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第七章

徐眉失蹤在打田栽秧的春夏之交。已經連續幾個趕場天沒有休息了,為了搶節氣和雨水,寨子上忙忙地將早稻和中稻都栽到了有水的田土裏。這個趕場天,恰好逢天晴,栽晚米和粳稻呢,從節氣上來說還早了幾天。於是乎,生產隊長在滿寨子老少的要求下,吹了一聲長長的哨子,宣佈星期天可以去趕場。

不止一個知青和老鄉,都聽到個頭高挑、長得英俊挺拔的岑達成追着在堰塘邊洗衣裳的徐眉道:“徐眉徐眉,明早上趕場,我們一路走啊!”

徐眉當即爽利地答道:“去趕場的人多呢!一起走吧。”

她這麼乾脆地答應岑達成,還引得寨子上幾個小夥子擠眉弄眼做鬼臉呢。

第二天在往桂山街去的小路上,老鄉和知青們都看到,岑達成和徐眉走在一起。兩人並肩走着,有說有笑,彎彎的山路窄得容不下兩個人時,不是徐眉走在前頭,就是岑達成走在前頭,兩個人始終都在說笑。到了趕場的街上,人們也都看到,徐眉和岑達成在摩肩接踵的人流中擠來擠去,他倆一會兒在小攤前和老鄉討價還價,一會兒在天麻杜仲攤前詢問食用的方法,一會兒在涼粉攤前吃綠豆涼粉,徐眉還指着岑達成吃得滿嘴通紅的雙唇譏誚……

再後來,就沒有看到他倆在一塊了。只曉得天擦黑時分,岑達成一個人回了寨子。

後來把岑達成作為第一嫌疑人拘審時,審訊的重點,就是在他倆淡出人們的視線時,發生了一些什麼情況。

岑達成對知青和老鄉們所反映的看到他倆的情況,全都是承認的。他還補充說,和徐眉一路趕場時,講的話題是“十八怪”中的“背着娃娃談戀愛”,他把自己了解的情況和對此的理解渲染着說給徐眉聽,聽得徐眉不住地發笑。這就是外人看到的他倆有說有笑的情況。他說其實是一路去趕場時,他發現徐眉愁眉不展,似有什麼心事,為了逗她高興,提起趕場的興緻來,他才不斷地找些發笑的話來逗起徐眉的興趣,說到了“十八怪”,徐眉這才笑起來。記得她還問,“三隻蚊子一盤菜”,到底是怎麼回事?蚊子真能吃嗎?

淡出眾人視線以後,岑達成交代說,他和徐眉去了脆哨麵館,一人吃了一碗一毛六分錢的脆哨面。因為脆哨是用槽頭肉切成丁炸出來的,徐眉把她碗中的脆哨全挑揀出來,讓他吃了。岑達成爭着要付兩碗麵條的錢,徐眉不讓,當他執意付了錢之後,徐眉還把一毛六分錢還給了他。

吃完麵條以後呢?岑達成說,走出脆哨麵館,我們就分手了。我聽說供銷社來了醬油,想順便去買一瓶帶回寨子。徐眉揮手說,我要去郵電所,看看家裏寄的挂號信來了沒有。吃麵條的時候,因為要付糧票,徐眉提過一句,這二兩糧票你給我墊着,上海家裏給我寄來十斤全國糧票,我收到以後會還你。糧票我已經墊付了,所以徐眉一定要自己付清脆哨面款。公社郵電所和供銷社在兩個方向,我們就分頭走了。

每次審訊,岑達成都這麼回答,從來沒有前言不搭后語,也從來不曾顛三倒四。

再後來呢?

岑達成報了一串流水賬,打了醬油,他看到鹽巴白凈,順便買了一斤鹽巴。隨後就和幾個男知青到他們隊裏去玩了。本來想吃過晚飯回寨子,後來聽到有線廣播裏說,晚上要下大雨,怕被雨淋,他就趕在天黑之前回到了自己插隊的客過寨上。回到知青點正弄晚飯吃,大雨落下來了。一場春雨下,清水滿田壩。這個時節下夜雨,是好兆頭,晚米和粳稻的栽插不愁水了,寨鄰鄉親們巴不得春雨下得大些,再大些呢。直到臨睡之前,雨下得小一點了,女知青屋頭才叫起來:“徐眉呢,徐眉趕場回來了沒有?岑達成,你看見徐眉了嗎?”

直到這個時候,岑達成才曉得,和他一路去趕場的徐眉沒有回到寨子上來。岑達成只得如實相告,和徐眉吃過麵條分手以後,不知她去了哪裏。

女知青們還嚷嚷着和岑達成開玩笑,你會不知道徐眉的影蹤啊,你們不是“敲定”了嗎?別騙人了。是不是你把她藏了起來?

聽到人家說和徐眉“敲定”,岑達成心裏樂滋滋的,他忖度着,就是要讓人們這麼傳,讓徐眉不知不覺成為他正式的女朋友,別的男知青也就不會再打她的主意了。

無論是岑達成,還是和徐眉同住茅草屋的女知青,都沒把徐眉趕場當夜未歸的事當一回事。因為在插隊落戶生涯中,男女知青趁着星期天去趕場,被其他知青點上的夥伴邀去玩並留宿的事情,是時常發生的。玩個一二天、兩三天,自會回來的。

徐眉失蹤被當成一件事情,是在第二天的黃昏。消息是鄉郵員帶回公社的。徐眉頭天趕場時去郵電所打聽過上海家中寄的挂號信到了沒有,鄉郵員查看了記錄,說還沒到。第二天郵車來了,鄉郵員看到了徐眉的挂號信,想到徐眉在惦記這封信,就送到客過寨來。挂號信是要簽收的,徐眉不在,鄉郵員只能請另一個女知青代她簽收。聽說徐眉在其他寨子知青點上玩,鄉郵員還覺得詫異,一路上從公社所在地的桂山街走下客過寨來,他已經路過了一大串有知青點的寨子,沒見到徐眉啊!從客過寨回桂山街,鄉郵員每走過一個有上海知青集體戶的村寨,送信送報紙的同時,他都順口問一聲,徐眉在你們這裏玩嗎?

所有的回答都是否定的,鄉郵員小哈就當一回事了。誰都曉得徐眉是整個桂山公社插隊知青中相當出眾的一朵花,怎會一下子找不見了呢!鄉郵員哈小文是個矮個兒,二十五六歲了,才一米五一的個頭。這麼點矮小個兒,也影響他找對象說婆娘,至今他還沒個意中人呢!上山下鄉的知青們來了,每個集體戶訂一份報紙,上海知青的書信往來又多,哈小文時常和知青們打交道。知青們上街,也願意去郵電所待,寄信,拿郵包,取報紙,問問有沒有自己的信。有一回知青們在郵電所里說笑,不知怎麼地把哈小文和徐眉扯在了一起,說哈小文雖然矮,由於一年四季在山路上送信送報,人也曬得格外黑,可謂其貌不揚,但一點也不妨礙他欣賞美,喜歡漂亮姑娘。每次只要徐眉和他搭訕,不論是問有沒有信,還是問客過寨知青點的報紙拿走了沒得,他都答覆得分外殷勤,笑容也特別燦爛。旁的知青見了,心頭酸溜溜的。一個缺德鬼不知怎麼的突發奇想,說忽然有一天徐眉和哈小文走在了一起,會是個怎樣的局面?他這話一出口,頓時引得男女知青爆發一陣哄堂大笑。一個相貌平平的女知青正色道,不要瞧不起小哈,如果知青要在山鄉里紮根一輩子不抽調,小哈有一份正規工作,有正式工資,郵電所後頭還有兩間砌得漂漂亮亮的磚瓦房,說不定還真有女知青願嫁給他呢!誰料想,知青們放肆地亂髮議論時,小哈正在裏間屋收整郵件,把這些話全聽見了。知青們說笑完了,小哈從裏面板著臉走出來,忿忿地說:“不要瞧不起人,看老子哪天娶一個和徐眉不相上下的婆娘給你們看。”

知青們有的伸舌頭,有的做鬼臉,悄沒聲息散了。

鄉郵員哈小文走遍了上海知青所在的集體戶,沒有見着徐眉,回到公社,就跑到辦公室給分管知青的民政幹事彙報了。民政幹事一聽,臉都變了色,當即報告了公社副書記、革委會副主任。

臨近黃昏,桂山公社村村寨寨的有線廣播“吱嘎吱嘎”刺耳地囂叫了一陣之後,響起了公社書記、革委會主任嚴肅的凜凜然的聲氣:

“各大隊注意了,各大隊注意了,凡有知青點、特別是上海知青點的寨子,立即派人巡查一遍,看一看知青是不是都在村寨上,有哪幾個不在隊裏,立即報到公社來。在各大隊、各生產隊去知青點巡查時,每個知青點都要問到,在客過寨插隊的女知青徐眉有沒有來過?徐眉現在哪裏?每個大隊都要在晚飯前後,把情況報到公社辦公室,我們公社黨委、革委班子,在等待你們的情況報告。哪一個大隊漏報、不報、瞞報的,惟一把手試問。”

這段廣播,連續播了三次。這麼一來,桂山人民公社土地上近兩萬農民和上百個知識青年,都知道了徐眉不見了的消息。

桂山公社領導班子,為何對鄉郵員哈小文帶回來的消息如此重視呢?

只因徐眉失蹤前不久,剛剛傳達了國務院、中央軍委104號文件精神,那個文件通報了黑龍江建設兵團十六團團長黃硯田、參謀長李耀東姦汙、猥褻女知青達數十人,被判處死刑立即執行的案情,並要求各級部門切實負起責任來,關心知識青年,愛護知識青年。對那些因不聞不問造成知青被凌辱、被捆綁吊打、無故死亡、失蹤和受到迫害的,要追究領導的責任。與此同時,四川、江蘇、吉林、雲南等地也都宣判處決了一批姦汙迫害知青的案犯。力度很大,震動也很大。桂山公社的領導部門,聽說那麼漂亮的上海女知青徐眉失蹤了,豈敢不重視?他們一面向各大隊、各生產隊作出部署,一面連忙向縣知青辦和縣委、縣革委會作了報告。

徐眉失蹤一事,就此傳遍了桂山地區,驚動了全省上下。

應力民也是在這個時候聽說徐眉離奇失蹤的。在此之前,他只在趕場的街子上見過徐眉。由於她長相出眾,男女知青間議論挺多。他知道徐眉在客過寨插隊。

客過寨因為客過亭而得名。

客過亭據說是個名勝古迹,有好幾百年歷史了。慕其大名,應力民也和幾個知青在一個趕場天攀上桂山,去游過客過亭。

到了亭子跟前,結果大失所望,亭子裏台階被砸破了,亭柱子勉強撐着亭蓋,亭子裏的欄杆也是歪的歪,斷的斷,破敗得不成個樣子。風吹來,亭子裏外都在響,似乎隨時都有可能傾覆倒塌在地。亭門柱上,鐫刻着的一副對聯已被風雨剝蝕得看不很分明,有的字在“文革”初期“破四舊”時,被砸得辨認不清。要細細地連猜帶辨別,才依稀讀得出一副不倫不類的五言對子:

風去雲來景

山坡是主人

那個風景的“景”字,還是用毛筆蘸了墨汁,拙劣地寫上去的,和原來的字體極不相配。應力民覺得,客過亭惟一值得看的,是站在亭子裏眺望千山萬嶺的景色。望遠山,連綿無盡千姿百態,猶如大海上的座座島嶼,看近嶺,蒼翠欲滴鬱鬱蔥蔥,俯視一座座大山之間的壩子裏,清水長流,栽了秧子的水田綠茵一片。自古而來,這是西南山鄉的一塊福地和糧倉。應力民忖度,就是因為這裏風光秀美,景色綺麗,過往的文人墨客,才會想到在桂山崖上,建這麼一座供遊人們歇腳的亭子吧。客過亭,客過亭,無非是讓爬上山來累了的客人們,有個坐處喘口氣吧。

只因應力民不在客過寨插隊,和客過寨的男女知青間無甚交往,又加上他勞動勤快得到貧下中農好評,故而後來拘審岑達成的專案組,會選上他參與長期審訊岑達成。他呢,從一開始就認定了岑達成是有重大嫌疑的。

坐在浦東機場的候機大廳里,翻看三十年前記錄徐眉失蹤案的工作手冊,應力民沉浸在對往事的回顧之中。思緒零亂而不連貫,從那時至今,一晃三十多年了。這一次重返第二故鄉,還有可能破解徐眉失蹤之謎嗎?

應力民沉吟得久了,聽到去逛專賣店、商場的幾個老知青陸陸續續走回到座位上,不由抬起頭來。

“你這個大隊長,倒是靜得下心來,一直坐在這裏啊!”嬌小玲瓏的羅幼杏離應力民最近,她邊走向自己的座位,邊和應力民打招呼,還舉起手來,朝應力民作了一個熱情的手勢:“難得、難得!我們已經一大圈兜下來了。”

應力民朝她淡淡一笑,多年的警察生涯,使得他養成了職業習慣,剛才一抬頭的當兒,他察覺到離自己不遠不近的地方,始終有個人坐在那裏,有意無意在觀察着自己。

這人會是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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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過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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