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的一條街道
街上水果店的櫃枱是比較特別的,它們做成一個斜面,用木條隔成幾個大小相同的框子,一些瘦小的桃子,一些青綠色的酸蘋果躺在裏面,就像躺在荒涼的山坡上。水果店的女店員是一個和善的長相清械的年輕姑娘,她總是安靜地守着她的崗位,但是誰會因為她人好就跑到水果店去買那些難以人口的水果呢?人們因此習慣性地忽略了水果在夏季里的意義,他們經過寂寞的水果店和寂寞的女店員,去的是橋邊的糖果店,糖果店的三個中年婦女一年四季在櫃枱後面吵吵嚷嚷的,對人的態度也很蠻橫,其中一個婦女的眉角上有一個難看的刀疤,孩於走進去時她用沙啞的聲音問你,買什麼?那個刀疤就也張大了嘴問你,買什麼?但即使這樣糖果店在夏天仍然是鎮子們熱愛助地方。
糖果店的冷飲櫃已經使用多年,每到夏季它就發出隆隆的歡叫聲。一塊黑板放在冷飲柜上,上面寫着冷飲品種:赤豆棒冰四分奶油棒冰五分冰磚一角汽水(不連瓶)八分。女店員在夏季一次次怒氣沖沖地打開冷飲機的蓋子,掀掉一塊棉墊子,孩子就伸出腦袋去看棉墊子下面排放得整整齊齊的冷飲,他會看見赤豆棒冰已經寥寥無幾,奶油棒冰和冰磚卻剩下很多,它們令人艷羨地躲避着炎熱,呆在冰冷的霧氣里。孩子也能理解這種現象,並不是奶油棒冰和冰磚不受歡迎。主要是它們的價格責了幾分錢。孩子小心地揭開棒冰紙的一角,看棒冰的赤豆是否很多,挨了女店員一通訓斥,她說,看什麼看?都是機器做出來的,誰還存心欺負你?一天到晚就知道吃棒冰,吵吵吵吵吵得肚子都結冰!孩子嘴裏吮着一根棒冰,手裏拿着一個飯盒,在炎熱的午後的街道上拚命奔跑,飯盒裏的棒冰在朗朗地撞擊着,毒辣的陽光威脅着棒冰脆弱的生命,所以孩子知道要儘快地跑回家,讓家裏人能享受到一種完整的冰冷的快樂。
最炎熱的日子裏,整個街道的麻石路面蒸騰着熱氣,人在街上走,感覺到塑料涼鞋下面的路快要燃燒了,手碰到路邊的房屋牆壁,牆也是熱的,人在街上走,懷疑世上的人們都被熱暈了,灼熱的空氣中有一種類似喘息的聲音,若有若無的,飄蕩在耳邊。饒舌的、嗓音洪亮的、無事生非的居民們都閉上了嘴巴,他們躺在竹躺椅上與炎熱鬥爭,因為炎熱而忘了文明禮貌,一味地追求通風,他們四仰八叉地躺在面向大街的門邊,張着大嘴巴打着時斷時續的呼嚕,手裏的扇子掉在地上也不知道,田徑康的褲腿那麼肥大,暴露了男人的機密也不知道,有線廣播一如既往地開着,說評彈的藝人字正腔圓,又說到了武松醉打蔣門神的精彩部分,可他們仍然呼呼地睡,把人家的好心當了驢肝肺。
下午三點鐘,陽光發生了可喜的變化,陽光從全線出擊變為區域防守,街上的房屋乘機利用自己的高度製造了一條“三八線”,“三八線”漸漸地游移,線的一側是熱和光明,另一測是涼快和幽暗,行人都非常勢利地走在幽暗的陰涼處。這使人想起正在電影院裏上映的朝鮮電影《金姬和銀姬的命運》,那些人為銀姬在三八線“那測的悲慘命運哭得涕泅橫流,可在夏天他們卻選擇沒有陽光的路線,情願躲在銀姬的黑暗中。
太陽落山在夏季是那麼艱難,但它畢競是要落山的,放暑假的孩子關注太陽的動靜,只是為了不失時機地早早跳到護城河裏,享受夏季賜予的最大的快樂。黃昏時分駛過河面的各類船隻小心謹慎,因為在這種時候整個城市的碼頭、房頂、窗戶和門洞裏,都有可能有個男孩大叫一聲,縱身跳進河水中,他們甚至要小心河面上漂浮的那些西瓜皮,因為有的西瓜皮是在河中游泳的孩子的泳帽,那些討厭的孩子,他們頭頂着半個西瓜皮,去抓來往船隻的錨鏈,他們玩水還很愛惜力氣,他們要求船家把他們帶到河的上游或者下游擊。於是站在石埠上洗涮的母親看到了他們最擔心的情景,他們的孩子手抓船錨,跟着駁船在河面上乘風破浪,一會兒就看不見了,母親們喊破了嗓子,又有什麼用?夜晚來臨,人們把街道當成了露天的食堂,許多人家把晚餐的桌子搬到了街邊,大人孩子坐在街上,嘴裏塞滿了食物,看着晚歸的人們騎着自行車從自己身邊經過。你當街吃飯,必然便宜了一些好管閑事的老婦人,有一些老婦人最喜歡觀察別人家今天吃了什麼,老婦人手搖一把葵園,在街上的飯桌間定走停停,她覺得每一張飯桌都生意盎然。吃點什麼明?她問。主婦就說,沒有什麼好吃的,鹹魚,炒蘿蔔乾。老婦人就說,還沒什麼好吃的呢,鹹魚不好吃?天色慚漸地黑了,街上的居民們幾乎都在街上,有的人家切開了西瓜,一家人的腦袋圍攏在一隻破臉盆上方、大家有秩序地向臉盆里吐出瓜籽,有的人家的飯桌遲遲不撤,因為孩子還沒回來,後來孩子就回來了,身上濕漉漉的。惱怒的父親問兒子:去哪兒了?孩子不耐煩地說,游泳啊,你不是知道的嗎?父親就瞪著兒子處在發育中的身體,說,吊船吊到哪兒去了?兒子說,里口。父親的眼珠子憤怒得快爆出來了,讓你不要吊船你又吊船,你找死啊?就這樣當父親的在街上賞了兒子一記響亮的耳光,左右鄰居自然地圍過來了。一些聲音很憤怒,一些聲音不知所云,一些聲音語重心長,一些聲音帶着哀怨的哭腔,它們不可避免地交織起來,喧器起來,即使很遠的地方也能聽見這樣豐富渾厚的聲音,於是有人向這邊匆匆跑來,有人手裏還端着飯碗,他們這樣跑着,炎熱的夏季便在夜晚找到了它的生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