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懼風
1、
鍾家。
鍾楚博告訴太太:“過幾天我要出趟遠門,春節后才回來,這筆錢留給你,自己帶小青出去走走吧,喜歡什麼就買什麼,不必替我省。”
許弄琴卻看着那疊錢面無表情:“我不要錢,我要跟你出去。”
“我是公事。”鍾楚博立刻焦躁起來,揮揮手不容置辯地命令,“讓你呆在家裏你就呆在家裏,別老跟着我。”
許弄琴仍然面無表情地坐着,隔了一會兒,忽然說:“我看見盧琛兒的哥哥了。”
“什麼?”鍾楚博一愣,待到聽說了盧越和天池來訪的始末,不禁變色,立刻叫來小青詳問:“誰讓你隨便讓人到家裏來的?”
小青不悅:“怎麼?我也是這家的一員,為什麼不可以在家裏招待朋友?”
鍾楚博臉色稍霽:“那倒不是。不過你媽身體不好,能不要讓外人上門,還是不要叫人來的好。”
“可是我想交朋友。”
“那麼找同你年齡相近的人玩。”
“他們太淺薄。”
鍾楚博笑出來:“你知道什麼是淺薄什麼是深刻?”
“像盧越那樣就很好。”
鍾楚博不安:“他妹妹是我公司員工,你該叫他叔叔。”
“那個盧琛兒,是你新女朋友吧?”
“你聽誰說的?”
“媽媽說,你又提出離婚了。是為了那個盧琛兒嗎?”
鍾楚博大怒,嚴厲地看着許弄琴:“你跟女兒說這些?”
許弄琴忍不住瑟縮了一下,辯道:“我沒有,我也是聽說。”
“聽說?聽誰說?”
“有人打電話告訴我,你和盧琛兒在北京姘居。我本來不信,可是你從北京回來就提離婚……”她幽怨地看着丈夫,“那天我在教堂看見姓盧的第一眼心裏就有數了,你看着她的眼神,那眼神……你什麼時候那樣看過我?”
“你知道了也好。”鍾楚博忽然掛下臉來,“反正你早晚也會知道。”
“你還是要離婚?”
“對,我要離婚。”
“不,我不離!”許弄琴忽然尖叫起來,說發作就發作,瘋態畢露,“我不離婚!死也不離!你有種就殺了我!反正又不是第一次!”
“你胡說什麼?!”鍾楚博大怒,對着妻子的臉猛擊一掌。
許弄琴整個頭被打得扭向一邊,披頭散髮,卻仍然嘶啞地嚎叫着:“我不會離婚的!你殺了我吧!你殺了我姐姐,不在乎再多殺我一個!”
“你住口!”鍾楚博衝上去,一把掐住許弄琴的脖子,“你再說一句,我就掐死你!”
“你掐死我吧,我死了也不會放過你的!你告訴那個盧琛兒,我也絕不會放過她!她要敢和你在一起,我就殺了她!”
“你敢?你想殺她?我先就殺了你!”鍾楚博的雙手慢慢收緊,“你去死吧,死了,咱們就都解脫了!”
許弄琴掙扎着,從嗓子眼裏擠出聲音來:“我不死!我要她死!姐!弄簫!你在天有靈,幫我呀!”
聽到“弄簫”的名字,鍾楚博更是勃然大怒,額上青筋暴起,有如老樹盤根,切齒道:“你還敢胡說?好,我讓你死!讓你去和你姐姐做伴去!你去死!”
“爸,你在幹什麼?”小青尖叫着,滿臉是淚地去掰父親的手,被鍾楚博一振臂摔倒了,爬起來又繼續衝上前去。小阿姨也被驚動了,扎撒着兩手吃驚地看着這一切。
鍾楚博清醒過來,撒開手,呼呼喘氣。
小青跪在他腳下哀哀地哭,忽然覺得支持不住,尖叫起來,一聲接一聲,不能扼止。這個家,太像一個瘋人院,她覺得自己也要瘋掉了。
鍾楚博看着面前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一妻一女,忽覺無比厭倦,披起衣服轉身出門。
這個時候,他唯一想見的人就是琛兒,純潔乾淨如清晨露珠的盧琛兒。她是他的天使,可以讓他忘記一切邪惡,振作快樂地做一個人,一個正常的活着的人。
可是,如果琛兒知道了他邪惡恐怖的過去,還會繼續跟着他嗎?
鍾楚博抬起頭,蒼穹深處,有星星點點,在冷冷地注視着人間的一切。他多想帶琛兒遠走高飛,走到大太陽底下去,離開這一切的陰暗!
想做便做,鍾楚博從來不懂什麼是猶豫,什麼是道理,他立刻撥通了琛兒的電話:“小鹿,跟我走,好不好?”
2、
春節。可是吳家沒有笑聲。
天池很想讓吳伯伯和吳媽媽能像往年一樣開開心心地過年,無奈她不是一個活潑的人,沒有製造熱鬧的本領。
這時候就看出盧越的能耐來了。初一一早,他已經上門拜年,卜見面便是一大堆吉利話:“吳伯伯,吳媽媽,過年好!萬事如意,心想事成,恭喜發財,開門見喜,喜上眉梢,好事成雙,遇難呈祥,逢凶化吉,大吉大利,同心同德,白頭偕老,相親相愛……”
吳媽媽先還是客套地笑,後來便綳不住真樂了:“你這孩子,都說些什麼?拜年又不是參加婚禮。你妹妹呢?”
“她去珠海了,過完年才回來。”盧越變戲法似地從身後拿出一掛鞭來:“吳媽媽,我們放鞭去,棄舊迎新,新年新人新氣象,吳大哥一定會在新年醒過來的!”
一句話,倒又讓吳媽媽感慨起來,看着人家的孩子活蹦亂跳,再看看自己的兒子,真是百感交集。可是終究不忍心拂了孩子們的好意,便半推半就地被盧越和天池摻到陽台上,當真看起放花炮來。
熱鬧一番,又吃過餃子,天池便要回公司去。盧越吃驚:“大年初一你也不放假?”
天池解釋:“昨天下午有個廣告公司的客戶有筆急活,千托萬請要我務必在今天傍晚以前交彩樣給他,我已經接了,不能誤事。”
“那加急費得收他百分之三百。”
“那是筆小生意,又是老客戶……”
“你是說,一分加急費也沒收?”
“報版廣告。什麼時候不急?又什麼時候給過加急費?只是碰上過年這樣尷尬時間,大公司都不肯接活,只好我來奔命罷了。”
盧越悻悻:“早知道,做你客戶好過做你朋友。琛兒不在,你也不陪我,大過年的,個個扮女強人,只剩我一個富貴閑人無事忙。”
天池抱歉地笑着,還是換上衣服出發了。
偌大的“思達”電腦集團寫字樓里,除了門衛,就只有她一個人。敲擊鍵盤的聲音配着不時響起的鞭炮聲,顯得格外寂寞。
一直忙到黃昏來臨,客人上門取貨來了。並不是那相熟的業務員,卻是個三十多歲的新中年,見到天池,彬彬有禮地問:“請問紀小姐在嗎?”
天池站起,點頭:“我就是。”
“你?”來人微微一愣,解釋說:“我是說,‘雪霓虹’的經理紀小姐。”
天池笑了:“我有什麼不對?”
來人反而不好意思:“我是‘前衛’廣告的陳凱。”
哦,大老闆親自來了。
天池自己一向身先士卒,對一線幹活的人素有好感,並不計較陳凱方才的失禮,立刻取出彩樣給對方簽收。
陳凱簽了字,讚歎:“又快又好,你可真是我們的救星。我請你吃飯可好?”
天池笑着婉拒:“還要回家過年呢。”
陳凱若有所失:“也是,那麼,謝謝你!”
天池微笑。客戶都是這個樣子,求你的時候可以把你誇上天去,可是一星半點不滿意,立刻翻轉臉來,只差沒把貨品直接摔回你臉上。而且,即使那樣,你也只有默默承受。
果然,陳凱接下來說:“還是你們‘雪霓虹’好。昨天我去‘彩視’,他們居然開口要付三倍加班費,我當即告訴他們:這輩子都不要再想同‘前衛’合作。這一年來,我們‘前衛’讓他們賺的已經不少了,到了應急的時候,六親不認,什麼東西?!”
天池愕然,沒想到自己竟無意中同舊公司做了對手。高絡繹已經答應以合理價格同天池合作,雙方關係剛剛解凍,忽然出這樣一個插曲,說不定又要重新告急。豈不正應了高絡繹的那句話“西家吃飽,東家跌倒”?
然而,即為同行,早晚都會有這一天。她低下頭,並不接話。
陳凱十分詫異天池的靜,忍不住說:“真沒想到你是這個樣子的。聽別人說紀天池是從香港過來的,又漂亮又精明,特別會打扮,口才手段一等一。所以一直很好奇,可是……”
天池替他接下去:“大失所望是嗎?”
“大跌眼鏡才真。”陳凱說著像模像樣扶了一下眼鏡,已經走到門口了,又回身說,“真的不能一起吃頓飯嗎?”
天池又笑了,溫柔地搖頭。
陳凱支吾:“還不下班嗎?外面起風了。”
天池沒有聽清,做一個疑問的表情。
陳凱忽然莫明其妙紅了臉,一言不發,轉身便走。待到下了樓,卻又訕訕起來。三十多歲,不年輕了,可是這一刻他發現自己彷彿十七八毛頭小夥子,渾無經驗。正是說什麼錯什麼,做什麼什麼不妥。
而“雪霓虹”里,天池也是感慨莫名。她不過是在廣州打過一年工,可是江湖抬舉,擅自替她改了籍貫,成了香港人了。
她當然明白為什麼會有這樣的謠言。
人們對成功女人最常見的誣告便是:她是一隻狐狸精,頂擅長拿男人做墊腳石。
看來她在眾人口中大概也份屬“狐狸精”一族了。
可是不見得有人見男子成功便懷疑他是小白臉,獨女人似乎不做凌霄花有所攀援便不可能長得大見到陽光。
大年初一,家家團圓,她卻獨自躲在辦公室里加班。這樣的辛苦,竟也不能令謠言止於智者。
天池深覺疲憊,忽然心灰意冷,逕自推開辦公桌上雜物,伏下頭昏昏睡去。
2、
不過只是小眠片刻,卻有亂夢無數。
天池在夢中與徐九陽大打出手,所有客戶俱反面相對,天池倉皇逃跑,然而前有追兵,后無退路,她驚恐已極,哭泣起來。
醒來,只覺得比睡前更加疲憊,而窗外,天色已經完全黑下來。
一個花季女子,拼搏掙扎到如此艱辛地步,也算可憐。居然還有人懷疑她恃色生財,執意要找出她身後的操控者。真也叫沒話可說。
天池鎖上門離開公司時,發現起風了。
風聲呼嘯,萬家燈火匯合著鞭炮齊鳴,每一盞燈下都是一個快樂的家庭,每一聲鞭炮都是一句興奮的喝彩。充滿了春節氣氛的硫磺味絲絲縷縷地滲進她的衣服里,頭髮里,可是別人家的歡樂卻一點也走不進她的心,她也走不進任何一個有燈光的窗口,卻走進越刮越猛的風聲里,走進不願想起卻無時或忘的回憶里。
天池忍不住瑟縮地抱緊雙肩,卻還是有冷滲入骨髓。風揚起滿地爆竹的碎屑迎頭蓋臉地撲向她,她站下來茫然四顧,為什麼這麼久還不見一輛出租車經過?
哦,司機也是要過年的。肯在這滿天花雨中靜坐打字的,也只有無家的她才做得到吧?
天池的頭髮被吹亂了,她本能地用手擋在眼前,卻聽到風裏依稀有人在哭,在喊,哭聲越來越近,越來越清晰:“在哪兒啊……一個人哪……不要我啊……”
天池驚悸地回頭,風砂齊舞,迷茫中有個濕淋淋的女子在風中向她走來,頭髮衣襟猶自向下滴着水,扎撒着兩隻手。
她的手一定很冷。
天池顫慄地閉上眼睛。
那女人不見了,換成一個臉色青白的小男孩,手一下一下地拍向虛空,踏着一地的紅綠紙屑笑嘻嘻地走過來,嘴裏喊着:“姐姐,不要走,不要走哦……”
爆竹在他的身前身後炸響,在他的身體裏炸開,放出絢爛得詭異的煙花。
不,不是花,是血!冰涼濕冷的如水的血!
血在空中炸開,漫天漫地地飄灑下來,女人和孩子都有着屍白的面孔,扎撒着手披着一天的血雨腥風向她走過來,走過來,永遠走不近,卻又永遠在走近,她們在風中對她喊着:“在哪兒啊……一個人哪……不要我啊……”
不!天池驚叫起來,掩住耳朵發足狂奔。不!她一頭長發在風中飛舞,一顆心跳得像要炸裂開來,歸入到那一天血雨中去。
風在追她,在喊她:“在哪兒啊……一個人哪……不要我啊……”
不!不!不!
天池奔跑,忽然撞在一個人的身上,她忍無可忍,狂叫起來:“不!不!”
對方以更大的聲音更大的力量抓住她,搖撼她:“天池,是我!是我!你怎麼了?遇到什麼了?”
天池猶自奮力扭動着:“不!不!”
對方一記耳光打過去:“天池,醒醒!”
天池被打愣了,面色慘白,眼神狂亂,可是漸漸清醒過來,懂得看人——那人是盧越。他特地接她下班來了!
“盧越!盧越!”天池抓住盧越的手,忽然軟倒下來。
3、
盧越認識天池多麼久,就追求了天池有多麼久,可是從沒有見過她這樣倉皇失態,只覺得詭異極了。
可是問她,她卻只是支吾:“我迷了路。”
“迷路?”盧越不可置信地瞪着她。
天池亦深深苦惱,艱難地解釋:“颳風了,我迷路……我常常會在風中迷路。”
盧越忽然想起琛兒說過的,天池最怕的是風。他似乎明白了,又似乎更加迷惑。可是這不是詢根問底的時候,他只有緊緊地摟着她,一路將她送回家去。
天池站在吳家樓下向他告別:“盧越……”她的眼睛裏寫着感激,然而一句“謝謝”終未出口,最終只是點點頭便走進了電梯。
盧越反而覺得開心。天池不再同他客氣,這是不是說明她已經把他當作一個很親密的人了呢?
第二天他又起了個大早。可是這次不是去看天池,而是登門拜訪久未見面的老同學——心理醫生程之方。
在程之方商住兩用的診所里,兩個大男人一打啤酒,兩包花生,一起度過大年初二。
程之方說:“我無家可歸,只好睏在蝸居喝酒發牢騷,你有家有業的,怎麼有功夫陪我,日行一善不成?”
“那倒不是,是有事請教。”
“你有心理暗疾?”
“胡說,你才有,能醫者不自醫,天下最失敗的心理醫生就是你。”
“揭我短?罰酒!”程之方說著自己先對着瓶子痛飲一口。他原藉西安,因為愛上自己的女患者而被迫離鄉,至今提起猶悻悻不已。“這輩子最後悔就是一個憋不住跟你說了實話,你再次次拿這個來糗我,小心我給你好看。”
盧越亦自覺過份,切入正題:“在你懸壺史上,有沒有遇到這樣的例子:有人特別怕風,以至於一颳風就迷路?”
“很多。”
“真的很多人怕風?”
“不一定是風。也可能是水,是某樣具體的東西,或者某種顏色,甚至某種天氣。還有人怕看陽光呢。世界之大,無奇不有,然而萬變不離其中,多半是由於心理問題引起。”說到自己的本行知識,程之方振作許多,侃侃而談,“比如你說的這一例,原因不排除三種:一、患者曾經在風中經歷不愉快事件;二、大風曾給她造成至大損失;三、風給她某種心理暗示,對她而言代表恐懼或者邪惡。其中又以前兩種最為常見,也較合理。因此類原因致病的患者屬於輕度心理疾病,只要找到導致她害怕風的真正原因,解開她的心結,迷路的癥狀不難消失;第三種則程度較重,屬於幻想狂一類。有可能是看了什麼恐怖電影,或是聽了鬼故事,而後浮想聯翩,俗謂‘自己嚇自己’。情況嚴重的就是我們通常所說的精神病了,治癒大費周章。我遇過一個幻想狂患者,天天說有人要殺他,每次上門給我詳盡描述恐怖鏡頭,治他半年,他沒好,我自己差點瘋了。”
盧越忍不住笑出來:“你這算什麼狗屁大夫?”
程之方板起臉:“不要置疑我的職業成績。‘儘管我和你很熟,但是你要亂說話,我還是會告你誹謗。’”
他背誦的是星爺經典影片《大話西遊》中的句子,盧越更加大笑起來。
程之方又道:“改日可帶你女朋友來我處詳談。”
“同你我合做歲寒三友?不,我才不要。”
“你不想幫她解開心結?”
“我對你不放心,你有愛上病人的不良前科,說不定會重蹈覆轍,同我搶女友。”
程之方大怒:“你又來!”
盧越連忙投降:“是我錯,我錯!罰我給你介紹女朋友好不好?”
“誰?你的漂亮妹妹?”程之方問,“她為何沒跟你一起來?”
“她去珠海了。”盧越納悶,“怎麼人人見到我都要問起我妹妹,咱兄妹又不是連體兒。”
程之方搬出心理醫生的理論:“這證明你有輕微的戀妹狂而不自知,可是你的氣息已經感染到周圍的人,所以人們會不自覺地每次見到你就問起你妹妹……”
盧越先還愣愣地聽着,後來就忍不住又笑了:“好了好了,別再說了。給你們心理醫生一分析,人人都成了精神病。”
程之方夷然:“本來就每個人都是潛在的心理疾病患者么,要不我們這一行怎麼這麼熱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