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徐眉不是典型的江南美女——那種小家碧玉聰明玲瓏的姑娘。用老鄉粗俗一點的話來講,她是高奶挺胸脯的風騷女人。她的個頭高高的,胸脯上一對乳房,一年四季都聳得高高的。和一幫女知青們走過來,頭一個注意到的,必然是她。她的那一雙乳房,聳立在胸前,讓人不想看也得留神到她的胸部。橢圓飽滿的臉上,一對大眼睛似會說話,白凈的臉皮,老鄉們說比剝皮的雞蛋還誘人。剝了皮的雞蛋是送進口裏吃的,她那張臉引得不少男知青想和她約會。她呢,大咧咧的,頗有女人少見的爽快,什麼人邀約她一道去趕場,她都會一口答應。
應力民在桂山街上不止一次地見過她,他心裏承認,徐眉確實是個美得晃人的姑娘。別說山鄉里見不着她這樣的女子,就是在整個桂山地區幾百位上海女知青中,長相如徐眉一般招搖的,也極為少見。
故而在上海知青中盛傳,徐眉談的“敲定”不止一個。
“敲定”是上海知青中對於男女雙方正式確立戀愛關係的簡潔稱呼。在六七十年代,上海灘都這麼說。
應力民是在世紀之交那年拜訪徐眉的父親徐繼陽的,看到個頭長得一米八十八的老人時,這才恍然大悟,徐眉的個兒為什麼會那麼高,身架子會那麼大。儘管徐繼陽那一年已是滿臉皺紋,一頭像雞冠般直豎起來的白髮,人老體衰,但是他的肩膀仍然寬寬的,佝僂着腰直起來時,那身架子還是高得駭人。
粗野的漢子們說徐眉天生是個風騷女人,實在是冤枉了她。她長成那麼個模樣,是生成的眉毛長成的相,完全是承襲了遺傳基因,怪不得她個人的。見過了徐繼陽,不用想像應力民都猜得到,這位老人在年輕時代,一定是個高大魁偉、英俊挺拔的男子。
又是好幾年過去了,應力民在走進徐家所在的那條老弄堂時,心裏揣度着,老人現在該是個什麼模樣,和他談起寶貝女兒的沉痛往事,他會是個怎樣的表情。
噢,這條弄堂已經面臨拆遷。弄堂里青磚砌起的牆面上,隔不多遠就有用圓圈圈起的兩個白漆大字:“拆遷。”
應力民在慶幸,自己來得正是時候。再晚些來,一旦動遷走了,打聽徐老伯的新地址,就麻煩了。
公用水龍頭旁有人在洗拖把,用力刷洗的拖把把水珠濺出了水兜。應力民避開一點水龍頭,辨別著門牌號,踏上一截晦暗陡峭的木樓梯。他記得,徐繼陽的家是住在二樓上的客堂里。在石庫門房子裏,二樓的客堂間是位置最好的一間屋子了。
客堂間的門敞開着,上海的老住戶們都這樣,在互相熟悉的弄堂里,早上起來開了門,只要不離開家,那扇大門總是敞着的。
應力民遲疑地站在客堂間門口,客堂間裏,一位五十來歲的中年女子朝着他轉過臉來,目光警惕地盯着他。
“你找誰?”
應力民咽了一口唾沫,客氣地問:“這裏是徐繼陽老先生家嗎?”
“你找他有什麼事?”中年女子離座站起來,迎着應力民走到客堂間門口。
“噢,”應力民猜不透這個女人的身份,忖度着道:“我是他女兒一起插隊的知青,幾年前我來拜訪過他……”
中年女子臉頰上一陣抽搐,她沒等應力民說完,就打斷了他的話:“徐繼陽去世了……”
“啊?”應力民大吃一驚,“什麼時候的事?”
“前年大熱天,太熱了,他熬不過去,就……”中年女子說著,眼圈一紅,伸手抹了抹眼角,接著說,“留下了我孤苦伶仃的一個人……”
說話間,應力民從中年女子的眉眼之間,一下認了出來,幾年前他來探望徐繼陽老先生時,這女人也在客堂間裏,還給他倒了一杯茶來,當時他從她的衣着舉止,認為她是個鐘點工,現在想來,她不僅僅是鐘點工,她很可能是徐繼陽老先生續弦的老伴。應力民不便妄然發問,只得小心翼翼地打聽:“這幾年裏,有關於他女兒徐眉的消息嗎?”
“沒有,沒有,”中年女子雙手一攤,不無怨尤地說,“我對不曉得多少人說過了,我不知道什麼徐眉,也從來沒見過徐眉,老頭活着的時候,從來不對我提起徐眉。這一兩年也不懂是怎麼回事,總有像你一樣的陌生人,上門來打聽徐眉、徐眉的。”
樓梯上一陣響,應力民轉身望去,走上來二男一女三個人,為首的是一位男子,未說話就露出笑容:“林大姐,我們動遷組又上門來了,想同你商量……”
“沒啥商量的,”中年女子手臂一橫,“我的話早就說明白了,二百二十萬,二百三十萬,我都不要,我不要錢,我只要房子。”
“林大姐,你再考慮考慮,拿到了錢,也能買房子的。”動遷組的女士插話道。
中年女子嘴一撅,聲氣一下提高了:“上海的房價嚇壞人,我才不上你們的當。我只要有個落腳處,有套房子,地段好一點的。你們給我一把錢,我一個老太婆,到哪裏去看房、買房?辦手續都不懂。我不要錢,不要錢。實話告訴你,我鄉下還有兒子、媳婦、小孫子,兒子已在上海打工,他們也要有住處。”
應力民覺得已沒有待下去的必要,他想給中年女子打一個招呼,人家連眼角也沒有瞭他一下,動遷組三個人,他更不認識。於是車轉身,踮起腳,往狹窄陡峭的樓梯走下去。
剛步下三級樓梯,中年女子卻朝他追過來,站在樓梯口,向他一揚手:“哎,這位同志,我跟你說句話,老頭死兩年了,他那叫徐眉的女兒沒半點兒音信,你們不要再來了!這地方一拆遷,住戶們往外一搬,再沒人曉得那點陳穀子爛芝麻的事了。謝謝你們不要再來找了,啊。”
應力民收住腳步,站在樓梯上,不曉得對她說些什麼好。他只是點了一下頭,邁腿往樓梯下走去。有一截樓板鬆動了,應力民落腳太重,險些跌下樓去。幸好他眼疾手快,及時抓住了扶手,才沒摔下去。
走出後門,弄堂里有陽光,讓他感覺豁然開朗。放眼望進去,弄堂半空中,原先懸在那裏的晾衣架,已經塌陷下來,好幾家生鏽的窗柵,也被扳得七歪八斜,過街樓上那戶,顯然已帶頭動遷走了,窗玻璃砸碎了好幾塊。
應力民想像得出,徐眉上山下鄉去之前,生活在這麼一條擁擠嘈雜的弄堂里,當時會是怎麼樣一種生氣勃勃的景象。應力民當年也是從上海灘極為普通的弄堂里走出來的。
信步走出弄堂的時候,應力民感慨萬千。徐眉失蹤案久破未決,最終以“失蹤”告結,這樣一個結論告之徐眉親生母親的時候,聽說老人家當場就昏倒在地,不省人事,沒幾天就死了。應力民還聽說,徐眉母親當年是街道幹部,是她極力動員女兒徐眉響應偉大領袖的號召,帶頭上山下鄉幹革命的;剛失蹤那幾年,只是一個普通職員的徐繼陽,話語中總是埋怨妻子,你積極,你要求上進,獨養兒女是有一點照顧政策的,你都不要,是你把女兒推向不歸路的……可以想像,天天聽着類似的埋怨,徐眉總是沒有音訊,徐眉的母親會是一種什麼心情。
第一次,應力民走在弄堂里的步子有一些沉重,沉重得他似乎邁不開腳步。這可不是他的風格,一有了案情,破起案子來,哪怕連天連夜休息不好,他那壯實碩健的體魄走起路來仍是虎虎生風的。
姓林的女人最後通牒般的幾句話,彷彿是在提醒他,徐眉早已是個被人遺忘的女子,沒必要再來打聽她的歸宿了。
但對應力民來說,這是不可能的事情。徐眉案件,直接影響到了應力民的命運,影響到了應力民的人生選擇,甚至影響到他今天從事的這份職業。沒有徐眉失蹤一案,嫌疑犯岑達成不會被拘審,沒有對岑達成長達十幾個月的連續拘審,縣公安局當時不會從知青中抽調錶現傑出的應力民和另一個省城知青配合預審科的審訊員天天提審岑達成。沒有應力民當年全身心積極地投入對岑達成的審訊,制定一套又一套方案,表現出色,公安處也不會要他。
案子雖然不了了之,岑達成最終也以“事出有因、查無實證”而被釋放,自始至終參與了預審工作的應力民和那位省城知青,卻因表現傑出留在了縣公檢法隊伍中。省城知青分配去了檢察院,應力民留在了公安局刑警隊,他倆雙雙得到了當年的男知青們極為羨慕的工作。警察也由此成了應力民終身的職業。當年調回上海公安局工作時,人家一聽他參與過偵破毒品案子,很爽快地發出了商調函。
應力民怎能不記着徐眉的失蹤案呢?徐眉案的謎團解不開,是他作為一個警察終身的遺憾。他的心靈深處,會始終盤着一個解不開的結。
上海的《人民警察》雜誌,報道過應力民出色地破獲毒品大案的詳情,公安局所辦的《東方劍》雜誌,還以他為原型,寫過一篇好幾萬字的中篇小說,概括提煉,添油加醋,筆下生花,把他寫成了一個料事如神,和毒梟鬥智斗勇的英雄人物。可在應力民的內心深處,總是耿耿於懷地存在一個念頭,徐眉案的失蹤之謎不能解開,他就算不得一個好警察。到退休的時候,他會為此抱憾終身。
故爾,這一次的重返第二故鄉之旅,雖然和大多數老知青一樣,是故地重遊,雖然局長還讓他不動聲色地去摸清一條線索,但是對於他來說,重新撿拾梳理徐眉的失蹤,是重中之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