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的浪花

生命像海,平靜的時候一片茫茫,沒有目的也無所適從,但忽然間波濤洶湧起來了,澎湃怒號,不可遏止,後面的推着前面的,前面的推着更前面的,大勢所趨,不由得你不隨波逐流的翻滾過去。一會兒,風停了,漢平了,剩留下來的仍是一片茫茫,疲乏地,懶散地,帶着個波濤的回憶。

我是十二歲那年進中學的,正值暴風雨前夕,空氣沉悶得很。我所進的中學不是所謂普通中學,而是叫做縣立女子師範學校。——是鄙縣唯一的中學程度女子讀書的所在,因為那時根本沒有男女同學這回事,而且連做夢也不曾想到。

女子師範在月湖中央,校舍佔着一塊風景優美的土地,喚做竹洲的。竹洲的古迹很多,說起來在很早的北宋慶曆間,就有個樓西湖先生(郁)徒此講學,不過那時還不叫做竹洲,叫做松島。到了南宋熙淳時,史忠定公(浩)築真隱館於其地,乃更松島為竹洲。後來又來了沈叔晦先生(煥)同他的弟弟(炳)居於真隱館之右,各開講院講學,熱鬧非凡。其後更是代有聞人,如樓宜獻(鑰)之築錦熙堂,全謝山(祖望)之著書於雙韭山房,費做季(以局)之主講辯志精舍,這些都是四明人士所津津樂道的,我們的校長史老先生更道之不厭。

史老先生是前清的秀才,也是我祖父的老朋友。他有一張滿月般、帶着紅光的臉,三塔牙須,說長不長,道短卻也不短。說話的時候,他總是用手摸着牙須。輕輕的,緩緩的,生怕一不小心摸落了一根,那可不是玩,比打破他那副無邊的白玻璃眼鏡還要難過。我聽說有生以來,他的眼鏡玻璃只打破過一次,那是我進這學校的上半年,據說有一個高級女生因入了國民黨,清早邀請三五個同學在操場上談論男女平等,自由戀愛什麼的,給我五姑母——師範學校的女舍監——聽見了,打鼓似的篤篤篤一雙小腳穿着皮鞋拚命向校長室跑去報告,那時史老先生剛坐下喝過茶不久,一手摸着牙須,一手正摘下那副眼鏡來揩拭,因為茶的熱氣往上沖把他的眼鏡玻璃弄模糊了,五姑母氣喘喘的進來,把這話斷斷續續說了一遍,史老先生聽到"國民黨"三字,手便一顫,牙須幸而沒扯斷,眼鏡卻拍的掉在地上了,雖由我五姑母趕緊彎腰拾起,但已不由得他不痛惜,白的薄的玻璃竟碎了一片。

碎了玻璃還不夠,漸漸的連史老先生的心都碎了。因為後來這位入國民黨的女生雖經迫令"主動退學",而高級女生中似乎開了風氣,常有切切擦擦私下在操場或在校園或在廁所中私談情形,害得我五姑母小腳穿皮鞋篤篤篤跑來跑去忙個不停,史老先生也常摸着牙須輕輕嘆氣。我進了這學校,瞧着奇隆起來,偶然問人,人家就把這經過告訴了我,我始恍然大悟。但大悟之後卻又有些不解:國民黨是什麼?入了國民黨的為什麼就要勒令退學?我把這話向五姑母詢問時,五姑母卻大大的驚慌起來了。

她漲紅了臉,氣急敗壞地警告我:"聽么?你……你孩子家也知道國……國民黨了嗎?誰告訴你的?幸而,…幸而還好,不曾給他……他老人家知道,要是他老人家……史老先生知道了,你得當心……以話伙不許說!"

我也慌了,真是一句也不敢說。但不到下午,史老先生就來叫我到校長室去,我五姑母正站在旁邊。五姑母的臉孔通紅,史老先生這時卻像紅光給她全吸了去似的,顯得有些青白,他的面容看去似乎很動怒,但卻帶着輕微的悲哀。

我站在他的面前,抖索索地,一鞠躬。

他略微點點頭,左手端着茶杯,右手開始摸牙須起來。他對我說了許多話,文縐縐地,引了許多古書,我一則聽不懂,二則心裏慌,許久許久,才抓住"玉石俱焚"四個字,大概是說我若再跟她們胡鬧下去,將來就不免玉石俱焚了。但是事實上我並不曾跟她們胡鬧過什麼,我只不過問了一句,不知五姑母是怎樣向他報告的,我想解釋,然而他已揮手令我出去了。這是我進女子師範后第一次能有機會跟他談話——不,應該說是"聽"他談話。

第二次他喊我進校長室去,原因是我不該梳了兩個辮子頭。原來當時女校有一種規矩,便是附小女生梳辮子,師範女生梳頭,不問年齡大小,只講程度高低。我十二歲進中學,當時是最年幼的一個,許多十八九歲甚至於二十餘歲的附小女生都拖着長辮子,但我卻要組起一個身來。會的式樣很多,有直S,有橫S,還有其他各式各樣的頭,但是我卻梳不來。我只能學着一般最老實的人的樣子,流項老實、項便當的辮子頭,那就是打好一條辮子,把它胡亂給起來,用幾個權來夾住便是。有時候連跳帶跑,銀簪落在地上了,那辮子就失了羈絆,曲曲彎彎,像小洞的流水般垂掛下來。於是有人向我建議:你的年紀輕,後來梳獨個會不像樣,還是當中挑開梳兩個吧。我想起古裝美人圖上的丫環,覺得她們的垂會樣子還好看,就照着做了。

不料史老先生卻又喊我過去訓斥,這次他的臉色更青更白,右手不是摸牙須而是緊緊握住牙須了,他說:"你為什麼不守校規?梳兩個頭,成什麼樣子?古語說得好,天元二日,民無二主,——真是造反了!"

五姑母站在一旁面色通紅,像不勝熱鬧似的;但四肢卻又像怯冷,科索索地。我想,梳頭與造反又有什麼關係?兩個辮子頭又怎麼上比太陽或人主起來,真是莫名其妙。待要啟齒詢問時,嘴唇一拿動,五姑母便衝著我呵叱:"還不快出去把頭梳過了!誰叫你梳兩個警的?是誰在教唆你?——快出去呀,趕快把頭改梳過。"我噙着眼淚,委屈地退了出來。

從此我的辮子頭又歸併起來,合而為一了,但整個的中國卻仍舊四分五裂,國民革命軍從廣東出發,一路浩浩蕩蕩的奔向浙江省來。

在第二年春光明媚之際,同志們終於完成了光明燦爛的工作,整個的縣城裏都是滿了青天白日旗,只缺少一個地方,那便是我們史老先生管理下的女子師範。紅的旗,加上一角青天白日,花樣是新鮮的,一切機關,學校,團體,甚至於時髦的家庭都在趕製,製成一面簇新的話,掛起來,掛得愈高愈好,迎風招展,似在普遍地向四方男女青年打招呼。於是青年們仰面對着它,千萬顆心兒一齊向上飄,呼聲愈來愈高;打倒帝國主義呀!打倒土豪劣紳呀!女子解放呀,剪髮呀,最後還來一個要求,便是男女同學,這可把史老先生真真氣壞了。他堅決地拒絕懸挂國旗,說是一切罪惡都由它帶來,於是高級同學嚷起來了,史老先生便實施封鎖政策,一概不許出校門。走讀生暫時留住在校中,本埠寄宿生連星期及例假日也不許出外,但是外面終於也得了風聲,在學校的周圍,牆上,柱子上,商店櫥窗上,統統貼滿了標語,那便是千篇一律的,驅逐腐化分子史老頑固的要求。這些標語,我們本來也不會瞧見,原因是喊張媽去買花生米,糖果店貪小,把它撕下來作包紙包了,所以才能到達我們眼帘。"剷除腐化分子呀!""打倒史老頑固呀!"學校里也喊起來了,而且第一次作事實上示威的,便就全體剪去頭髮。

記得有一位高級同學對我說:"蘇青,你不怕麻煩嗎?這樣小的人梳着個辮子頭,小老太婆似的,多難看呀!他們連梳兩個都不答應依,專制手段,你還不反抗謀解放嗎?"於是我連連點頭,她便拿起剪刀路的一聲,替我頭髮求得解放了。

當我五姑母篤篤篤晚上走着來查寢室時,只見桌上滿是亂髮及剪刀,她便嚇了一大跳。她站在房中央喊:"你們都睡著了嗎?瞧,這是什麼?桌上哪裏來的這許多頭髮?誰是值日生?……"一連串的問題儘管由她追問下去,可是誰也不回答,大家假裝睡著了,她更加氣起來,去瞧值日表上的名字,真糟糕,寫得剛巧是蘇青!

她揭開我的帳子吼:"阿青,還不快醒來,你不知道你是值日生嗎?"

我的頭早鑽進薄棉被裏去了,聽她這麼說,只在被底下吃吃笑着回答:"我值日可是不值夜啊!"五姑母呆了半晌,猛地把棉被直揭開來,我的頭髮早已被撤在滿頸滿額!

當她揭開一張張床的帳子,發現一個個人都變成滿頭亂蓬蓬的短髮時,她忍不住連跌帶撞的跑了出去,一面抖索索地嚷:"反了,反了,我去告訴史老先生去!一定是要自由戀愛,所以剪頭髮。"她的樣子像瘋婆子,我們都坐起在床上瞧着笑了。

後來大概是為了男女有別,她不好意思在黑夜裏去叩史老先生8的寢室門吧,她終於留在自己房間裏兜圈子,小腳穿皮鞋篤篤踏着亂響,響了大半夜,也就沒有聲音了,次日一早,當我們正在對鏡梳短髮自個兒欣賞的時候,校役老王,拚命的搖着鈴說是有緊要事要開大會了。

禮堂中亂糟糟地,一些沒有秩序。史老先生站在講壇上,兩旁站着七八個老師,下首還有一個五姑母,臉色蒼白,眼睛獃滯地。史老先生穿着灰市長衫,黑馬褂,神氣很鎮靜,牙須似乎梳理得特別整齊,一手輕輕捻着,一手按着講桌開言道:"諸位同學,請不要吵,大家維持秩序!"

頓時全教室中變成死樣的寂靜。我坐在最前排,心裏有些慌。只聽見史老先生緩緩的說下去道:"兄弟來到這裏,已有十五年了,有許多同學與我說起來都是世交,譬如說蘇青君吧,"他放開拍牙須的手指着我,我的頭直低下來:戲與她祖父是同年進學的,她的母親也是我學生,現在我看她好像自己的小孫女兒一般。…但是,唉,連像我小孫女兒一般的人,現在都背叛我了——不,應該說是離經叛道了。我從小讀聖賢之書,一生自問大節無虧……"他說到這裏,只聽得台下的嗤嗤笑聲放了出來,但不知怎的,我只覺得心酸,暗暗咽着淚。

他又接下去說:"你們不要笑,我是老頑固,我情願做老頑固,決不肯盲從輕薄子弟,談什麼自由戀——唉,這種粗話我簡直說不出口,真是禽獸世界!就是說女大當嫁吧,也得由父母之命。如今你們都剪了發,將來於歸之日拿什麼插珠花的?……"

"我們決不要戴珠花!""我們決不出……呻!"台下又夾七搭八起來。

史老先生更沉痛而鎮靜地說:"不,你們一定要戴珠花,女人總是愛美的。就是不戴珠花,也得戴別的,將來你們一定會後悔,一定會重新蓄起發來——"

"不!決不!我們不要聽。"

"你們不要聽,也好,"史老先生的聲音開始帶着嘶啞;"我也不再說給你們聽了,我今天就是來向你們告別。我的辭職書已遞到教育局去,他們下午就會派人來接收,明天早晨你們大概就可以有一面簇新的旗子是了。其實,哼,我知道他們也只能夠替你們是面旗子而且,還有剪頭髮,這就是所謂革命。——蘇青,你的年紀小,犯不着給人家利用,玉石俱焚,下午休了學跟你五姑母回家中去吧。"

不等到我的同意,吃過中飯五姑母就雇來一隻划船帶我回家中去了。我終於瞧不見簇新制的青天白日滿地紅國旗,雖然我的頭髮據說已經得了解放。

住在家裏,真是寂寞得很。五姑母常向祖父嘮叨,說是世風變了,女孩兒們也變壞了,剪去頭髮,像只鴨屁股似的。但是祖父卻不以為然,說是梳頭原也太麻煩,革去辮子倒好。他甚至於連男女平等也贊成,女子服務社會也贊成,就是有一件事他莫名其妙的,卻萬萬不能夠同意,便是所謂自由戀愛。

哥哥暑假中從城裏回來,說是史老先生早走了,女子師範也將改辦中山公學,實行男女同學。祖父說男女同學也好,大家可以切磋學問,只是少男少女相聚一堂,千萬別鬧出花樣來才好。

哥哥說:"便鬧花樣又有什麼關係呢?現在許多人都贊成自由戀愛啦!"祖父聽完便勃然大怒道:"什麼叫做自由戀愛?那簡直是苟合行為,雌狗與雄狗似的一遇便合。"五姑母則坐在旁邊抖索索地連聲叫我:"阿育還不快出去瞧你母親,站在這兒聽些什麼東西?"

我咕嘟着嘴真箇出去了,不聽也罷,橫豎哥哥已偷偷地送給我許多關於三民主義淺說之類的書,閑着沒事,我可以悄悄地看。書的裏面,還夾着一張從報紙上剪下來的黨歌及譜,另外是一張油印的總理遺囑。

我歡喜唱歌,央求哥哥教給我唱黨歌,但是哥哥不會。我沒有辦法,只得自己輕輕按着譜哼,哼來哼去,居然自己聽起來也還成個調調兒了。至於總理遺囑呢?那更是我用功的寶典,一字字,一遍遍,念過又念早已念得滾瓜爛熟了。

過了暑假,哥哥便進中山公學去,我便被強留在家中。據祖父說:只要男女學生不要鬧得太不像樣,下學期就讓我去復學;要是不然,還是留在家中幫母親做些事吧。

我不喜歡幫母親做事,像五姑母般,說是幫着祖母做菜,卻要咖喱燒牛肉啦,鄉下沒處買咖喱粉,差我去問慎大雜貨店老闆,老闆說:"小姑娘你別導開心,蛤倒糞要到海中去撈,小店哪能買得出呀!"五姑母做不成新花樣的菜,賭氣要做點心了,她的拿手傑作是香蕉布丁,鄉下有的是將於,有的是麥粉,卻又缺少香蕉油什麼的。

於是五姑母嘆氣了,祖父也隨着嘆氣。祖父嘆氣的原因,倒並不是因為吃不着咖喱牛肉或什麼布丁,他為的是近來常接到哥哥從校中來信,說是校中教員多相信共產主義,天天鬧着同家中小腳老婆離婚,而一般青年學生呢?則是開口馬克思,閉口鮑羅廷的,上課時與女生肩並肩兒坐着講同志愛,因此校中雖然實行不點名制度,可是他們也決不肯隨便缺席。而且有時還常有"爭席"現象,便是女生人數太少,有許多得不到與女生同桌並坐的,便埋怨輔導處排座位不公平,要求再來個抽籤決定,或者索性採用輪流制,一星期換一次座位。

祖父看了信總是長嘆,嘆息完了,才又記起附着寄來的各種雜誌。雜誌常是橫排的,祖父瞧着嫌吃力,把一副老花鏡架上又取下,取下又架上,忙個不停。五姑母說,老人家還是歇歇力吧,這種左道邪說有什麼看頭?祖父說,國民黨共產黨理論都還不錯,就是實行起來出毛病,男女同學若不能管束得嚴嚴密密連互相瞧一眼都不許,索性還是暫緩幾年等這些青年老成些再說吧。

以上的話雖然是祖父的私見,並沒有向當局建議,但是賢明的當局畢竟與祖父所見略同,不到三個月便把中山公學解散了。解散的原因,聽說倒不全是為了澄清男女關係,他們有的是政治背景,這叫做清黨。

哥哥回到家裏,把學校解散前情報說了又說。他說:真是有趣哪,起初是打倒土豪劣紳,打倒城隍菩薩,學生一隊隊出發,耀武揚威地。後來耀武揚威的權利卻不知怎的讓給軍人了,一隊隊武裝同志沖向學校來,將校門前後把守住,先揀空地放槍示威,於是大搜赤化分子,有紅圍巾的女生要捉,名字叫做張劍赤的也要捉,黨國旗畫得歪的,或是和這些畫歪黨國旗的人通過信,同過寢室,題過紀念冊的都要捉。

有的人捉去以後,只要做父親的有熟人在黨部做事,或與什麼機關有聯絡,便可托情保釋。有的則是備受苦刑,之後還解到杭州,解到南京。

據說鄰縣有一個小學女教員,十分漂亮,有位黨員老爺追求她不遂,便把赤化嫌疑品交給往捉的人帶去,塞在她的小網籃里,這樣便把她帶進司令部來拷問了。拷問過後,關禁在獄中,於是那位黨員又去討好,向她求婚,說是只要她願意,便可替她洗清冤枉。可惜那位女教員真是太年輕了,太純潔了,太不會騙人,她說她實在不能愛他,還罵他無人格。他老羞成怒,結果那個女教員是槍斃了,死的時候很漂亮,看槍斃的人都嘖嘖稱羨她藕也似的玉臂不忍離去,那位黨員老爺也下了淚,據說。

那位漂亮的女教員終於屈死了,我哥哥說,中國少了個革命女同志。我五姑母則哼了一聲道:漂亮的女人哪裏會革命?完全是自由戀愛害了她,怨不得黨員。祖父一聲不響,眼望着天;我也隨着他所望的地方找去,彷彿瞧見一個天真無邪的女郎,亂舞着藕也似的臂膀在哭喊:"冤枉呀!我死得好苦!"

過了年,那個由女子師範學校而改為中山公學的,終於又從中山公學而改為女子中學校了。校長是一個漂亮的女性,姓鄒,剛同她丈夫離婚不久。她在大學還只念完一年課程,中學就在女子師範讀的,與我五姑母有師生之誼。她寫信來請我五姑母去當輔導主任,五姑母快樂極了,便忘記她的自由戀愛的罪惡,據說鄒校長那時正同一位姓商的黨員熱戀着,商先生在女中教政治訓練。

我吵着要復學,祖父猶疑了一會,終於答應下來,只囑咐五姑母可要嚴加管束。我到了學校看見校里一切都差不多,就是黨國旗是嶄新的,校舍也經粉刷,據說在中山公學時代,男學生都染上塗壁惡習,歡喜到處亂寫標語,如"打倒爛污婊子XXX"啦,"反對上課遞情書"啦,"妹妹我愛你的大腿兒"啦,到處都是,尤以廁所門旁為甚。粉刷過後,雖有些地方還約略可見,但是大家也馬馬虎虎,好在男生已絕跡了,而門房廚子之類總是下人,癩蛤蟆怎敢吃天鵝肉,嬌滴滴女學生是決不會垂青到他們身上的。

但其中值得考慮的卻是男教員們,老先生輩都跟着史老先生跑了,雖經鄒校長再三敦請,但他們都不肯屈居於一個年青娘兒們之下,沒奈何,請來的都是些同商先生差不多的年紀的青年。有一位國文教員姓黃的,常常罩着灰色長衫,頭髮梳得光光,臉孔卻長長的有如馬面,眼睛細小,走起路來搖搖擺擺,說話三句不離冰心。他常常在教室里嘆息着:"大海呀,我的母親!"頑皮的同學應一聲"在這裏",卻又立刻把臉漲得紅了。有一次他教墨子兼愛,一面解釋,一面連連搖頭說:"這種古文沉悶得很,其實不必讀,只有冰心的散文,真是恬靜,美麗,溫婉,多情……

"唉!"

"先生,究竟什麼叫做兼愛呀?"我盯住長長的馬兒般面孔,不耐煩地問。

他很快的回答:"兼愛就是你愛我,我愛你。"

全教室同學都笑起來了,他不懂,我卻懂的。以後同學們見了我便取笑:"同你講兼愛的黃先生來了!"

他常常稱讚我,說我的文章像冰心。同學中有人問:"究竟是冰心好呢?還是蘇青好?"他連連眯着細小眼睛說道:"現在是冰心,將來也許是蘇青。"同學們笑了,我不笑,望着他長長的馬兒般臉孔,心裏只惹氣。

原來那時女生有一種風氣,便是喜歡追求男教員。有一個姓鄭的英文教員,人也生得並不怎樣漂亮,頭髮中間分開,戴近視眼鏡,常穿一套淺咖啡色西裝,我們都叫他"紅皮老鼠"。每當他上課以前,教室中空氣便不同了,我只覺得空虛而冷靜。我想:同學們都到哪裏去了呢?後來偶爾給我發現了,原來她們都是在寢室里換襪子,擦粉。

說起來真也可憐,女中學生一律要着校服黑皮鞋,因此出奇制勝只好從一雙絲襪上着想,有淺灰的,有純黑或純白的,也有咖啡色,但多的卻是粉紅。當鄭先生走進教室來的時候,有的女生故意把腳伸出在座位旁,因此鞠躬時不是"立正"而像"稍息"了。而且有些人彎腰也不規則,直如楊柳般亂擺搖,彷彿在跳舞。為了鄭先生,我們女中的同學居然在高喊"打倒帝國主義"之餘,也大讀其英文。她們常把一課書念了又念,念得頂軟頂清脆,於是全教室中便如橋營百喀,嗆得鄭先生心花怒放,一迭連聲說:"明天我來教你們演一出英文劇吧,是哥侖布發現新大陸,Colulnbus!"結果在指派劇中角色的時候,被指定演哥侖布的並不喜歡,得意洋洋,卻又假裝嬌羞不勝的倒是一位說白不到三五句的飾西班牙皇后的某某小姐。

至於商先生呢?雖然也相當的年輕漂亮,但是同學們都不敢惹他,因為他是鄒校長的意中人。為了愛鄒校長之故,他便不惜和自己鄉下太太鬧離婚,協議不成,告到法院去。離婚的理由中有一條是說她不孝翁姑,罵雞罵狗,法官問做翁姑的,你媳婦是否如此,南先生的父親便回答:"我的媳婦是賢孝的,就是兒子被鄒婊子迷住了,所以在說熱昏話。"結果離婚不成,但南先生還是和鄒校長同居的。他教我們政治訓練,也常詢問時事。有一次他問我一個國際問題,我答不出,他微怒道:"你平日不看報的嗎?"我說:"看的。"他說:"那末看些什麼呢?"我頓了一頓,便笑着回答道:"看的是請求離婚不準。"他大怒了,一言不發,胸脯挺起來,穿着中山裝真是神氣得很。我有些羨慕鄒校長,也有些妒忌她。

真的,我們在校中看男性的機會是太少了,但被看的機會卻多。在一切民眾集合的場合中,我們總是被叫去唱黨歌的,那時大多數民眾還唱不來黨歌,而要請女中挑十幾個人來代唱。我的身軀生得矮小,站在最前排,尖着嗓子喊唱。唱畢之後。便是主席讀遺囑,有些主席讀不出了,或讀過又讀時,我真善他着急,恨不得滾瓜爛熟地替他代背出來才好。有時候開會完畢后還有餘興,男校是演劇,打拳,或變些化學戲法,而女校則一定擔任最受歡迎的節目,便是跳舞。

我記得當時常演的話劇總不外乎《復活的玫瑰》、《南歸》。機雀東南飛》、《三個叛逆的女性》、《咖啡店的一夜》、《青春的悲哀》等等,跳舞則是"三蝴蝶"、"海神舞"、"落花流水"等為多,那些會跳舞的同學,平日常以美人自居,溫婉作態,校服做得特別小,緊包着身體,而裙子又奇短,吊在離膝差不多有二三寸高處,只遮住個屁股,害得五姑母橫眉怒目恨不得把它一把扯下來才好…一旦是畢竟沒有扯,因為扯下來以後雖然蓋住膝頭卻又追不牢屁股了,那還了得?

不久,濟南事件發生了,於是我們便不再跳舞,而是出外調查某貨。國貨與某貨分不出來,我們只揀花樣美麗的給它們貼上封條,急得商人叫苦連天。我們出去調查,是學聯會領導的,學聯會又聽黨部指導,有時也合作。商先生差不多天天與我們碰頭,不久他終於愛上了我們與同行的一個女生,名叫張劍英,他寫信給她說:滋英先生:怎麼你的回信還不來?真把我盼望死了;人家說望眼欲穿,我是連肩膀也望穿了!"這封信終於落到我五姑母手中,五姑母把它戰慄地遞給鄰校長,鄒校長一言不發。

第二天,鄒校長便氣憤憤地在紀念周上報告我們說:"商先生因為調查工作太忙,現在政治訓練改請何先生教了,請諸位當心聽講。"云云。但是再過幾天以後鄒先生卻又在紀念周上報告我們說:"我近來因為身體不大好,已經向教育局辭職了,新來的是一位劉校長,請諸位…"云云,據說她辭職的原因是為了南先生同她搗蛋。

劉校長的第一件德政便是留住我五姑母。他原是女子師範的舊教員,生得矮胖身材,白麻子,兩顆門牙儘管往外扒。他的年紀大概有四十多歲了,態度嚴肅,使人見了就不敢大放肆。學生們因為畏忌之故,常有人恨恨的在背地喚他為"劉麻"而不名。更因其腹部隆然凸出,走起路來大搖大擺,也就有戲呼之為"十月懷胎"者,不過女孩兒們畢竟臉嫩,提起有關生育的話來未免羞人答答的,因此這個綽號便遠沒有前者之被叫得響亮而且普遍。

且說那位劉校長是在我級教算學的,從民國十七年秋季開學起,一本段育岸著的初中混合算學第五冊,教來教去還不到十頁,原因是他一上課堂便訓話,訓的無非是不要被"共產黨徒"利用云云。他來上課的情形是這樣的:先是上課鐘還沒有敲畢,他便凸着肚子大搖大擺走進來了,於是我們亂鬨哄地跑着跳着找座位,他只不聲不響的站在講壇上,目光四射。等我們大家都站定了,這才恭恭敬敬一鞠躬,若有人不理會,他便用眼睛盯住她,卻不喊出她的名字來,一面對全級同學道:"這回不算數,再鞠一次躬。"於是不理會的也只好赧然站起來了。

鞠躬使他滿意以後,這便捧起算學書來,故意裝出要翻的樣子,於是同學們也忙着翻,有的不知是第幾頁,只用眼睛朝着他瞧,他卻忽然露出笑容來了,會找書本子說:"且慢着翻,我還要訓話哩。"接着他便說下去了:"第一件,女大當嫁是必然的,同學中要是誰有未婚夫來了,大家千萬別跟出去瞧,有一次我瞧見有一位同學的未婚夫來看她……"他一面說,一面把眼光轉向盧月香身上,盧月香的臉馬上漲得全都紅了,這不僅是含羞,也帶着不少憤怒的成分在內,於是我就代她解釋道:"那不是她的未婚夫,是朋友。"不料劉校長卻倏地板起面孔道:"若不是未婚夫就請他以後少到這裏來吧,要交朋友切磋學問,這裏的女朋友可是多得很哩,還有各位教師,又何必找外面男人去?"說得盧月香的臉幾乎凝成紫塊了,他才慢慢改變話頭:

"總之,這件事情不大好,以後要改過……第二,學生會既已改為學生自治會了,範圍自應縮小。學聯會的命令雖該接受,但差不多的地方只要派幾個代表去敷衍下便了,犯不着全體出席,招搖過市,白白給人家品頭評足……"

"評也只得由他們評去,難道我們就因噎廢食?"有位同學輕輕的提出抗議。

於是我也得意地自言自語道:"而且他們會品我們,難道我們就不會品品他們嗎?"話猶未畢,只見劉校長在上面猛可變了顏色,怒氣衝天地用力把講桌一拍,大喝道:"誰在說話?站起來!"於是我們都低下頭去了,眼中含泡淚,連瞧也不敢再瞧他一下。

"要說話的站起來呀!"他再怒吼一聲,唾液飛濺,我坐在最前排,親承馨教,不禁打了幾個噁心。

"沒有人說話,"他頓了一頓,聲音馬上和緩起來:"那麼大概是我聽錯了。——總之,你們應該以學業為重,一切集會還是少參加為是。"

然而集會究竟是必須有人參加的,劉校長也不能十分違反潮流。他對於這些黨部或民眾團體等雖然敬而遠之,但總也不能不稍為敷衍,敷衍的辦法就是犧牲代表。最可惜的,便是我當初因得過幾次演講會的獎,便被推定為出席代表了,出席代表去出席任何集會,從前本來是不當缺席論的,但自劉校長接任后,便改為"作請假論",於是我便無緣無故的每學期要缺上幾十點鐘課。這事我現在認為可惜,但其時卻得意洋洋,為團體而犧牲,有什麼不好向自己解釋呢?

於是我直着喉嚨在小教場民眾大會的演講台上嚷,嚷些什麼呢?已經記不清楚了,大概總是"解放!解放!"之類罷了。但我卻永不能忘記那時怯怯上台的情形,心是抖動着,嘴唇跟着科,但是拚命要裝得鎮靜,在十數個黨部代表、工會代表以及武裝同志的身旁鑽過去,一個矮而瘦小的女孩子,蓬鬆的頭髮向右臉一甩一甩的,眼睛只露出一隻,卻要正視着台下數千的民眾!我來不及想像人們對我的印象如何,批評如何,只是努力把自己的喉嚨提高來喊,播音機是沒有的,地方又是廣場,因此聲音便逼成尖銳刺耳的了,但也管不得由它去,喊完了下來,這才逐出一口氣,心中如釋重負,馬上又覺得自己英雄起來,幾乎成為宇宙中心,想來女人以稀為貴,今天哪有人不在嘖嘖稱羨自己的呢?

意外得到的報酬是:一個四十多歲的武裝同志接連給我寫來了三四封信,每封信內都會有他的近作白話詩,最後一首我還有兩句記得,是:"清了的孤雁哀鴻,希望在你的心中覓個葬身之窗!"這可把劉校長及五姑母都嚇壞了。他們把我悄悄地喚到校長空中,屏退僕役,掩上門。他的臉色很嚴肅,沉默了半晌,說:"自由戀愛我也贊成,不過這位隊長的年齡似乎太大了,他已有四十多歲,而你只有十四歲。還有,他是廣東人;還有…"他說到這裏,我已經給嚇得哭了,但五姑母卻又面如死灰般急急搖手阻止我,一面又提手躡足的走到門縫邊去瞧外面可有什麼人在聽,結果當然是沒有,她這才如釋重負般對我低斥道:"還要哭?這種事情給人家知道了好聽嗎?現在快到提了,以後不許再當什麼代表,趕緊裝病辭職…。"她愈說愈興奮,聲音也就高了起來,這次卻是劉校長搖手把她止住了,覺得過於逼我也沒有用,況且就信中的話看來我實在也是無辜的,又不曾回覆過他半個字,他儘管要寫信來,叫我可有什麼法子呢?而且這種人在學校方面也是不便得罪他的,以後只要關照門房,有人來訪蘇小姐就說本校從來沒有此人;若是來信呢,對不住就原封退回……事情也就到此為止了,以後我便給關禁在校內,直到十月十日國慶紀念提燈會那天。

我校接到參加提燈會的通知,是在國慶前三天下午,因為燈籠須各校自備,大會籌備處不能貼錢供給的。我們得知這個消息,真是興奮極了,上課時糾紛向各教員打聽,徵詢他們的意見可預備參加。然而一些消息都沒有!校長辦公室靜悄悄地,不聞傳出準備參加的通知;總務處辦公室也靜悄悄地,不見有人去購買燈籠,這可是怎麼辦呢?看看挨到國慶前一日了,熱心的同學們便怒罵起來:"不預備慶祝國慶了嗎?亡國奴!"

——大家誰不願當亡國奴就得參加!

——沒有燈籠也成呀,搓條紙捲兒燃起火把來不就成了嗎?

——向劉校長質問去!

——向劉校長質問去!

結果是由學生自治會主席召開執行委員會臨時會議,再由執行委員會;臨時會議議決召開全體大會。全體大會議決推出七個代表來向劉校長請願,真糟糕,蘇青又是其中之一。

這次劉校長卻是且不理別人,只對着我一個訓話了:"蘇青,你不記得過去這次事情了嗎?深更半夜,一大群女孩子提燈籠出去,哼!——蘇青,人孰無過,過而不改…"說到這裏,他的頭便大搖特搖起來,似乎覺得我這個人真有些不知羞恥似的,但是我當時委實被一團高興弄糊塗了,見眾代表都不開口,只得涎着臉說:"但是,劉先生,去開會的人正多着呢!"

"人家是男人呀!"

"難道女人就不是人嗎?"我的男女平等理論又提出來了。

劉校長嘆一口氣,說:"女子要出去就得有人保護……別獎!你們不懂事,沒人保護是不成功的。"

我的眉毛剔起來了,其餘六人也都露出憤憤不平之色,校長室外探頭探腦的滿是圍攏過來瞧動靜的人,她們察言觀色的彷彿知道我們已碰了釘子,大家就在外面切切擦擦地私語起來,有幾個膽大的還放大聲音喊:"我們要去!要去!"劉校長慢慢站了起來,搖擺着向門口走去,門外的人都笑着跑了,腳步凌亂地。他這才又踱回來,頓了一頓,嚴肅地向我們說道:"你們一定要去,也可以。我請幾位先生保護着你們去吧,不過你們要聽話。——國慶是應該歡喜的,我愛民國。但是,唉!"他默默了一會兒,我們見目的已經達到,便也不理會這些,只魚貫退了出來,報告眾同學去了。

果然,第二天上午總務主任馬先生忙着親自去購辦燈籠了,晚飯提早半小時,整隊出發。立正,報數完畢,足足有四百六十七人,於是矮的在前,長的在後,燈籠紅綠相間,蜿蜒街街間,看熱鬧的人愈來愈多了,流氓們高聲說笑:

"這麼多的鴨屁股,倒着實好看。"

"這些姑娘們只要給我兩三個也夠了。"

"那個好看呀!這個醜死了。"

"瞧,她們在笑哩!"

"瞧,她們在換自己的……呢!"

說得大的女同學們都把頭來低了,小的歪頭嘻嘻笑,體育教員吳先生穿着紫紅旗袍,短齊膝頭,背上還搭塊金黃與黑相間成條的大圍巾。陽曆十月里圍巾本來嫌早些,但是吳先生身軀素來嬌弱,今年還只有十七歲,剛從上海XX女體專畢業回來的,因此穿得特別漂亮。"這個是誰?"路人們開始注意她了:"是校長的女兒吧?"

"也許是小老婆!"

吳先生聽了咋聲:"要死!"腳下高跟鞋一滑,就跌倒了。總務主任馬先生趕快來扶,但她仍痛得走不動,他只好挽着她走,於是隊伍中又開始切切擦擦起來,說他們是"兩老"(即寧波話夫婦之意),又說他們在"體貼"了。

大家到了中山公園。

於是開會,讀遺囑,演說,喊口號,最後才輪到提燈遊行。先是黨部代表,機關代表,孤兒院音樂隊,各民眾團體代表,最後才是整千整萬的學生。次序是省立X中在先,縣立工校,商校次之,我們女中也是縣立的,依理可以接上去了,但是率領的馬先生們卻羞澀澀的,越趄不前,惹得幾個教會中學都不客氣地搶上來了,別的私立中學也不甘落後,我們終於成了殿軍。幸而其時還有幾個婦女協會代表不願混在別的男人團體當中,誠心誠意來找我們合隊,當然我們就讓她們在先,自己跟着。

浩浩蕩蕩的提燈會就此開始了,先是隊伍從公園大門口出來,瞧熱鬧的人們早已萬頭攢動。那些遊行的人也興高采烈,有說有笑,有的還互相扯耳朵惡該。後來還是指導的人看着太不像樣了,便道大家不許擾亂秩序,還是跟着音樂隊唱幾隻歌吧,於是先唱黨歌,再唱:"打倒列強!打倒列強!除軍閥!除軍閥!國民革命成功,國民革命……"唱着唱着走到園門口了,"哼!女生呀!"一陣亂糟糟的聲音響了起來,我們有些嚇,但也有些感到莫名其妙的得意。然而情形愈來愈不像樣了,不三不四的男人橫闖直撞穿入隊伍來,有的擰胖女學生一把腿,有的咧着嘴巴嘻嘻笑,樣子又下流又令人作嘔,這麼一來可使我們真着急了。

——哎呦,要死…

——我的燈籠燒起來啦!

——馬先生!馬先生!

馬先生急得滿頭是汗,一面高喊諸位不要慌,朝前走,朝前走!總算前面也得知了,一會兒不知從什麼地方找了來十幾個警察,朝着流氓們吆喝要打,這才使存心揩油的人不得不適可而止,紛紛退出,又是一陣騷亂,女學生們恐怕警棍敲過來殃及地魚,嚷呀嚷的說要當心,聲音還帶些哭。惹得警察們也捏着喉嚨說:"您甭怕,我的棍子怎捨得觸您,放心得哩!"說得吳先生滿臉通紅,緊緊扯着馬先生的袖子低聲說:"快逃回學校去,快!"女學生們也沒有主張了,只得紛紛脫離隊伍,攜着軋扁的,燒毀的,甚至只剩一根竹竿兒了的燈籠垂頭喪氣逃回校去。劉校長是頑固的,然而這個社會卻也實在開通不得。

自從我們參加提燈會被攪亂,因而證明劉校長的"先見之明"以後,同學當中也就分成兩派:一派是認為劉校長上了年紀的人畢竟有見識,於是心中佩服,嘴裏卻也不好意思直說出來的;一派是同我差不多的人,自己也並沒有什麼高深或正確的見解,只是對這件新鮮玩意兒失敗,有一種莫名其妙的偏不服氣心理。瞧,劉校長的神氣是多麼的得意洋洋——不,簡直有些幸災樂禍樣子。他滿臉假正經假慈悲地以家長自居,而把我們當作不懂事的小孩子,一面放做沉痛的說道:"我也贊成男女平等,不過…"或者說:"你也希望學生愛國,不過……"模不過,豎不過的,我們這批學生子弟,就得像被網的魚兒般給關在死水池子中了。假如誰敢哼出一聲不願來,就是天生骨頭輕,喜歡提着燈籠找野男人去給他們摸呀摸的。

五姑母也常掀起鼻孔對我哼:"阿青,你這個人呀,就是聰明不肯正用。譬如劉校長昨天就對我說起……總之,他很替你可惜。從此你得冷靜些兒才好!"

發憤用功吧,冷靜些兒!然而,天曉得,讀些什麼好呢?國文教師程先生是個紅鼻子酸秀才,又臟,站在講壇上嘟的摸出一大串鼻涕來,沒有手帕兒搭,只把分剩的講義紙搓成團來拭了,污紙就塞在抽屜里。算學是劉校長兼的,把難題都跳過,說是女子又不會做工程師,要懂得高深的數理幹麼,還是天天聽他的訓活要緊。英文現在也改請一位蔣先生教了,念起來聲音像吃糠似的,嘶啞又生硬,聽着真吃力,而且據說他又是專研究文法的,一條一條,像法律又像公式,臨考時便記一下,有一次考期偶然變更了,大家造一口氣,就把這些條條兒忘記得乾乾淨淨。還有一位教黨義的趙先生,更是起碼角色,因為劉校長說大黨員老爺請不起,而且假如無意中開罪了他又吃不消,因此還是馬馬虎虎的找個候補貨來吧,他在講壇上簡直像專供我們開玩笑似的,說到學問連運河是連貫南北抑東西的也不曉得,東方大港又弄不清楚,因此我們就叫他不必念建國方略了,還是說出來讓我們笑笑,究竟作先生是不是與孫總理的跟班的兒子點過頭,還是給什麼省黨部委員典過皮包的呢?他只呆笑笑,老着臉皮,一個鐘頭一塊錢還是拿下去了。不過要是他遲到十分鐘,我們就要喊:"扣去一角八!扣去一角兒!"他也像過意不去,只好苦着臉哀求我們:次家馬虎些吧;小考我給你們範圍。"不過最後一次他卻是醉醺醺的踏了進來,而且聽到我們喊"扣去一角八"似乎不屑議的剔起眉毛一笑,他講他的東方大港及運河,我們嚷我們的,不久就換人了,後來我被學校斥退後有一次在路角碰到他,他昂然坐在包車上,車輪雪亮的,滾着滾着疾轉,前面的鈴儘管叮噹叮噹響,他闊了。

現在我得來說說自己為什麼被學校斥退的事吧。民國十八年春天,不知怎的校里竟請來了一位姓徐的先生。這位徐先生年紀才不過二十七八歲,瘦削的臉,皮膚是淡黃色,界上架着白金絲邊眼鏡。他說話聲音不高,可是舉止很安詳,使人見了肅然起敬。他教的課程是歷史,可是他說古代的事少知道些也罷,只把從前社會的大概情形弄明白了,歷代皇帝姓誰名誰體管他娘,妃子的姿色更不必說了,隨後便一本正經地教起我們近百年史來。一個個昏庸無識的人物,一樁樁令人髮指的事件,一條條喪權辱國的條約,他都解釋得明明白白。他說我們的國家應圖自強,青年力謀前進,妥協畏縮是不成的。有時候他簡直講得聲淚俱下,同學們也摩拳擦掌聽,下課鐘打過了都不管它,不知在什麼時候上課鐘又響了,他還在興奮地講,我們也在興奮地聽,劉校長卻凸着肚子走了進來。

"別管他!"我的眼睛向他一瞥,即刻回射到徐先生臉上去,希望他再講,多多講。

"讓他去!"別的同學似乎也發覺了,但是一致的要求是希望歷史課延長,算學讓它去。

然而,"啄的一聲,徐先生也瞧見了,只得草草結束了議論,挾起點名簿就走。接着劉校長笑吟吟地踏上講壇,照例是訓活,教誨學生們該如何安分守己的讀書,安分守己的做人,安分守己的吃飯下去,別自找禍殃,否則"過激分子"是不能見害於社會的,過激分子!

我們知道他指的是誰,心裏替徐先生不服,偏拿話去同他反對,意見當中還透着不勝敬仰徐先生之意,他的臉色惡狠狠起來了,麻點歷歷可數。但是他還不失為一個有教養的人,不肯透露自己的憤怒,只咬住下唇歪歪嘴,像在假笑,又像在獰笑。"現在,我們講不等邊多角形——"他匆匆拿起粉筆來向黑板上畫了,用力畫過去,粉筆啪的一聲折成兩截,劉校長胸中的氣彷彿還未全消議的。以後遇到件不如意的事就起疑心,以為是徐先生在煽動,幫助着學生。

有一次,校中發生了罷飯事情。先是廚子太會揩油,小菜愈來愈劣,愈來愈少。一條龍頭烤似的小黃魚,七個人一桌已經每人夾不着一筷子,而且又臭,魚肉像粉塊似的。菠菜綠豆芽捨不得去根也還罷了,連泥也不忍去;吃得我們滿口上氣息。有時候我們也想出辦法來了,把吃剩的小菜並在一起,另去找只小蟲來,自然有蒼蠅更好,一面七人七把筷子敲着碗喊:"膳食委員快來看哪!菜中有蒼蠅。補一碗。罰一碗。"鄰桌的人也加入助威,結果總是廚子忍晦氣照補一碗的。後來這辦法經採用得次數多了,廚子便不肯認賬,說以後在每碗美將吃未吃之前先得察看明白,有央服換,吃過一筷便不換了。我們氣不服,但經劉校長認為合理,大家便只好在暗中咕喀。不料事不湊巧,有一天大家在一桶粥快吃完時,忽有人在桶底撈起塊臟抹布來,濃的焦黃的污汁已經攙透在粥里了,於是大家捏住喉嚨試嘔,卻已嘔不出這不衛生的汁液,鬧飯堂便開始了。敲碗,拍桌,踢凳子,鬧成一片,而廚子方面堅持的理由卻是誰教你們不預先察看明白來。我們說誰又知道你會有這麼壞心思呢?我們只注意到菜碗裏,哪知問題又轉到飯桶底了。其對劉校長便想叫廚子另換一桶粥了事,我們大家都不依,定要廚子負責保證我們以後不生胃病,又說爛了胃可不是玩的,不料劉校長陡然想起一件心事一一一一Alx先生是患胃潰瘍的。

據說徐先生在讀大學時代,因為他有一位愛人在中學念書,一切費用都是由他供給的,他自己也是貧寒子弟,沒有多餘的錢可供兩人花,只得奔波兼些小事以求彌補,飲食又不慎,因此漸漸成了胃病。後來且又加了心臟病,他自己覺得前途未必有多大希望了,在大學讀了三年不等到畢業便跑出來做事,索性讓他的愛人進大學,安心讀書。劉校長從前且不管他的病,只對於他未曾畢業一點着實引為遺憾,誰知道因了我們這一農閑飯堂的事,定發生誤會,彷彿在他的胃病都是有挑撥嫌疑,有鼓勵罪狀的了,又是我的五姑母湊趣,她要顯得自己的機價與挖刻,便冷笑一聲對我們說:"胃病倒有聽說為女人犧牲而起的,未曾聽說因吃粥而起的。"於是我們便憤不吃粥,大家跑山飯堂,跑進寢室里裝病。不久五姑母又奉命來鎖寢室了,我們都站在走廊及天井裏,咬牙切齒,有的還捧往肚子哎呦呦喊不得了,看看挨過午刻還沒有結局,於是校役老王及吳媽之流便分批被差遣出校門口小糖果店買麵包夫,到了下午三點半光景,才由劉校長出錢買面給我們吃,並講好明天罰廚子每桌加一碗肉,但徐先生卻因此氣得病倒了。

徐先生是孤身住宿在校里的,病倒的時候,自劉校長起沒有一個教員去看他,飲食也沒人照料。於是我們便商量約聚了十幾個同學分批去瞧他,但是五姑母傳劉校長的話:"女生不得進男教員宿舍。"後來我們聚了錢購鮮花及麵包餅乾等,叫校役老王送去,這該是沒有什麼嫌疑的了,誰知劉校長又借故發落老王,從此老工便不肯管我們拿過去了。後來徐先生進了醫院,我們先不知道,過了一星期多才探聽確實,大家又紛紛請假出去探視,這個原因終於給五姑母發覺了,同劉校長兩人憤怒*常,乃關照輔導處平日不得允許學生請假出校。到了某一個星期日,我們索性集合了一百多人齊向那醫院跑去。誰知五姑母及其他好幾個輔導處先生卻早已等候在院門口,說是醫生關照過的,徐先生患心臟病很重,需要靜養。而劉校長又說這許多女生趕着瞧一個年輕男教員是要給人家傳為新聞的,我們都擁進醫院門口集:"我們不怕給人家當作新聞,只要見着徐先生一面。"只見他們切磋了一會兒,結果由五姑母開口告訴我們說:實在為著徐先生的病快好起見,不應該大吵擾他,叫我們各級推出兩個代表來再說吧。

我們回到校里,因為是星期日,有許多同學都離開了,召集不成會。到星期一推出代表來時,輔導處堅持不放出校,說要等到下星期日再說。我不幸這次竟被推之為代表之一,有時候五姑母碰到我們時,就帶着鄙夷的口吻說:"人家徐先生是有愛人的,他這次痛得厲害,劉校長已拍電報去叫她來了,要你們起勁些什麼?"又說:"徐先生平日看看悶聲不響,其實騙女人本領倒不惜,所以有這許多女學生擁護他。"種種不堪的話,說得我們更加聯想起來。

終於在一個雨蒙蒙的早晨,校中佈告處貼出一張紙條說是"本校教員徐某某先生,因病逝世,所以初中各級歷史課程,即日起改由模某某先生代投"云云,好一個挨鼻涕的老先生,從此課桌抽屜里更要塞滿臟講義紙了。我們不願老聽"自從盤古開天地,三是五帝定乾坤"的故事,我們要知道這個世界,這個社會,這個國家,這個時代中人們所應做的事。歷史是一面鏡子,我們要照出活生生的人,不要專看太古的骷髏。紀念徐先生呀!

然而學校當局不許。治喪是他的愛人的事,校長只不過送一副輓聯,他的愛人收到了也沒有懸挂,因為她根本無力替他治什麼喪,開什麼吊,只買口棺木把屍身裝進去放在會館裏就算了。卻是我們大家提議召開臨時學生大會,校長也派人列席了,建議叫我們學生自治會出面也送一到白分佈輓聯,句子可請程先生代娛,我便在當時華了一聲:"呸!別貓哭老鼠了。"學生會主席前我看一眼。後來又有許多人立起來大罵學校,校長、主席說是暫時散會,改日再議吧,我說:"散了拉倒,人已經死了,這種會本來也是不需要開的。"然而又有人站起來做好做歹的,繼續討論下去,最後總算議決兩條:一是全體學生在發上綴一朵絨花,二是這學期不再上歷史課。然而列席的幾位先生說這個學校可不能答應。

那時主席便接著說:"既然承幾位先生指導說是不可以的,我想不如把第二條議決案打消,第一條戴白花的事,就向校長請願,以求其答應吧。"我說:"議決案怎麼可以任意打消?戴白花與否乃各人自由,為什麼要向校長請願丁許多人都贊成我的說法,主席便賭氣說:那麼請蘇青君來做主席吧,我能力薄弱,不幹了。"說對眼淚都流下來。大家鬧哄哄的說就推蘇青做主席把,也有人嗤地說多眼淚的人原不配做主席,但是我當然不肯上去,幾個列席的先生也說主席推定了不可更改。結果會便無形的散了。

第二天,我們都不肯上課,繼續要開會。劉校長堅持非先上課不可,主席又推病不肯召集,於是學校中便變成無形的罷課。到了晚上劉校長把我們幾個當初被推為探望徐先生的病的代表減去,說是你們先服從校規會上課,其餘的人自然也肯跟着上了。我們便說:"死不肯上課的並不是我們這幾個人,為什麼現在要我們先去上課?"劉校長說:"不是你們在幫着徐先生較勁風潮,人家怎麼會推你們做代表?"我們便說:"第一,徐先生就並未鼓動過什麼風潮,第二,我們就被推為探病代表,這次也沒有先行上課的義務。"最後劉校長使用威嚇口吻對我們說話,我們也不甘退讓,結果不歡而散。走出校長室的時候我們碰到那位學生自治會主席,我說:"此刻作的病好了嗎?"她走上前來假裝誠懇地拉着我的手道:"我看大家還是暫時先上課再說吧,否則恐怕要犧牲;劉校長問我要名單,說是誰在鼓動風潮哩!

到了星期日早晨,那天本來是議定由我們各級代表去探望徐先生病的,現在徐先生已經死了,只剩下佈告板上的一張佈告在晃動着。使人奇怪的是這張佈告旁邊另有一張字體較密的佈告貼出來了,那就是開除我們這些代表的,開除的罪名是鼓動罷課,又說是受人煽感!這個煽感的人大概是指徐先生吧,可惜他已經不存在於這嫌疑的世間了。

以後風潮還是繼續下去,而且更擴大,然而解決的辦法只不過是將區區佈告收回,歷史改由另一位姓文的教,我們則由開除而算是自動退學罷了。其實這事情在我們還是一樣的犧牲,一張初中文憑快到手了的,白白又因此失去。

那位做主席的女生不久就拜了劉校長做她的乾爸爸,第二年畢業時又考了第一名。

我想:波濤洶湧起來了,人是沒法使它平靜下來的;水像死樣不動的時候,人要掀起浪來也難。且讓一切都聽話自然吧,暴風雨快來了!我興奮着;它過去了,我仍舊茫然剩留在寂寞大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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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青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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