼,交待天池可以隨時請教他各種問題。
接着鍾楚博出面結清所有住院費用,吳伯伯留下陪住最後一夜,天池便同吳媽媽先回家來收拾房間,迎接吳舟明天出院。
吳舟的房間被清理出來,隔壁便是天池的客房。她已經決定搬回吳家來住。
窗外,月明星稀,濤聲隱約,整個景山小區都安睡了。天池跪在小窗前,對着月亮一遍遍祈禱。
我願將心托明月,無奈明月照溝渠。思緒乘月歸去,飛回到九歲那年。
她穿着一件白色有泡泡袖的縐紗洋裝,板著臉,氣鼓鼓地站在吳家客廳里,隨着義父的指點叫:“吳伯伯好,吳媽媽好,吳舟哥哥好。”此外再沒有一句話。
吳舟拉起她的手:“哪裏來的小公主?來,讓我打扮你。”隨手取過一管口紅塗在她的唇上。
她偷眼望去,鏡子裏,是一個妖媚的紫色精靈。
沒有一個女孩子可以抗拒得了那樣的成人的誘惑。她忽然覺得自己成了一個大人。整個下午,拉住吳舟哥哥的手再不肯放鬆。
那是第一次去吳家做客。從那以後,吳家就成了她的天堂。
吳伯父伯母早已聽說這小女孩的身世,本身姓田,名田池,父母離異后,父親再娶,後母十分嫌惡她,同時也是為了圖謀叔叔家產,便將她過繼給由於多病而一直未娶的叔叔做養女,改姓紀,叫紀田池。
紀天池的名字,還是吳伯伯給改的。當時吳媽媽說:“天池這名字好。擱在100年前,這女孩子本來可以做格格的,格格,可不就是天之驕女?”
“噓。”吳伯伯阻止老伴講下去,“100年前的事,還講它做什麼?這女孩生下來才不過9年,竟要背上那樣沉重的歷史包袱過日子。她又沒享受過做格格的風光。”
是的,100年後的今天,她非但做不成格格,且連普通女孩子也不如。她不過是個孤女,被人一棄再棄,自出生至今,從不曾受到歡迎。
因為同情,吳家一直對她照顧有加。
天池十三歲時,義父去逝,吳伯伯提出要領養她,而她的親生父親和後母也自旅順趕來,為了承繼紀氏的遺產而要認回她,甚至不惜對吳家惡言相向,大打出手。也是在吳家客廳,天池看到了人類最醜惡的面孔,小小年紀已經看破紅塵,也厭倦了從一隻手轉到另一隻手的命運,堅決地說:“我什麼地方也不去,我要自己領養我自己。”
是吳伯伯幫她打贏了官司。
從此,她視吳伯伯一家如親人,相處甚睦。
義父生前患有肺病,成日咳嗽。直至死後,夜深之時仍然常常聽到他咳嗽聲,偶爾還會艱難地喚:“池兒,倒杯水來。”
付家莊兩套房子,一套放出去收房租,另一套是義父與天池的住處,如今只剩下天池一個人,伴着義父的亡魂。時時午夜夢回,驚恐哭泣,只覺得再也等不到天明。對於一個13歲的小女孩來說,那不啻於是人間地獄。
幸有吳伯伯吳伯母安慰解勸。
後來,吳伯伯搬了家,可是沒有忘記在新家裏為她佈置一個房間,接她長期來住。
可以說,沒有吳家,她未必活得到今天。吳家對她,恩情大過天。
也正因為如此,她變得格外小心謹慎,不肯輕言妄動,更不敢輕易向吳舟表白。為的是一旦遭到拒絕,彼此連見面的餘地也不留下。
然而她一天天長大,他雖然多情且又處處留情,卻獨獨看不到身邊的小女孩已經長大,始終視她為鄰家小妹。
他的女朋友頻頻更換,個個都比她漂亮嫵媚,風情萬種。使她在一旁如坐針氈。
後來裴玲瓏出現。她更加覺得自己的多餘,於是只有離去。
事實上,從出生那一天起,她便是一個不受歡迎的多餘的人,根本來到這世上也是錯誤。
風從窗子裏吹進,帶來海的腥氣。風中,似乎有一個小男孩細細的哭聲:“姐姐,回來呀,姐姐,不要走……”
她捂住耳朵,不敢再想下去。淚水流了一臉,卻不僅僅是為了吳舟了。
3、
吳舟的病使吳家蒙上了一層愁雲慘霧,可是天池卻有辦法驅散陰霾。
每天早晨天剛亮,她便起床推開屋裏所有的窗子,放新鮮的空氣進來,放明媚的陽光進來,放鳥兒的啼叫和帶露的花香進來。
然後為吳舟洗臉,喂飯,然後帶他出門散步,然後才去上班。
回大連的第二個月,她便已經找到工作——中美合資“彩視電腦製版公司”的業務經理——薪水雖同在廣州無法相比,但也已經不菲。
儘管鍾楚博答應承擔吳家所有損失,然而家中少了一個壯丁,卻添了一個病人,其中苦楚不是一筆醫藥費便可以解決。這段日子,吳伯伯吳媽媽已經幾次流露出放棄的意思,可是天池不肯,始終堅信吳舟總有一天會醒過來。
她幾乎擔下了他所有的生活起居。定期理髮,修面,更換四季新衣,一早一晚的散步更是風雨不誤。
琛兒取笑:“你這樣堅持下去,總有一天會成為舉重冠軍。”
天池深以為然。
開始時,她需要同吳伯伯兩個人才可以將吳舟自床上換到輪椅上,然而三個月過去,她已經可以將他輕鬆托抱如嬰兒。
幸虧高層建築里都有電梯。
整個景山小區的人都不陌生那樣一幅情景:
一個白衣的女孩,用輪椅推着一個沉睡的英俊男子,一路慢慢散步至海邊。
兩個人的神態都安詳沉靜,彷彿可以這樣天荒地老而毫不介意。
在海灘上,他們會稍做停留,聽潮,聊天。
當然,只有她說,他聽。
她相信他聽得到。
每天晚上,也要抽出相當時間陪他說話,給他讀報,或者彈吉它唱歌:
“冷清清的兩行淚,
寂寞寞的一段情,
獨自站在黑夜裏,
望着最遠的那一顆星。
又一次又一次無語重逢,
幾分喜幾分悲幾分惶恐,
求你求你這次是真莫假,
淚水打濕了永恆的夢。”
這首歌的題目叫做《孤星》,是天池去廣州後為了思念吳舟而做,也是她在酒店駐唱時的主打歌之一。
那時她以為今生今世,與他都只能在夢中重逢了。
琛兒說:“如果世上果真有上帝,一定會為你感動,讓吳舟重新醒來。”
為了她的祝福,天池深深感激。
但是接下來琛兒又問:“我老哥是否仍然沒有希望?”
天池低頭,微喟:“你是他妹妹,為什麼不勸他迷途知返?”
琛兒道:“我是你好友,也不知道多少次勸你別太痴心,你會聽我嗎?”
天池無奈。這世上,每個人都欠了每個人一筆債,偏偏負債的和還債的不是同一個人,於是彼此糾纏紛爭,終成一筆糊塗帳。
琛兒回家後向老哥復命:“天池要我勸你迷途知返。”
盧越毫不氣餒:“只有過不了的坎兒,沒有爬不過的山。”
“天池可不是一座山。”
“我說錯了。”盧越立即更正,“敢上九天攬月,敢下五洋捉鱉。”
琛兒更氣:“天池更不是一隻鱉。”
盧越哈哈大笑,隨手彈着吉它。“冷清清的兩行淚,寂寞寞的一段情……”卻是天池的《孤星》。早被琛兒演繹得全家爛熟。
“獨自站在黑夜裏,望着最遠的那一顆星……”琛兒給他接下去,她的腦海里,忽然浮起一雙眼睛,一雙夜空寒星一般冷而深邃的眼睛,那雙眼睛,不屬於許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