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第十章

顛簸過後,飛機又進入了平飛狀態。坐在應力民和羅幼杏后一排的丘維維,微微張開了一條眼縫,斜乜了前排的應力民一眼。

雖然隔着一條走廊,可應力民和羅幼杏兩人間的對話,她聽了個十之八九。除了羅幼杏壓得很低的嗓門說出的話,有幾句她沒聽清之外,其他的竊竊私語,她都聽到了。

不是她想偷聽。她累了,一路上推着安康青,既要順着他的話,又要依他的心思,還要留神他情緒的變化,她從來沒這麼累過。在飛機上坐定以後,見安康青合上眼不久就打起了鼾,她算放下心來。請空姐放好輪椅,她坐回丈夫身邊,也想定定心在飛行時間睡上一覺。

哪知道羅幼杏和應力民的對話,一句接一句鑽進她的耳朵里來。不是他倆要吵她,主要是羅幼杏的語氣忽高忽低、抑揚頓挫,太有情緒、太富感染力了,她想不聽都不行。

她是瞧不起羅幼杏的。她算什麼呢?一個離異的下崗女人,沒有男人愛,沒有子女,連知心朋友也沒有,碰到個抓毒販的警察,她便以為是可以信賴的了,急不可待地試圖尋求他的幫助,一股腦兒把自己的事兒全倒出來了。哼,想想真可笑。

丘維維閉上了眼睛,飛機一陣震顫,這會兒顛簸得更厲害了,甚至還急速往下墜飛了十幾米,丘維維都有點心慌了。喇叭里又一次報告說遇上氣流,提醒旅客系好安全帶,收起小桌板,連衛生間也暫時關閉。

惶惶之餘,丘維維不由轉臉望了一眼安康青,她真怕他受不了這一陣的折騰,在飛機上朝她使起性子來。還好,丈夫仰着臉,嘴微微張開,仍在打鼾,睡得很香的樣子。瞧,他就是睡著了臉上仍透着光澤,飽滿的臉龐全舒展開了,光是看他的臉,他顯得比自己還年輕呢。

丘維維換了一個更舒服點的姿勢坐,又閉緊了雙眼。斜前方的羅幼杏不再喋喋不休地對應力民嘮叨了。她真想趁此機會睡上一陣,可就是無法入睡。

轉念之餘,她腦子裏的想法瞬間又變了,她陡地升起一股對羅幼杏的羨慕。是啊,羅幼杏是個收入不足千元的下崗女工,可她只是一個人,管了自己的一日三餐,夜間就能在三尺床上安然入睡,無憂無慮,沒甚心事。最主要的,她目前仍充滿着希望,她有奔頭,如果她想方設法找回了送給放鴨子夫婦的兒子,如願以償地和前夫何強復了婚,那她就徹底改變了自己的命運。

丘維維聽說過何強,他們這一撥曾經在桂山地區插隊落戶的上海知青,沒一個人當上高官,最高的官位是正處級;在幾百個知青中,真正發大財的,也僅屈指可數的幾個。在鳳毛麟角般的富翁里,何強的財富可算是第一位的,連組織他們這次活動的汪人龍,那麼能幹的一個人,都對何強有幾份佩服,自嘆弗如。

羅幼杏千里尋兒達到了目的,重新和何強生活在一起,就不會是眼下這副可憐的樣子了。到那時她就是何太太,渾身上下換了裝束,珠光寶氣地走出來,恐怕所有的知青都要對她刮目相看了。

而她呢?她丘維維有什麼指望呢?守着一個比一截木頭好不了多少的老公,既要服侍他吃,又要幫着他穿,大部分時間還得推着他走,和照顧一個弱智的成年人沒啥兩樣。弱智的成年人還聽話,丘維維已經解散的技校里有個中年女教師,繼承了當幹部的父母兩套房子,承諾父母,會永遠照顧弱智的弟弟。這個弟弟三十齣頭了,曾經到學校里來過,除了最基本的生活自理之外,他什麼都不懂,什麼也不會,一切都要當姐姐的指點他,幫助他。技校的同事們都對中年女教師說,你太苦了。可中年女教師道,我從小管他,也慣了,再說弟弟雖是弱智,但他聽話,從來沒給她惹過事。現在丘維維照料的老公安康青,最糟的是不聽她的話,時常還要對她鬧情緒,發脾氣。丘維維真被他折騰得心力交瘁,無可奈何了。就像這一次重返第二故鄉之旅,她是根本不想來的,怪也怪她自己,桂山地區知青聚會,通知到她這兒,她尋思,解散的技校已經沒多少善後事宜,局裏面給她安排了個閑職,只等她年齡一到,就辦退休手續了。她和安康青兩人,天天悶在家裏,生活太乏味了,她就推着安康青,參加了那一次聚會。哪知道安康青聽說汪人龍在組織重返第二故鄉之旅,要去遊覽評上四A級景區的客過亭,當場就表了態,要參加。丘維維在一大幫認識和不認識的同時代老知青面前,還要維護她技校校長的面子哩,還要在眾人面前顯示她和安康青幸福美滿婚姻的印象哩,於是就報了名交了旅行住宿費用。今天才是上路的第一天,她就感到說不出的疲乏和不悅了。在這個完全鬆散型的集體中,表面上雖然互相之間客客氣氣,但誰也沒把她這個技校校長當回事。不論你官大官小,錢賺得多賺得少,知青和知青之間,都是腳碰腳的。你的官大嗎,那你就為知青這個群體多說話吧;你的錢多嗎,那你就為知青中的弱者多做貢獻吧。聽說汪人龍這個組織者,隊伍還沒出發,已經接受了要為一個病入膏肓的方一飛尋找初戀情人的任務,荒唐。

丘維維的沉思被安康青的拉扯打斷了,她睜開眼來疑問地望着身旁的安康青,安康青睡眼惺忪、眼神散亂地瞅着她,做了一個端杯子的手勢,說:“水,口渴……要喝……”

丘維維隱忍着心中的厭煩,輕聲說:“要喝水,我明白了,給你要。”

她抬起手臂按了呼喚鈴,空姐快步走來了,轉個身就端來了一杯凈水,丘維維接過杯子,遞到丈夫跟前,安康青端起來,昂起脖子,把一杯水喝了個精光,重重將杯子塞一般還給丘維維,喝足了水,他滿意地微笑着,又閉上了眼。真像頭豬。

丘維維特為這次出遠門買的新衣服上滴了幾滴安康青喝剩的殘水,她蹙了一下眉,把一次性杯子放進前座的后袋裏,紙質的一次性杯子頓時給壓扁了。

丘維維再次瞅了丈夫一眼,安康青腦袋微歪着,又酣睡過去,彷彿他剛才沒醒過來似的。

丘維維直了下腰,小心翼翼地把後腦勺枕在椅背上。

飛機這一陣飛得很平穩,燈光熄了大半,是可以休息一會了。

可丘維維睡不着,她一閉上眼睛,耳畔就響起安康青輕微的鼾聲,眼前就燃起一堆火焰,熊熊的火焰。

那是山灣灣里的火,先是星星點點的火把匯攏在一起,驀地升騰起一股火苗,迅疾的火苗燃大了,火把作星散,火苗頓時變成了熊熊大火。那紅亮的火焰中映出茅草屋的剪影,其中夾雜着尖聲拉氣的慘叫,只幾分鐘時間,凄厲的驚呼狂嗥漸漸平息,火勢似乎要在山灣灣里蔓延開,在黑黝黝的山影前騰躍着撲閃着,終於火焰漸漸小下來,只剩下飄飛的一閃一閃的火星,山灣灣里回歸到原先的沉寂。只是,山灣灣里那一幢令全寨男女老少談之色變的茅草屋看不見了。

一整個寨子的人放心了。

丘維維始終懸着的心也落下來了。

這一把火是為挽救安康青而燒的,這一把火也是她作為安康青的同學和戰友極力促成鴨子口大隊革委會下決心燒的。燒死的是一個麻風女羊冬梅。

初到鴨子口村寨插隊時,丘維維只曉得鴨子口是桂山地區最為偏遠蠻荒的一個寨子,山大坡高,路險谷深,趕一趟場要走兩個多小時,光是走路來回就得整整半天,在街子上稍微多耽擱一點時間,就得摸黑回到寨子。這對於一心追求革命、改變山鄉面貌的安康青、丘維維來說,算不得什麼。到勞動最艱苦條件最差的村寨插隊落戶,還是他倆主動要求的。同在鴨子口插隊的幾個男女知青對他倆如此要求進步,還有些不理解。他倆異口同聲地說,惟其落後,惟其偏遠,才需要我們來貢獻青春,改變“一窮二白”的面貌呀!

那正是丘維維和安康青最為志同道合的時期。勞動雖然繁重,生活雖然艱苦,不過到了趕場天,他倆雙雙端着臉盆去河邊洗衣裳,或者相約着同去趕場,哪怕要走兩個多小時的山路,他們也從沒覺得苦,從未覺得日子難熬過。相反,兩人之間親如兄妹般的情愫之中,還有着朦朦朧朧的甜絲絲的初戀的滋味。儘管旁人提及時,他倆誰都不承認,並且振振有詞地說,我們這是從小學到中學期間多少年裏積起的革命友誼,我們這是紅衛兵戰友間經歷過的純真感情,不是你們理解的小資產階級情調的低級趣味。

話是這麼說,丘維維的內心深處,始終把相貌堂堂一表人才的安康青當成她的人,她的主心骨,她形影不離的戰友和同志,她無話不談的哥哥。現在是年輕不能談,一旦年紀稍大,允許戀愛結婚了,安康青必然是她的對象她的未婚夫她一心要嫁的男人。

突然地,什麼預兆也沒有,天天和她生活在同一集體戶同一知青點上的安康青,天天仍然和她煮一鍋飯吃的安康青,對她懷上了二心,背着她和鴨子口寨子上的一個姑娘羊冬梅好上了。

這簡直是晴天霹靂。

丘維維乍一聽人說起這個消息,驚訝得目瞪口呆。

她沒向安康青打聽,更沒和他吵同他鬧,她仍然像往常一樣,該煮飯煮飯,該炒菜炒菜,安康青衣裳被樹枝剮破了她仍替他補,洗衣裳時她仍喊着他一起到河邊去。只是在表面上的客氣之外,丘維維多了一個心眼。

她漸漸地明白了鴨子口寨子上的流言飛語不是空穴來風,她很快明白了問題出在哪裏。安康青同她天天生活在集體戶里,這不錯,不過出工勞動的時候,男女社員是分頭幹活的。那一天安康青在山灣灣旁的枕頭田鏟田埂,活干到一半,瓢潑大雨嘩然而下,他提起鋤頭往寨子上跑,一眼看見山灣灣里羊冬梅家的茅草房,就跑進她家去躲雨。

羊冬梅正在火塘旁烤紅苕,見了來躲雨的安康青,真是又驚又喜。姑娘讓安康青在火塘邊烤火,給他吃烤熟的紅苕,見他身上的外衣淋濕了,叫他把外衣脫下在火邊烤乾,見他挽起褲管露出的雙腳沾滿了來不及洗的泥巴,姑娘又在腳盆里舀來半盆溫水,讓他把腳洗乾淨……

那一天的雨下得久,吃了紅苕,擦乾了腳,烤乾了外衣,茅草房外頭的雨仍下得刷刷地響,火塘里的火苗一跳一閃的,安康青隔着火塘,瞅着姑娘的臉,看得呆了。

羊冬梅是鴨子口寨子上美得讓人心跳加速的姑娘。

安康青不明白,來這裏插隊落戶好長一段日子了,他怎麼就從未見過這麼漂亮的女子。他當面就問她了,羊冬梅羞澀地低下了腦殼,半天不吭氣兒,安康青追問得緊了,她才不明不白說出一句:

“我不出工。”

為啥不出工呢?

“是阿爸不讓。”

真正豈有此理!安康青簡直要斥罵了,但是想到那是姑娘的爹,他沒罵出口來。

雨停了,安康青道過謝,提着鋤頭又去鏟枕頭田田埂上的雜草刺籠,羊冬梅一直把他送到門口,他走出她家院壩時,迴轉身來,疑訝地看到她仍倚着門框,睜大了一雙美得晃人魂魄的眼睛,痴痴地望着他。

安康青忍不住向她揮了揮手,她竟也把手舉了起來,揚了揚。

鏟田埂的時候,安康青的眼前總是晃動着羊冬梅的臉龐,她那又驚又喜的眼神,她對他關懷備至的語氣,籠罩在她身上的謎。

事後,他向寨子上的小伙打聽,山灣灣里的羊家,是怎麼回事?

小夥子道出的真相,讓安康青嚇出了一身冷汗。

她家是麻風,文化大革命鬧起來,麻風村暴動,麻風病人都跑回了各自原先生活的寨子,羊冬梅隨父親也跑回了鴨子口,蓋了一幢茅草房,相依為命過日子。

鴨子口的寨鄰鄉親們,是排斥和反對他們父女回來的。說他們一家三口住進麻風村時,羊冬梅還小,到逃回來時,她母親已死在麻風村裡,這父女倆身上,必定染上了駭人的麻風。

縣裏及時下了通知,說麻風村跑散的麻風病人,凡是染上病還有可能傳染的,都已經收治回麻風村。而這些年裏治癒的麻風村人,並不具傳染性,各個村寨可以為他們選一塊離開寨子一定距離的地方,給他們辟幾塊生荒地,讓他們自種自收,自給自足,自生自滅。羊冬梅家就是根據這一精神,在離開鴨子口寨子一段距離的山灣灣里,蓋起茅草房住下來的。那個山灣灣里有幾塊生荒地,近幾年來已給他們父女陸續開墾出來,栽水稻,種包穀,種紅苕洋芋,種各種豆角蔬菜瓜果,養雞養鴨養豬羊。難得的是,這個山灣灣里有一股泉水,鴨子口人說那是背陰泉,平時就是牛馬也不牽過去喝那陰冷的水。而他們父女,一年四季就靠這股背陰的泉水過日子。一兩年來,鴨子口人就和羊家父女相安無事地對峙着過了下來。

不過,因為羊家父女的存在,鴨子口人仍是談麻風就色變,說起來人心惶惶,恐懼、惶惑,連對他們父女遠遠地望一眼都不敢。

聽山寨小伙道出底細,安康青這才恍然大悟,他為什麼從來沒在村寨上見過羊冬梅,鴨子口村寨上有一個那麼美麗的姑娘,為啥從未聽人說起過。

想到自己不但貿然闖進了麻風病人家去躲雨,還吃了羊冬梅烤的紅苕,在她端過來的腳盆里洗過腳,用過她遞給他的毛巾,她的雙手還提着他的外衣,為他烤乾了衣裳。夜深人靜,聯想自己可能已經染上了麻風,安康青驚駭得脊樑上直冒冷汗。

說實在的,他在上海時從沒聽說過麻風。到了偏僻閉塞的鴨子口村寨,他才曉得人世間有這麼種病。從老鄉們嘴裏,他聽說了這是可怕的不治之症,染上了麻風,全身上下都會發炎、潰爛,先是爛五官和七腔,繼而是全身骨骼和四肢……哎呀呀,可怕極了可怕極了。麻風最為可怕的是會遺傳,一代一代往下傳,故而要將他們隔離,不能讓他們結婚生育,讓他們自生自滅已是最為人道的了。

多長了一個心眼,安康青這才發現,關於麻風竟有那麼多的說道。鴨子口寨上的人說,羊冬梅之所以長得那麼美,也是麻風在作祟。麻風病人就是要以她那種妖艷嫵媚的美麗,來誘惑世間的男子,完成他們傳宗接代的使命。要不,麻風病人死光了,世上何來的麻風呢?

安康青自然要將羊冬梅從腦子裏摒棄出去啰!他決定不把和羊冬梅有過接觸的事兒告訴任何人。他永遠也不會再往山灣灣那個方向去,不,他再也不向山灣灣那裏望一眼。

白天他可以不想,可是羊冬梅竟然在他夢中出現了。在夢裏,他覺得羊冬梅比躲雨那天還要美,美得令他情不自禁想要去摟她、抱她、親她。

夢中驚醒過來,安康青的心“怦怦怦”跳個不停,渾身上下淌汗,青春的體魄還有股難耐的衝動。他慌亂地想,是不是老鄉說的駭人聽聞的麻風附體了?是不是麻風的魔力在發威?

做過夢不久,他在山坡上遇到了羊冬梅。那天他是在山坡上割草,用扦擔叉起滿滿兩大捆茅草挑回鴨子口寨子去時,路過了茶坡。茶坡上的茶樹覆蓋了滿山滿嶺,一坡一坡望過去,綿延無盡地連着遠山。雲罩霧罩的遠山,層層疊疊,渺渺漾漾,安康青看着看着走了神,一腳踩在塊滑溜溜的石板上,身子一晃,先是肩膀上的扦擔失去了重心,兩大捆茅草遂而逮着他一起跌落進了幽深的峽谷,只覺得腦殼上撞得鑽心地痛,腳桿上也像挨了一刀,隨後他就啥都不曉得了……

醒過來時,他已躺在穀草鋪的床上,身子稍動彈一下,穀草就索索發響。他的腦殼痛得鑽心,他的腳脖子上也疼得難忍。不過他的意識是清醒的,睜開眼的當兒,他一眼就看到了羊冬梅。

羊冬梅正坐在床頭俯身關切地望着他。她太美了呀,美得讓頭腳疼痛的安康青都忘了痛。她的一雙大眼睛在兩條細彎細彎的長眉下流波溢彩地瞅着他,她紅潤黝黑的皮膚光滑細膩,她的身體漫溢着山野少女的體香,她的氣息彌散在床頭,有股誘人的味道。安康青獃獃地望着她,看得憨了。

她說話了,說話時的氣息直噴到安康青的臉上。安康青貪婪地嗅着她芬芳清新的氣息,只看見她的嘴巴在動,竟沒聽見她在說啥子。

羊冬梅以為他被摔憨了,支身站起來,連聲叫着阿爸,退了出去。

羊冬梅的阿爸進屋來了,他像所有的山鄉農民一樣扎着黑色的頭帕,頭髮、鬍子連眉毛都白了,安康青頭一次見到他,他是個大眼睛方臉盤的漢子,不是眉毛鬍子頭髮全白了的話,看上去比一般農民還要壯實一些。安康青光是看他一眼,就發覺羊冬梅的眼睛,特別像她阿爸。

羊老漢只說了一句話:“我已經喊了話,鴨子口寨子上馬上會來人,送你去公社衛生院。”

說完轉身自卑地退了出去。

羊冬梅像補充一般,柔聲對他說:“是阿爸救了你!你摔在岩下,腦殼和腳桿上流了好多血呀。”

她還想坐在安康青身邊,羊老漢在門外叫她,她一步三回頭地退了出去。

鴨子口寨子上很快來了七八個漢子,他們紮起擔架把安康青抬回寨子,又派馬車把安康青送進了公社衛生院,衛生院作了急救處理,怕有閃失,又把他送進了縣醫院。

安康青在縣醫院恢復得很快,縣醫院的醫生明確告訴他,是敷在他腦殼上的草藥和腳桿上的傷葯救了他,如在當時沒及時止住血,他腦殼和腳上的傷口那麼大,腳桿上的骨頭都看得見了,就是淌出那麼多的血,他也必死無疑。

安康青明白了,是身患麻風病的羊家父女救了他這條命。

醫生還對他說,那一對父女,其實身上並沒患麻風,當年患上麻風的,是羊冬梅的媽。如果他們父女患了麻風,早把他收治回麻風村了,哪裏還能允許他們在村寨上生活。你放心吧,在他家菌棚里的床上睡過,喝過他家的水,敷過他們採的草藥,決不會染上麻風的。

是醫生的話,才讓安康青曉得,羊家父女救他的地方,是山上的菌棚,昏迷之中,他還喝過父女倆的水。不過這個時候,他除了心存感激,對他們父女,一點也不忌諱了。

病癒出院,安康青提着上海家中寄給他補養身子的麥乳精、煉乳、奶糖、阿華田、糕點,背着鴨子口寨上的鄉親,送進了山灣灣里那幢茅草屋。

羊老漢仍沒在家,孤寂地待在屋頭的羊冬梅歡天喜地地接待了他。她從沒見過這麼好吃的東西,一樣一樣拿起來嗅,湊到鼻子前聞,連聲說著好香啊我好喜歡,當她拿着果醬罐頭怎麼也不曉得如何打開時,安康青為她打開了果醬,還用小勺舀了一小勺讓她嘗,當她伸出舌頭嘗到那麼甜的果醬時,她拍着巴掌叫安哥哥,你是世界上最好最好的人。

是羊冬梅的純真,是羊冬梅絕色的美貌,是出於對他們父女救命之恩的回報,是對於他們處境的同情……多種因素的匯合吧,安康青不知不覺地愛上了羊冬梅。

他仍像其他男知青一樣出工勞動,他仍然和丘維維搭夥吃飯過日子,他一點也沒把對羊冬梅的感情向任何人透露。

但是鴨子口寨上的老鄉感覺到了,丘維維風聞之後也警覺到了。她發現安康青客氣了,她察覺安康青瞅人的目光平和了,她五官端正,她正青春年少,作為女知青她不難看,但是她比任何人都明白,她只是相貌平平的女性,尤其是同妖艷的誘人的羊冬梅相比,她是難有一比的。

她憂慮,她恐懼,她憤恨。一個偏僻山寨上的麻風女,怎能奪去她的心頭之愛呢。她找到公社革委會,說麻風女羊冬梅破壞上山下鄉運動,利用安康青的感恩心理,誘惑上海知青,現在知青點集體戶的男女青年個個都人心惶惶,生怕安康青染上了麻風,知青們都說要逃回上海去了。更令人不安的是,鴨子口寨上的老鄉們也都無心搞生產了,他們怕安康青把麻風帶回寨子,傳染給全寨老少,鴨子口寨上瀰漫著一股恐慌情緒。人人都在說,不把這事兒解決,鴨子口沒有太平日子過。

丘維維去公社的時候,還找了幾個知青夥伴。出於對麻風的恐懼和驚慌,知青們慷慨激昂,義憤填膺,直到公社的頭頭明確表了態,他們這才氣憤難平地回了寨子。

公社把大隊革委會的班子叫去了,他們是如何商量決策的,詳情無從所知。當丘維維去找大隊革委會主任時,主任只是跟她說,知青和老鄉們的要求都曉得了,事情會圓滿解決的,會按傳統的方式解決的。

所謂傳統的方式,就是自古以來流傳下來的對待麻風病人的方式。那是由德高望重的寨老牽頭,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寨子上的家家戶戶,每戶人抱一捆乾柴,悄沒聲息地堆在麻風病人家的房牆上,隨後指派幾個青壯小伙,每人點起火把,在茅草房的四周,一起點起火來,將麻風病人活活燒死,將麻風病菌滅絕。

在天高皇帝遠的偏僻村寨上,歷朝歷代都是這麼做的。

於是就有了那場大火,熊熊燃燒的大火,幾十年來沉靜下來時總在丘維維眼前閃爍的大火。知青們誰也沒有準備乾柴,知青們誰都不知這場火是由哪幾個人點的,鴨子口老鄉沒一個人通知知青參加這件事兒,他們只曉得,那事兒發生的前兩天,公社通知安康青到縣裏面參加民辦耕讀小學教師的培訓班,走之前跟他講明了的,培訓班回來,就到鴨子口小學堂當教師。安康青是高高興興地去的,走之前他不管不顧地到山灣灣里去了一趟,把這個改變他命運的決定告訴了羊冬梅。長得老大卻還從來沒讀過書的羊冬梅看他高興,也喜歡的什麼似的,對他說,你教了學堂里的娃娃,再來教我。那一天安康青再次吃了羊冬梅烤的紅苕,他覺得那是世界上最甜最好吃的紅苕。吃過紅苕他就又像來時一樣,悄沒聲息地回到鴨子口寨子,第二天一大早,背上鋪蓋捲兒往縣城趕路了。

除了安康青之外,鴨子口其他男女知青都是曉得夜深人靜時分要燒麻風的。幾個男知青相約着,要站到後頭坡的岩石上,爬到樹上去看燒麻風的情形。

丘維維沒去後頭坡,也不會爬樹,她只是站在知青點茅草屋的后屋檐下,遠遠地眺望着,火燒得太大了,她就是離得遠,看得仍是清清楚楚的。

她就是這樣把安康青從危險的道路上拉回來的。費了她那麼大的心思,在他倆雙雙調回上海之後,她如願以償地嫁給了安康青,成了他名副其實的妻子。事到如今,她費盡心機追求來的安康青,差不多成了一個廢人,成了她即將步入晚年的累贅,她值不值呢?

丘維維閉着眼,靠在椅背上的腦殼左右晃動着。她不願沿着這條思路往下想。

停止播音好久的喇叭又響了起來,空姐在給旅客們報告,二十分鐘以後,飛機即將降落省城機場。

丘維維看了一眼手錶,時間已是凌晨的零點三十五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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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過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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