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節
太陽正當午時,小河川道里,綠色的麥穗梢頭,浮現着一層淡淡的輕煙一樣的藍色霧靄。這兒那兒的棉田裏和稻地田,穿花衫的女人和赤臂裸身的男人,在移栽棉苗,在撅着屁股插秧。彎腰曲背在大太陽下的勞動是沉重的,田野里繁忙而又沉寂。
偏遠坡塬地帶的河川公路上,車少人稀。一個小夥子,牽着一頭肥大的公牛,晃悠着長腿,在公路邊上楊樹的蔭涼里走着。公牛粗壯的脖頸上挽着一條紅綢,牛頭上套着一個用柳條編成的遮陽帽兒。這是牛娃拉着純種秦川公牛,走村串寨,向那些飼養着母牛的庄稼人誇庄哩。馮家灘三隊不光自己繁青良種秦川牛,還要辦配種站(庄稼人叫開庄),不僅是一項很好的副業收入,而且也為國家畜牧改良部門的工作出了一分力。
他串過三四個村莊了。每到一個村子,這頭公牛引起庄稼人多大的興趣喲。象看珍禽異獸一樣欣賞着這頭秦川公牛的雄姿,問長問短,嘖嘖稱讚。牛娃陶醉在自豪感里,耐心地回答庄稼人的詢問,得意地大聲地宣傳:
“咱這頭公牛是純種貨,跟本地黃牛配種,生下牛犢,是雜交種。雜交優越,絕不會賴的,咱們和公家一個牌價,保配保生。生下牛犢了再交配種款,生不下牛犢不收錢,保證替農戶負責……”
他很自信自己這種活廣告式的宣傳的力量。想想吧,牲畜包養到戶了,社員家裏養着母牛,割草呀,墊圈呀,黑天白天餵養着,一年到頭受多少勞累,誰家不盼望生一頭身架壯實的牛犢?庄稼人選擇種公牛是很嚴格的,寧可多掏三五塊錢,也要找一頭好公牛哩。
牛娃剛剛從康家村出來,準備再到河岸邊的草甸村去。他晃悠着長腿走着,手裏攥着一根樹枝,並不驅趕,好使寶貝公牛任着性兒自由自在地走。牛低頭在路旁嚼起青草來,他就站住腳,耐着性兒等待。天氣熱,不敢驅趕得太緊太急了。
牛娃心情舒暢得很哪!三隊開春以來幾項工作的勝利開展,使小夥子大受鼓舞,心勁高漲。和馬駒、德寬搭班當幹部,人合脾氣馬合套,再苦再累也心情快活。
小夥子自小命運不濟,當他剛能撒開腿在馮家灘村巷裏奔跑的時候,做中學教員的父親扔下母子兩個,在城裏重新成家了。牛娃一當明白了自己的身世,倔犟的傢伙把父親寄給他的制服衣褲脫下來,用切菜刀剁得粉碎,塞到炕洞裏燒了。他把父親贍養他的匯款單退回去以後,撕扯了課本,砸了筆盒,從學校回到馮家灘生產隊來,立誓要以自己的雙手養活自己,養活因為父親的離去而急得雙目失明的瞎眼母親。
小夥子的志氣令馮家灘人敬服,可是生活實際卻令人傷心。三隊的勞動日價值太賤了,口糧分得太少了,母子倆不僅缺錢花,常常弄得口糧短欠,秋不接夏,夏不接秋,因為家裏有一個瞎眼母親,牛娃到了鄉村娃娃該當訂親的年齡,掏多大彩禮也招不來一個願意服侍瞎眼老娘的媳婦。親友託人給他從商雒山區引來一位姑娘,花了一千多塊,在屋住了三天,偷偷跑掉了。他上了人販子的當了。
牛娃今年是第三次在三隊任職當幹部了。頭一次,大夥把剛剛十八歲的耿直的小夥子扶上台,幹了三月,他干不下去了,那時候的隊長明目張胆侵吞社員血汗,他不能容忍,罵了一仗,打了一架,自動辭職了。三年以後,大夥又把他選上了,幹了半年,因為對抗公社學大寨的統一規劃,拒絕白出勞力到塬坡上的吳家坪修水庫,被公社通令撤職了。兩次上任都沒幹滿一年,小夥子在馮家灘落下了兩種評價:一是說他耿直正氣,一是說他太死太牛,當不成幹部。牛娃憋着一肚子氣,和馬駒、德寬搭班,第三次登上馮家灘三隊的首腦席位了。三擊掌的動議是他提出來的,他憋紅着臉說,這一次甭說干不到年底,要是還干不出一點名堂,馮家灘的人就要把他笑臭了,他永遠再不與人共事當幹部了,馬駒和德寬笑着跟他拍了手,立了誓。他要使三隊翻身,也使自己翻身;他要改變三隊的落後窮困面貌,同時也使自己揚眉吐氣。除此,他沒有出路。他豁上一切了,表現出一如既往的耿直品格,又表現出對工作的非常熱情,和吃苦耐勞的精神。他要讓馮家灘人看看,牛娃是什麼樣的人!
好,三隊已經展示的局面果然令人鼓舞!他樂悠悠地用衣襟抹着臉頰上的汗水,用樹枝在公牛眼睛前晃一晃,把那貪食的畜牲趕到公路上,繼續朝前走了。
田野掠過一絲微風,暑熱得到短暫的驅除。牛娃一時興起,脖子一仰,放開粗壯的嗓門,唱起了秦腔《武家坡》中的一段:
窯門外拴戰馬嘶聲不斷,
夫望妻妻望夫擦淚不幹。
王三姐你本是千金名媛,
跟隨我貧花兒多受磨難。……
正唱到動情處,一個人從背後騎車過來,到跟前跳下了車子。牛娃一看,沒有哪個當代的“三姑娘”與他邂逅,卻是黨支書景藩大叔站在身旁了。他立即閉了口,停了唱,不好意思地笑着,問候大叔到什麼地方去了。因為和馬駒自幼交好,他很尊重景藩大叔和大嬸二位老人;二位老人平時也喜歡他,向來不當外人看待。
“大叔,咱隊辦配種站呀。馬駒哥叫我拉上公牛到各村宣傳哩!”不用支書問,牛娃自動彙報自己的工作,抑制不住的喜興心情,“你看看,這頭公牛美不美……”
“嗯,美……”景藩老漢鼻腔里先哼出一聲,淡淡地說了一個字,算是應承,斜眼瞅一眼公牛,推着自行車和牛娃並肩走着。他剛從公社給兒子的合同證明信上蓋過章,歸途中遇見了牛娃。他正想找牛娃哩,現在在遠離馮家灘的河川里撞見了,正好。
“我走了幾個村,好些人問我哪天開庄哩!”牛娃沉浸在喜悅里,毫不注意老支書的臉色和說話的口音,只顧自己說得暢快,“現在茬口正好,春末夏初,正是母牛發情的時月……”
“牛娃,我給你通知一件事。”景藩老漢對什麼開庄配種的事毫無興趣,打斷牛娃的話,完全用大隊黨的領導對小隊幹部作指示的腔調說,“重要的事情。”
“啥事?”牛娃這時才回過頭,注意景藩大叔不尋常的神色,隨口熱情地說,“需要我辦的工作,你只管說。”
“從今天起,三隊的工作,由你和德寬負責。”景藩老漢直接說,像安排任何一個生產隊的幹部班子一樣,“再甭拉扯馬駒了……”
“咋咧?咹?”牛娃大吃一驚,猛地回過頭,停住腳。粗心的漢子,這時才發覺大叔一臉嚴肅鄭重的神色,“出了啥問題嗎?”
“縣上給馬駒安排工作了。”景藩老漢平靜地說,“工作需要嘛!”
“噢——”牛娃明白了,領悟似地嘆息一聲。
“他手上粘着的手續,該交給德寬的就交給德寬。該交給你的,你先接着。有啥問題,由我解決。”景藩老漢嚴肅地說,不留一點分辯的餘地。他要為兒子順利走進縣飲食公司掃清一切障礙。牛娃是一條可能的絆索。他和馬駒形影不離,簡單而又易動感情,要是一聽馬駒走了,自己沒得靠山,耍起脾氣使出性子,就多了一層麻煩。跟他說話不象跟德寬說話,不能商量,不能留縫隙,必須一句說死,不容置疑。“我給你正式通知了,就是這事。”
“好叔哩!縣上調馬駒哥,三隊就是離不開,也得服從。”牛娃無可奈何地說,深表惋惜,“可是,三隊咋辦呀?剛剛鋪開這一大攤……”
“剛才我不是跟你說了嗎?”景藩老漢不耐煩地說,“你先接手管着。”
“嘿呀,大叔!”牛娃難受地攤開手,搖着頭,大聲唉嘆着說,“我的本事你知底,咋能挑得起三隊這擔子?”
“你這娃……我給你說了兩遍,讓你暫時接手先管着。凡事有我嘛,你怕啥?”老漢顯得不耐煩了。
牛娃說不出話了,三隊展開的這幾項令人鼓舞的工作,老支書連絲毫的興趣也沒有;對於馬駒走後可能發生的問題,老支書連想也不想,倒顯得牛娃啰嗦了,討厭了。他感到心裏有一股火在往上竄。他閉口不言就是要把這股火壓下去。如果這不是黨支書,他很尊重的大叔,而是旁人,他早吵上了。
“就是這事。”景藩老漢看看牛娃不再說話,以為他接受了。但他仍然擔心牛娃回頭再找馬駒啰嗦,動搖了兒子,於是說:“馬駒馬上要走了,在屋裏還得做些準備。你這幾天……甭找他,有事尋德寬商量。就是這話!”
說罷,景藩老漢跨上車子,頭也不回地走了。那輛除了鈴兒不響什麼都響的雜牌破舊自行車,在坑坑窪窪的公路上抖着,響着。
牛娃看着景藩老漢遠去的背影,猛然從老支書最後的那句話里領悟出一層令人惱恨的意思,什麼“通知”不“通知”,完全是怕他擋馬駒到縣上去工作的路嘛!老漢居然警告他不許再和馬駒接觸,把牛娃當成什麼人了!他胸膛里湧起一股受辱的憤怒,罵起來:“去他媽的黑腳!哪怕三隊爛光爛凈,能爛我馮牛娃多少呢?馬駒今日走,老子明日走!老子出了馮家灘,憑這一身力氣,哪一天弄不到幾塊錢呢?要我為三隊的問題去找你,我還嫌你沒水平……”
公牛在路邊上啃草,不管它的主人如何破口大罵,悠然擺着尾巴,享着口福。牛娃看一眼公牛,醒悟到自己的使命,從白楊樹上解下韁繩,猛地把正在吃草的牛頭扯起來,公牛驚恐地瞪起眼睛,不理解對它一路關懷備至的主人,怎麼忽然變得這樣粗暴了。
牛娃掄起拳頭,在公牛屁股上擂了一拳,狠聲罵道:“我拉你誇個鳥庄!回家!”
“德寬哥,從今日起,三隊的事情,我不管了。”牛娃站在磚場邊的楞坎上,把德寬從磚機房裏吆吼過來,開口說道,“我手裏現在沒染一分錢的經濟手續,就是這話。”說罷,扭身拉着牛就走。
“咋的話呀?”德寬着實慌了神,拉住牛娃的胳膊,驚嚇地問,“啥事把你氣成這樣?跟外村人……打架來嗎?”
“我不想干哩,再沒二話。”牛娃掙脫德寬拉拉扯扯的手,“甭拉!”
德寬愈加用勁地抓住牛娃的胳膊,強迫地把他按下去,蹲在地上。德寬瞅着氣得歪鼻瞪眼的牛娃,奇怪地想,昨晚三人商量決定叫牛娃今天到各村裡去誇庄,牛娃高高興興接受了,今早出村時還嘻嘻哈哈說著粗魯的笑話,怎麼突然變成這種模樣?早晨,景藩大叔告訴他馬駒要走的消息,已經使他心裏壓上了沉重的石頭,一天來雖然照樣在磚機跟前忙活,心情卻很不好,午飯時,他借口看望馬駒的腳傷,到屋裏坐了一會兒,馬駒問了磚場出磚的定額定得合適不合適;問了良種牛吃草正常不正常,來娃一個人是否照顧得過來;還問了縣農科站指導棉花生產的李技術員吃飯安排在誰家……始終沒見提說自己要到縣上工作的事。他也沒有開口問。現在,牛娃冷不丁甩手撂挑子,德寬就特別慌亂了。這個輕易不起性兒的人,這時也忍不住,恨着聲說:“你二十四五歲的人了,還當你是鼻嘴娃子?有話不說清白,耍啥牛脾氣嘛!”
“嗨!人家把我當賊防哩……”一氣之下,牛娃把景藩老漢在路上說給他的那些難聽話,全盤端出來,瞪着牛鈴大的眼睛,說,“我牛娃哪怕窮死餓死,淮也甭想下眼看我!”
德寬暗暗在心裏怨老支書,話說得太硬了,傷了牛娃的心,也有失你支書的身分呀!馬駒還沒走,把關係已經弄得這樣緊張,實在不好。考慮到他們和馬駒的親密關係,也考慮到影響,他誠懇地說:“兄弟,小聲點,甭讓那邊的人聽到了,影響不好。”
“黨支書不考慮影響,我顧啥呢!”牛娃執拗地說。
“好兄弟,先甭說這號話。”德寬耐心地勸慰,“咱倆還沒見馬駒的話哩……”
“身為黨支書,為了自家……把我牛娃當成啥了?我是為我自個嗎?”牛娃仍然消不下氣,賭氣地說,“憑我……嘿!明天我過河去,找我表哥去呀!人家買下一台大拖拉機跑運輸,早給我捎話,叫我給他幫忙裝卸,說響一天兩塊半。想到咱和馬駒擊過掌,咱不去掙那錢。好!現時他走,我也正好走……”
“三隊這一攤子工作,給社員咋交代?”
“讓黨支書去給社員交待吧!”
“甭說賭氣話,兄弟!”德寬拍着牛娃的肩膀,難受地說,“馬駒要是真箇走,那好,咱倆都甩手。我看哪,要我挑這一攤子,也是夠嗆。不過,咱們先穩住架勢。咱也甭去問馬駒,免得景藩大叔疑神疑鬼。馬駒終久要跟咱倆說清楚的……好兄弟,等上兩三天,不誤你去表哥家掙錢的。”
牛娃長長吁出一口氣,從地上站起,礙於德寬苦口婆心的勸說,沒有再說執拗的話,拉着牛,懶洋洋地走進村子去了。
德寬站在原地,看着牛娃喪魂落魄的樣子,心裏難受了。他喜歡牛娃,雖然魯莽,卻正直誠實,他同情牛娃,遇見了個沒良心的爸爸,比別的娃短缺父親的愛撫;二十五歲了,還拉光棍,沒有哪個姑娘願意光顧他和瞎眼老娘住的那兩間破廈房,他有心和馬駒在三隊干一番事業,卻落得這樣的結果……
德寬難受地咂着舌頭,十分惋惜,昨天晚上,三個人還在這兒熱熱火火地研究種牛場飼養員的問題哩,給燒火的郭師博敬慶功酒哩,僅僅隔了一晚,配合得相當不錯的三個幹部之間,一下子變得稀酸了……唉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