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節

第十三節

當景藩父子正在為去縣飲食公司的工作問題折騰得不可開交的時候,斜門裏又插進一隻腳來——馮家灘以說媒聯婚為特長的劉紅眼,領着已經幾乎斷絕關係的馬駒的未婚妻薛淑賢和她的母親,踏進馮景藩老支書家的小院來了。

天未明,馬駒就爬起來了,準備動身上縣城。他打定主意,當面向安國叔表示感謝,並向他說清自己現在不想離開馮家灘的意思,請求他涼解;頂關鍵的一條,就是要安國叔給父親隨便製造一個什麼借口,證明情況變化了,原先的司機位置已經坐上人了。這是沒有辦法的,他現在既不能說服父親,又不願意眼看着公開鬧出家庭矛盾,讓人看笑話。當然,這樣一來安國叔要負一點人格上的責任——這實在是不得已的辦法呀!

主意既然定下來,馬駒就急於把這件傷腦筋的事徹底排除出去,好一心專註地辦他要辦的事情——麥子眨眼就黃了,節令不容他再為這種事分心。

父親和母親從小院裏把他送到門口,滿心歡喜,滿心疼愛地叮囑他路上注意來往車輛,跟人說話要和氣,應該在縣百貨公司買上點煙酒糕點等禮物帶上,空手不進親友門呀!

馬駒對於父母羅啰嗦嗦的叮囑,一律點頭應諾,變得既聽話又順情。走到門外,父子三人卻相繼愣住了。

薛家寺薛老八的女子和老婆,在劉紅眼的陪同下,結伴而行,姍姍走來了。

一家三口愣呆在門口,全瞪起眼睛,一時沒有了主意。這幾天,他們只是忙於辦手續和善後工作,根本來不及商量如何處理和薛家的那宗婚事。這宗婚事傷透了一家人的心。

“哈呀,趕早不如趕巧!”劉紅眼老遠遞過話來打招呼,“好呀,早趕上了,巧也趕上了。”

三位客人已經走到當面,薛淑賢母親臉上露出巴結的笑顏,未婚妻藏在母親背後,羞怯地低着頭走路,介紹人劉紅眼永無休止地眨睞着沒有睫毛的紅邊爛眼,嘻嘻笑着走來了。

馬駒腦子裏“嗡”地一聲,木了。肯定是他要到縣裏工作的消息,吹到小河那邊去了,翻了臉也絕了情的未婚妻,現在自己找上門來了。鄉村裡把這種婚姻行為,鄙稱為“爬后牆”,很不體面哩。馬駒頓生厭惡,說:“爸,你跟俺媽陪客人坐,我走了!”

“你走。”爸爸冷漠地瞅客人一眼,對馬駒說。他過去總是催促兒子到薛家去說好話,使薛家母女放鬆苛刻的結婚條件,他甚至罵兒子性太傲,嘴也太硬,不願意在薛家低頭,從而導致了婚事的最終破裂,現在,兒子一當上司機,在鄉村裡就佔有戀愛結婚問題上很優越的條件了。他報復似地瞪着眼,不露一絲笑笑,毫不猶豫地催促兒子上路:“你快走。”

“哈呀!景藩老哥,這你就不對了——有理不打上門客嘛!”劉紅眼一把抓住馬駒的自行車,紅眼睛不再眨睞了,“人家娘母女一早趕來,就是要跟馬駒說說話兒。你把馬駒支使走了,人家淑賢和誰談話呀?和你能談嗎?哈……”

“馬駒有緊要事哩!”景藩仍不鬆口。

淑賢羞紅了臉,抬不起頭,她母親也是難堪的神色,“爬后牆”,無論發生在男女任何一方,都很難擺脫尷尬被動的地位。

“皇上降下聖旨嗎?緊火得連跟他媳婦,丈母娘說幾句話的時間也沒有嗎?”劉紅眼真是不負盛名,兩邊調解,四面周旋。他明白自己在此時此境裏所扮演的特殊角色的重要性兒。那娘兒倆過去把話說得太絕,現在張不開口了,一切要求和希望都寄托在劉紅眼這一張嘴的功夫上頭了:“先把客人讓進屋。有啥話到屋裏說……”

兩家人在劉紅眼的拉扯下,先後走進門樓里去了。

“兩親家還是兩親家。”劉紅眼眨着眼皮,“誰都不怨,全怪我把路沒跑圓。今日坐在當面,把話說透,過去的事再不提起……”

“死心眼!我早跟她爸說,甭看馬駒當時在農村,日後準保有出息。你不聽我的話……”丈母娘當著馬駒和父母的面,訓戒女兒,以示懺悔和認錯,“還不快給你爸你媽賠罪,站在那兒做啥?”

馬駒心裏一沉,看見他過去的未婚妻薛淑賢居然走前兩步,白胖胖的臉上浮着羞愧之色,低眉搭眼,叫了一聲“爸”,又叫了一聲“媽”,結巴地說:“你二老……甭跟俺小輩人……計較!俺日後……實心服侍……你二老……”

景藩老漢臉上終於轉換出和悅的顏色,無所措手足地掏出煙包來,老伴已經慌忙站起,把低頭擰着衣角的姑娘拉到凳子前坐下了。

馬駒痛苦地閉了眼,再不想看這樣的表演了。咦咦!

“這是……娃們的事。”景藩老漢不甘就此罷休,現在的局勢是:還有沒有必要與為難過他們一家的親家重新和好。他把矛盾推到兒子身上,由馬駒作主吧:“大人,不興包辦,”

“那當然羅!今日就是要當面鑼,對面鼓,兩邊敲響,過後沒話。”劉紅眼滑得像泥鰍,馬上抓住話題做文章,“馬駒,你跟淑賢到你的廈屋去說話。兩人坐下一笑,啥氣兒都沒咧……”

馬駒靠着門框站在門口,一下子被推到漩渦當中,慌了,臉憋得紅紅的,不知該怎樣應付這種場面。劉紅眼動口又動手,拉起馬駒,推着揉着:“靈靈醒醒的娃嘛!盡發痴做啥!淑賢,你也來呀!”

兩人被劉紅眼拉扯進小廈屋了。

把僅有的一把木椅讓給客人坐下,馬駒坐在自己平時就寢的床邊上,可誰也不好意思開口說話。

“你……原諒俺……”還是淑賢先開口了。

馬駒側過臉,看見了淑賢臉上羞愧和乞求混合著的難堪神色,這種神色使人很難受。現在,她的體態比以前更加豐滿了;當了多年民辦教師,穿戴也顯着地區別於一般農村姑娘了;輕度的燙髮,披在肩上,有一種城市姑娘的氣質了;白凈的臉膛上浮着淡淡的紅暈,花眼皮依然嫵媚。可是,卻無論如何也喚不起馬駒的熱情來。

“你原諒俺的過錯。”淑賢重複一遍說,“其實,不單是我,哪一個女娃不想嫁一個有工作的人。農村裡,生活沒保證……”

這樣實實在在說話,馬駒倒多少有點能體諒她了。鄉村裡,象德寬家的蘭蘭嫂子那樣痴情的“三姑娘”,小河川道幾十個村莊,能遇見幾個呢!這樣想着,馬駒便體諒地附和着說:“你說得倒也是實誠話,任何人嫁人,起碼得看看他鍋里有沒有米下……”

“那你可……原諒俺了!”淑賢驚喜地說,活潑的氣色開始顯現在臉膛上,說話也順暢了,“其實,你也跟俺一樣,情願到城裏工作,不愛在農村受罪。將心比,同一理。”

“唔……”瞧着淑賢滿臉得意的神色,馬駒頓時警惕起來:自己既然已經決定不離開馮家灘,那麼這場誤會就更顯得過分了。他想告訴她:你又上當了,走錯門樓了!可眼下又不能說明內情,只好忍着性兒看這場鬧劇繼續往下演,其實也用不着多費口舌,只等他從安國叔那裏走一趟回來……那時拿繩子也沒法把她捆來了。這樣,馬駒只好應付說:“過兩三天,咱們再定點兒吧。”

“你剛才不是原諒俺了嗎?”淑賢敏感地說,“怎麼一會兒又變卦?俺可是一言為定!”

“我怕你……過後又後悔……”馬駒暗示說,心裏嘲笑坐在兩三尺遠的薛淑賢,你愛的是軍官馮馬駒,吃商品糧的司機馮馬駒,不是愛的馮家灘三隊隊長馮馬駒呀!他希望這場誤會造成的鬧劇快點結束,薛淑賢卻在纏着要他作出肯定的答覆。馬駒不禁想開開這位民辦教員的玩笑了,就煞有介事地問:“能一言為定嗎?”

“能。”淑賢用嫵媚多情的眼睛瞟他一眼,發出溫柔歡悅的嗔笑,“俺今日來就為……”

“日後再不後悔嗎?”馬駒繼續開玩笑。

淑賢不說話了,用一串響亮甜蜜的笑聲和多情的一瞥回答了他。

馬駒急忙轉過頭,不忍心看那張已經完全活潑起來了的臉。

笑聲從小廈屋敞開的門窗傳出去,給裏屋那幾位緊張地等待着他倆談判結局的人,帶去多大的精神慰藉呀!

日暮黃昏中,把媒人劉紅眼和薛家母女送出村莊,看着她們朝小河邊走去,馬駒和父母才返回家中。父親站在小院裏,大聲唉嘆,說劉紅眼做事太不像話,事先連個招呼也不打,就把那母女引上門來,弄得一家人措手不及,簡直是捉弄人哩。更使他着急的是,馬駒去縣飲食公司找安國交辦上班的手續的時間,只好推遲到明天了。因為這樁曾經使一家三口傷透了腦筋的婚姻,花去了整整一天時間,太划不來了。儘管如此,父親的心情還是暢快的,臉上是毫不掩飾的得意的神氣,解氣地說:“哈呀!這回是你薛家求拜到我的門下來咧!不是我求拜你哩!我本來想把她送出街門就行咧,可又一想,我把你母女送出村,讓馮家灘人都看看,你薛家母女求拜到我馮景藩家門下來咧……”

馬駒沒有吭聲,父親自鳴得意,報復似地奚落薛家母女的話,使馬駒聽來更加難受,發生在自己愛情生活上的醜惡現象,實在叫人心裏感到不好受哇!須知這一切都是暫時的假象,一旦他明日從安國叔那裏走一趟回來……他的口無法張開呀!

“只要她回心轉意,也就算哩!”母親說,“現時的年輕娃,都想嫁給城裏工作的人……”

“現時先不管她。”父親打斷母親的話,“現在頂要緊的是先把工作的事辦妥。”

馬駒點點頭,贊同父親的意見,他已經毫無興趣再談論這件實際上已經不存在的婚姻關係,就走出門來。

聽說文生後晌從醫院回家來了。他想去找他,馮大先生托他勸解文生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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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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