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節
他很得意自己的判斷得到了現實的驗證。他沒有讀過歷史,也沒有研究過社會發展史,他只是看過好多古典傳統的秦腔戲,他對歷史的了解以及對歷史人物的評價,都是以戲的內容為依據的,而且拿那些戲所給予他的影響來評價現實生活,有些很對,有些也就偏狹了。
“你看嘛!現時給人家平反,啥意思?”馬羅盯着我,依然很得意,“我說么,為人在世,不管刮啥風,下啥雨,以實為實總也沒錯兒,你耍心眼搞下虛虛套套的假事,害了人,終究不得長久喀!”
我很同意老漢這種觀點(權且稱作觀點),而且深有同感,附和他說:“對!實際上就是要實事求是。”
“有的人一遇運動,就瘋張起來了,把實事求是當口訣兒念,實際盡搞虛套子。”馬羅老漢有點憤憤然了,“‘四清’那年,惠家莊那個‘運動紅’,跑到我的庵棚里,要我寫個材料,證明給惠暢他爸熬過長工。我給他說,我確實熬了一輩子活,可不是給惠暢他爸熬活,我在河北那家財東家,一直熬到解放。那小子還要纏我,我罵他,‘甭給人捏包子噢!包子是虛的,終究要從心裏臭的!’”
“看咋着?”馬羅更加得意,“我當初要是給人家捏下假事,現在有啥臉面跟人家惠暢父子說話?你看吧!那個‘運動紅’而今黑下來了,我聽人說,他今日鑽在屋裏沒出門……”
那個被馬羅老漢卑稱為“運動紅”的人,自然是那位團支書了。我已不年輕,經歷了世事,心中此刻倒也平靜。這就是生活,生活就是這樣。生活中有惠暢的落難,也就必然有團支書那樣的亂世英雄,也不會沒有馬羅老漢這樣用良心和傳統道德的盾牌抵擋了襲擊的人。
他已經年近七十,仍然住在河灘上揚樹園子中間的庵棚里,隊上幹部讓他搬回村裡去,他不願意,說是在河灘清靜慣了,倒不能忍受村子裏的嘈雜。我不好意思再問他的那位阿克西尼亞的情況,因為他畢竟是鬍鬚花白的老者了。我對他的那個庵棚又頓生留戀之情,我和惠暢畢竟在那裏度過最舒暢的月夜,保留着一種令人眷戀的浪漫色彩,我說:“馬羅大叔,今天我順路回家,晚上到你的庵棚去,咱們和惠暢放開啰,讓他帶上板胡,我想聽你的亂彈了!”
“好!惠暢今日平反,我給他放一聲火銃!”馬羅老漢也興緻大發,“為惠暢嗚冤放炮!”
平反大會直開到太陽偏西,會後,我和老肖一行四人,一齊擁擠進惠暢的廈屋。
那張老式抽斗條桌,依原樣擱着,那隻紅漆暗淡的板櫃,也依原來的位置放在背牆根下,牆上掛着大鋸小鋸,牆根的小木箱裏裝着刨子、鎚子、鑿子、鑽子,屋裏有一股淡淡的木質的氣味。桌子上只有一個墨水瓶,使人還能想到這是一位發表過小說與筆墨為伍的人。
“你最近儘快寫出一篇小說,或者散文,寄給我。”老肖對惠暢說,“我們加一條按語發出去,在報上再給你平一下反。”
“我已經寫下一篇了。”惠暢也很興奮,“二十年沒動筆,盡跟斧頭鋸子打交道,寫起來好難哪!心裏踴躍,臨到提起筆來,沒詞兒了!我耽擱得太久……”
“原來的基礎還是在嘛!多多寫吧!”文教局副局長鼓勵他,一片坦誠,隨之又指示文化館趙館長和我說,“惠暢有啥創作上的困難,要盡量想法解決……”
秀花臉上和頭髮上落着燒鍋時的柴灰,送來茶水,又忙着拉風箱做飯去了。作為一個家庭主婦,大約十幾年來第一次接待這樣多的城裏幹部,她很快活,也很拘謹,完全亂了手腳,燒鍋也燒不出旺火來,柴煙從小灶房的椽眼裏泄出來,她自己也被嗆得淚汪汪的。
“稿子給我帶走吧!”老肖說。
“不好……”惠暢拉開抽斗,取出稿子,交給老肖手裏時,有點惶惶,“你要多指正。”
我們四個人,說了許多重複的鼓勵和安慰惠暢的話,就告辭了。惠暢送我們出門時,握手送別,我看到他的眼裏已經潮起的紅絲兒,有點笨拙地伸出那隻已經變形的粗糙的手,和客人一一握過,站在那兒倒說不出話了。
秀花拍打着圍腰布上的麵粉末兒,有點懊喪地抱怨我:“你是熟人,也裝起客氣來咧!讓我擀下那麼多面,可怎麼辦?”
省報編輯老肖打來電話,有關處理惠暢那篇槁子的事,想徵求我的意見。他以令人感動的惋惜的口氣告訴我,稿子寫得不理想。發吧,質量不過關;不發吧,作者屬於令人同情的一種特殊狀況。他的心裏十分作難,而偏於退稿的傾向卻是明顯的,而且要我給惠暢做些解釋。
“爭取發了!”我幾乎在懇求老肖,“如果質量差點,讀者可以原諒的。他現在需要鼓勵,需要聲援,哪怕刪得只發一千字,就是最好的鼓勵和支持……”
“我知道……”老肖聽完我的話,更加難為情地說,“我是編輯,得為讀者負責……”
我體察了一個老編輯的責任心,就不好再使他作難。稿子終於沒有發出去。他把原槁退給我,並附寄一件誠懇委婉的長信,讓我一併交給惠暢,再做些解釋工作。
我看了這件退稿,稿子的確是差些。奇怪的是,他受了那麼多苦難,而他的稿子卻仍然是寫一位愛隊如家的老隊長。《小河秋高》寫的是一位鐵面無私守護集體財產的老貧農。這兩篇作品基本相似他的筆調,仍然是60年代那些報刊上常見的筆調,在傷痕文學席捲文壇的時候,顯然覺得它太淺了,同時也使我看到,現在文壇上冒出的一批新作家,較之惠暢60年代發表的作品,起步要高過不止一個台級……
他騎着自行車到縣文化館來了。我在院子裏瞅見他,自行車後頭的衣架上,捆縛着一摞短木頭。坐到我的房子裏,他說今日到縣上的農貿市場,買下幾節圓木,正好可以作大衣櫃的材料。他又從提兜里掏出兩篇槁子,交給我說:“你給看看,怎麼修改。”
自行車后架上載着他割制傢具的木頭,車頭上掛着的提包里裝着小說稿子,無須細問,我就可以想像出來他在怎樣生活和追求着文學。
“還是你念吧!”我說,“你來一次縣上很不容易,咱們當面聽了談意見。”
“你看吧。”他有點不好意思,不念。
人真是有一種對過去習慣的特殊心理,稍有改變,就使人產生明顯的對比的差別,並因此而有許多聯想。惠暢過去給我讀他的新作而不讓我親自去看,似乎習以為常了,現在他不念,一定要我自己去讀,而且臉上少了點自信而多了一點說不清的表情,令我心裏反而難受了。
他坐下喝水,抽煙,翻閱着我桌子上堆積的雜誌。我就認真地讀着他的小說稿子。
兩篇小說稿子接近讀完,我的心裏難受起來,與省報老肖退給我的那篇擱一起考慮,我便覺得心情沉重起來。我不能不承認,他的文學的表現方式和表現能力,依然停留在60年代他寫作《小河秋高》的水平上,依這樣的水平寫出的作品,要滿足70和80年代交接時期的讀者的審美胃口,顯然是不行的,我知道了,十多年以來,他是着實與文學相隔太遠了,現在所要努力的側重面,應該在哪裏呢?
“我可以看出,你覺得作品太差。”他笑着說,“我知道我的稿子的實際。你不要難為情,敞開說,我都能接受。”
我總也不能敞開說,更不能像20年前我們所發生的毫無忌諱的爭論那樣,那樣的氣氛無法形成了。我終於決定以說長處為主,然後勸他多讀些書,把近年間新出版的中外優秀作品介紹給他。我總怕因為語言不當而使他泄氣,所以連自己也覺得莫名其妙地欲言又止,說不順暢。
“你怕我灰心,所以不敢直言。”他說,“不過,稿子差勁我是有自知之明的。你放心,我現在的勁頭,比60年代那時候還大!現在文藝界的興旺景象簡直叫人睡不着啊!我拚死也要……”
我雖然在鼓勵他,其實自己心裏也不踏實,我深知,他要在當今的文壇上露出頭角,不會是半年八個月的事,那麼,他現在有沒有長期苦鬥的耐心?
他的信心很足,說他已經和秀花談妥,家務事由她包攬,騰出他來看書和學習。他說他將豁出三年時間,從基本功上練起,爭取三年以後大見成效。“大見成效”是當時國內建設的口號。他對個人事業的追求毫不動搖,信心百倍。
兩個月後,正值暑期,文化館決定舉辦一次全縣業餘作者的創作會議,邀請本省近年間湧現出來的幾位青年作家講創作經驗,好多本縣的文學青年聞訊后奔走相告。開會的第一天,就出現了沒有通知的文學愛好者要求參加會議的矛盾,弄得籌備會議的我和館裏的其他幾位同志措手不及。可是,惠暢卻沒有來報到。
午飯時,我從縣招待所回到文化館,接到一封信,一看那飛揚的筆跡,我就猜出是惠暢的信了。是他病了呢?還是家裏有事拖累?打開信封,他卻寫着讓人傷心的話:
我不能參加創作會議,儘管是十分難得的機會,我要去一家工廠做工。工廠蓋新樓,我與幾個木工包攬了窗子和門的活路,有一筆收入。我現在無法放下刨子,暑假快完了,孩子上學要交學費、灶費,三個孩子需得近百元,我得去給他們掙回來,好讓孩子高高興興去上學。這是最急需解決的問題。
我向省內外的雜誌投遞過七八篇小說了,全都完璧歸趙了。我現在不能不從實際考慮,先放下鋼筆,撈起刨子……
我在縣上的創作會議結束之後,就寫了一份申請報告去找文教局局長,我想應該給惠暢訂一份合同,讓他到文化館來管理圖書,有一點固定收入,好應付家庭日常用度,使他能夠擱置下鋸子和刨子,拿起鋼筆來。
文教局局長同意我的意見,在我的申請報告上籤了字。我就到勞建局去辦理手續。
勞建局郝局長接過我的申請報告,只看了一眼,就把老花眼鏡摘下來,擱到桌子上,順手拿起一份鉛印的文件,遞給我,笑笑,沒有說話。
這是一份由市政府發下的文件,要求縣、區以下的機關和工廠全部清退所使用的農業人口的合同工,空缺下的名額用來安排城市待業青年。勞建局長向我攤開雙手,做出愛莫能助的表情,就把申請報告送還給我了。我也沒有說一句話,禮節性地向他點點頭,就把那份申請報告塞到褲兜里,走出縣政府辦公大樓。沒有辦法,惠暢看來還得玩他的鋸子和刨子!
我走在塵上飛揚的古老縣城的水泥街道上,朝文化館走去。此刻,我深切地感覺到了:文化館——這個被一些注重權益的人放不進眼睛的閑事單位,對我來說,實在是僥倖的理想王國了……
我應邀到市裡一個劇院去講創作體會。
誠惶誠恐,惶恐不安,先一夜竟然嚇得失眠了;無論何時,無論何地,一當我想到要面對千餘雙各種各樣的眼睛,我就惶惶然起來。似乎只有在這時候,我才覺得應該讀的理論書卻沒有讀,應該有更好的作品寫出來而沒有寫出,才造成這種理不直而氣不壯的誠惶誠恐的畏縮心理。
我終於走上千餘人的大劇院的講台了。我索性誰也不看,先用一根煙來鎮靜一下……
我剛才走向講台的一瞬,突然記起我和惠暢那年來聽老肖做《散文散談》的文學講座的事,我那時坐在後排聽眾座位上,誠惶誠恐,十分自卑;而今我來到講台上的時候,心裏依然自卑、畏懼;我的不知怎樣形成的這種根深蒂固的自卑心理啊!
我不知我是怎樣講完的,只是在台下響起一片活動座椅的龐大的響聲之後,我才覺得我屬於自己了,這當兒,從台下湧來一夥青年,要我簽名留念……
我和主持這場講座的文聯的老張從後台偏門走出去,就進入一條背巷,我無法相信,老張竟然說我講得不錯,很實際,我只信他是出於鼓勵我。
他約我到附近的一家小吃館吃中飯。我跟他剛走到小巷裏,惠暢卻迎面走來。
“你怎麼在這兒?”
“我來聽你的報告。”
“你聽我的什麼胡扯……”
“嗯……”
我們走進小飯館了。老張去交錢買飯,我和惠暢坐在桌旁閑聊。
他穿着一件破舊的細帆布料工作服,胸膛上尚有黃色的廠名,他說是工廠里給他照顧的一件工作衣。他大概是剛從木工車間裏來的,身上散發出一股松脂的氣味,衣服皺摺着,夾着鋸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