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戴齊的那個優美的樂句有了新發展。這使他欣喜若狂。他鑽進琴房,一張譜紙一張譜紙地寫下去。越寫樂思越多,越寫越覺得自己整個都鑄在裏面了。莉莉坐在旁邊看着他,只見他嘴角微微抽動,手指不停地在桌子上敲打。他的頭髮垂在前額,形容憔悴,他更不愛說話,還把莉莉攆出琴房,說等寫好了再讓她聽。於是莉莉完全不知道他在寫什麼,只看到他每天進出琴房時,兩眼都閃着一種病態的光芒。
戴齊的鋼琴協奏曲是由聶風指揮的。第一次排練時,鋼琴手被譜子上的臨時升降后和無調性的主題搞得莫名其妙,完全找不着感覺。樂隊更是怨氣衝天。剛試奏一遍,樂隊就開始跺腳、唉聲嘆氣、嘰嘰喳喳怨個不停。
“安靜,安靜!”聶風對樂隊說,“這是一首很美的曲子。是給聰明人演奏的作品。我想你們應該知道怎麼辦。”他用指揮棍敲敲譜台,“好,從頭開始。”他手一揮。
弦樂隊安靜而悠長地引出了鋼琴的主題。這主題象詩而不象歌,無調而有情。它是用一種極弱極輕柔的力度演奏出來的。莉莉坐在弦樂隊中剛聽完一樂段就被深深打動了。這時,豎琴突然蹩腳地蹦出幾個音來。聶風一打手勢,樂隊全體停下來。
“豎琴要象流水,要象流水。”聶風說,“好,開始。”聶風手一揮。豎琴象流水一般灑下來。伴着夢一樣的弦樂隊,鋼琴驟然清晰悅耳,一串流暢娓婉的無調性旋律在人耳邊伸延。莉莉邊拉琴邊把臉上的淚水往胳膊上蹭。樂隊越來越沉浸在一種蕭邦般優美與典雅但具有典型的現代氣質的熱情中。
當戴齊這部作品在學院正式公演時,有人感動得前傾後仰,有人百思不得其解。但他拒絕報幕員在演出前對作品作文字解釋的要求。演出后他也一句話不說。於是理論系的學生只好就“豎琴要象流水”這一指揮家的啟示去請教聶風。
“豎琴就是豎琴。怎麼能是流水呢?豎琴就是豎琴。”聶風手一揮。
孟野沒有按妻子的意思被流放。學校對他從寬處理,勸他中途退學。他草草收拾完行裝,到森森琴房去告別,門沒有推開,也許森森正在裏面創造新的音響。孟野不再敲門,路過“懵懂”琴房時,他猶豫了一下,就徑直走過去了。他一下樓來到操場,就開始倒退着走路,盡量讓整個校園慢慢和自己拉開距離。有人說這個學校就象一座舊工廠。新的禮堂正在建設,到處堆着磚瓦、木料,還有一座現代化的教學樓剛剛動工,推土機把舊平房推成一片廢墟,機器的轟鳴和敲打聲整天跟音樂搗亂。他在這裏已經呆了四年半,再有半年就正式畢業了。現在他只得作為一名肄業學生離開這裏。剛入學時校門不是沖這個方向開,而是在相反的方向。他來到傳達室,那兒坐着看門的老頭。
“我走了。”孟野把背包扔在椅子上,坐在火爐邊。
“分哪兒啦?”老頭熱情地問。
“回去。”
“分回去啦?”老頭喝了口茶。
孟野沒說話,拿起當天的報紙。
“你們這就畢業啦?”老頭又喝了一口茶。
孟野沖他笑了一下。
“你看快不快,轉眼你們已經畢業了。”
“晚上不再來敲您的門了。”
“可不,該給他們開門了。”老頭指着剛出去的兩個學生。他們很年輕,剛入學不久,走起路來象要跳高似的。
孟野彷彿一下看到幾年前的自己,接到錄取通知書那天,滿臉通紅在地上倒立了五次,然後莫名其妙地跟着公共汽車跑了兩站地才停下來。那天有幾個象他那樣的幸運兒呢?今天又有象他這樣的倒霉鬼?這也許是結局?也許說不上結局?他想起在假期里曾爬上峨嵋山看到佛光下有一層深藍的雲霧,從那時起,他就從沒對自己失去過信心。他是生下註定要創造音樂的,把他這一生的好與壞、幸與不幸都加在一起,再減掉,恐怕就只剩下音樂了。沒有沒有音樂的地方。他拿起背包走出傳達室。看門老頭看了看鬧鐘,伸手按了下電鈴。頓時全校各個角落裏都充滿了鈴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