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的希望
母親的希望
昨天我抱了菱菱到母親處去,那孩子一會兒撒尿,一會兒要糖吃的怪會纏人,母親看着我可憐,替我委屈起來,不勝感慨地嘆口氣道:"做女人總是苦惱的吧?我千辛萬苦的給你讀到十多年書,這樣希望,那樣希望,到頭來還是坐在家裏養孩子!"
我正被孩子纏得火冒,聽見母親還來嘮叨着瞧不起人,忍不住頂起嘴來:冒末,你呢?還不是外婆給你讀到十來年書,結果照樣坐在家裏養養我們罷了,什麼希望不希望的。"
"你倒好,"母親氣得嘴唇發抖,索性頂撞起我了。——告訴你吧:我為什麼仍舊坐在家裏養你們?那都是上了你死鬼爸爸的當!那時他剛從美國回來,哄着我說外國夫婦都是絕對平等,互相合作的,兩個人合著做起來不是比一個人做着來得容易嗎?於是我們便結婚了,行的是文明婚禮。他在銀行里做事,我根本不懂得商業,當然沒法相幫。我讀的是師範科,他又嫌學教員太沒出息,不但不肯丟了銀行里的位置來跟我合作,便是我想獨個子去干,他也不肯放我出去。他騙我說且待留心到別的好位置時再講。可是不久第一個孩子便出世了。我自己餵奶,一天到晚夠人忙的,從此只得把找事的心暫且擱起,決定且待這個孩子大了些時再說。哪知第二個,第三個接踵而來,我也很快的上了三四十歲。那時就有機會,我也自慚經驗毫無,不敢再作嘗試的企圖了。可是我心中卻有一個希望,便是希望你們能趁早覺悟,莫再拿嫁人養孩子當作終身職業便好。無論做啥事總比這個好受一些,我已恨透油鹽柴米的家庭什務了。"
"那也許是你沒有做過別事之故吧?"我偏要和她反對:"做裁縫的頂恨做裁縫,當廚子的很透當廚子,划船的恨划船,挑糞的恨挑糞,他們都希望自己的兒子不要再拿裁尺,菜刀,木漿,糞桶,當作終身職業了,誰又相信管這些會比管家務與孩子更好受一些呢?"
"但像你這樣一個大學生出去做事,總不至於當個裁縫或糞夫吧。"
"是的,我或許可以做個中學教員。"我不禁苦笑起來,"但是中學教員使好受嗎?一天到晚拿了粉筆在黑板上寫了又揩,揩了又寫,教的是教育部審定的書,上的是教務處排定的課,所得的薪水也許不夠買大衣皮鞋。秋天到了,開始替校長太太織絨線衫。沒有一個女教員不恨校長太太,人家替她一針針織着花紋,她卻躲在校長辦公室里討論教員缺席的扣薪問題。
"你也不用瞎挖苦人,"母親忽然轉了話頭,"做個職業文學家也不壞吧?"
"寫文章白相相也許開心,當職業出售起來卻也照樣得淘閑氣。第一先要通過書店老闆的法眼,那法眼是以生意服為瞳子的。文章優劣在於銷路好壞,作家大小全視版稅多寡,因此製造作品就得着製造新葯的樣子,梅濁剋星,固精片,補腎丸,壯陽滋陰丹之類最合社會需要,獲利是穩穩的。若不知這種職業上秘訣,人家都講花柳第一而你偏來研究大腦小腦,神經血管之類,不惟無法賺到鈔票,還須提防給人家加上不顧下部階級,背叛生殖大眾等罪名,倘若你得了這類罪名以後,相客性質的編輯者們便不肯替你吹噓兜銷了,除非你能證明血管就是卵管,腦汁等於精液。"
母親皺緊了眉頭,半晌嘆口氣道:"想不到你覺這沒能耐,這事做不來,那事吃勿消,害得我白白希望一場。"
"你的希望要你自己去設法達到,"我也大大不高興起來,"戲可沒有以你希望為希望的義務。老實說吧,照目前情形而論,女子找職業可決不會比坐在家裏養孩子更上算。因為男人們對於家庭實是義務多而權利少,他們像綠鴦捕魚一般,一街到魚就被女子扼住咽喉,大部分都吐出來供養他人了。"
"這樣說來你是寧願坐在家裏扼人家咽喉搶魚吃的人,好個依賴成性沒志氣的人!唉,我真想不到這許多代的母親的希望仍不能打破家庭制度…"
"這倒用不着你來擔心,"我疾忙打斷她的話頭,"家庭制度是遲早總會消滅了的,至少也得大大改革。不過那可是出於男人的希望。你不聽見他們早在高喊女子獨立,女子解放了嗎?只為女子死抱住不肯放手,因此很遲延了一些時光。真的,唯有被家庭里重擔壓得喘不過氣來的男人才會熱烈地提倡女權運動,渴望男女能夠平等,女子能夠自謀生活。娜拉可是易卜生的理想,不是易卜生太太的理想。他們只希望把女子鼓吹出家庭便夠了,以後的事誰管你娘的。可是,媽媽,你自己卻身為女子,怎可輕信人家閑言,不待預備好一個合理的社會環境,便瞎嚷跑出家庭,跑出家庭嗎?"
"你到底總還是孩子見識,"母親輕聲笑起來了,眼中發出得意的光芒。"你以為社會是一下子便可以變得完完全全合理的嗎?永遠不會,我的孩子,也永遠不能!假如我們能夠人人共同信仰一個理想,父死子繼,一代代做去,便多費些時光,總也有達到目的之一日。天如這世界上的人實在太多了,智愚賢不肖,老幼強弱,貧富苦樂人人各殊,你相信的我偏不相信,你要前進我便來阻礙,因此一個理想不必等到完全實現,它的弊病便層出不窮了。於是另一個新理想又繼之而起,又中途而廢,自古迄今就沒有一種理想實行過,沒有一個主義完成過。我真覺得社會的移動委實太慢,而人類的思想進步得多快!一個勇敢的女子要是覺得坐在家裏太難受了,使該立刻毫無畏懼地跑到社會上去,不問這個社會是否已經合理。否則,一等再等,畢生光陰又等過了。"
"這是你的英雄思想,也許。但幾個英雄的僥倖成功卻沒法使大家一齊飛升,有時反往往鼓勵出無謂的犧牲來。在目前,我們似乎更需要哲人作領導,先訓練我們思維的能力。因為有思想然後有信仰,有信仰然後有力量,這兩句話我相信決不會有錯。你說過去的各種主義都不能完成,那便是英雄們不許人家思想,硬叫人家信仰而壓迫出來的力量。這種力量是基於私利而集合起來的,不是由於信仰真理而產生。因此只要他們相互間利益一衝突,力量便散了,拿來做幌子的理論也站腳不住,人類愈進化,要求思想合理的心也愈切,專憑本能衝動的赤子之心是未足效法的。孩子不知道河水危險,在岸邊玩厭了便想跑到水面去,這種行動我們怎麼能夠叫他勇敢呢?那末又怎麼可以鼓勵一個不知社會的女子貿然跑到尚未合理的社會中去呢?她們需要認識,她們需要思想。"
"給哈!"母親不耐煩地笑了起來,"要是你不跑到學校里去,怎麼會曉得上課下課的情形?你不跑到操場上去,怎麼會曉得立正看齊的姿勢?我知道你現在一定還不肯服輸,會說那可以從書本上去求認識,但是,我的孩子,你可太把經驗看得容易了。一個教育理論讀得滾瓜爛熟的師範生上起講堂來沒法使成群學生不打呵欠;一個翻遍植物標本的專家也許認不得一株紫蘇。就如你,只為目前尚未受到深刻的家庭婦女苦痛,所以任憑我怎樣說法還是一個不相信到底。但是,兒呀,你所說的思想思想一切空頭思想都是沒有用的,唯有從經驗中認清困難,從經驗中找出解決困難的思想,才是信仰之母,力量之源呢!我現在已承認自己過去空頭思想的失敗。不忖自己拿出力量來奮鬥而只希望另一代會完成我的理想,如今作的答覆已經把我半生希望都粉碎得無餘了。所以一個人總不能靠希望……"
"一個人總是靠希望活下去的,"我迅速改正她的結論,"要是我們沒有美麗的希望,大家都把事實認識得清清楚楚,誰都會感覺到活下去委實也沒有多大道理。你以為做人真有什麼自由或快樂嗎?一日三餐定要飯啦,菜啦,一匙匙,一筷筷送到嘴裏,咽到胃裏去給它消化,這件事情已經夠人麻煩討厭了,更何況現代文明進步起來,一種原料可以炒啦,燒啦,燴啦,撤啦,烤啦,烘啦,焙啦,蒸啦,鹵啦,膠啦,有上幾十種煮法,食時還有細嚼緩咽,飯前洗手,飯後漱口等等衛生習慣,大家奉行得唯謹唯慎,小心翼翼,彷彿是一日不可或缺,一次不可或減的天經地義樣的,弄得腦袋整天為它做奴隸還忙不過來,怎麼還能夠有什麼別的思想產生呢?你剛才所說的經驗困難等等,照目前情形而論,還不是大部分困難都發生在吃的身上嗎?吃不飽的人想吃得飽些,吃得太飽了的人想弄些助消化的東西來。所謂經驗也無非就是找飯,賺飯吃,弄飯吃,騙飯吃,搶飯吃的經驗罷了。靠這些經驗產生出來的思想還有什麼了不起的?所以我以為凡相信不經一事不長一智說的人們,不是蠢才也是笨蛋!人生的過程是這樣短短的一段,使天天得一種經驗也換不了若干智慧呢。"
"好,好,"母親的嘴唇又抖了,雙手也發起顫來,從我膝上抱過菱菱到房外去。"我總算是給希望騙了一生的蠢才笨蛋,只要體思想思想思想出幸福來使好了。——菱菱,外婆的乖寶,你大來總不至於像你媽媽般不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