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永定河邊的岸柳,碧綠蔥蘢。一陣清風吹過,綿長的柳絲輕裊地拂打着水面,泛起陣陣漣漪……
村裡人正歇晌,一片靜謐。空氣中飄散着醉人的禾香。只有陣陣噪暑的蟬聲,打破了田野的寂靜。
一個十八、九歲的女學生,順着一條莊稼小道,走到河岸上的柳林里來。由於人聲的驚動,蟬聲停止了,一隻鳥兒突地從林子裏飛了出去。這女學生身材修長裊娜,漆黑的短髮前,留着齊眉的劉海兒。身穿一件女學生們愛穿的月白竹布短旗袍,腳上是短襪套,圓口帶袢兒的黑布鞋。模樣兒樸素大方。她邁着輕捷的步子走到岸邊,在一個沙丘上坐下,獃獃地望着河水凝神沉思。
永定河卷着泥沙奔騰咆哮的景象不見了,此刻,緩慢地潺潺地流着。靜靜的流水,淡淡的白雲,多麼像這位姑娘臉上寧靜的沉思啊!她雙眼凝視着不停逝去的流水,若有所思地許久沒有動彈。
忽然,一雙手蒙住了姑娘的眼睛。姑娘用手在上面打了一下,輕聲笑道:“苗苗,你怎麼不睡午覺?”苗苗放開手,咯咯地笑起來:“明姐,那你怎麼也不睡午覺?一個人偷着跑到河邊來幹嘛?是來欣賞風景呢?是來作詩呢?還是來……”高個兒的柳明,對胖腫的苗虹微微一笑,歪着腦袋認真地說:“苗苗,我什麼時候想過作詩來?我現在真想安靜地想點問題。早晨散步時,看中了這地方,晌午睡不着覺,就跑來了。”苗虹孩子似的蹦跳了一下,挨着柳明坐下來。手臂搭在朋友的肩膀上,睜大洋娃娃一般亮晶晶的圓眼睛,驚奇地問:“明姐,你在想什麼問題,想得這麼神秘?還要找個安靜的地方,還要望着河水出神……”“傻丫頭,什麼都想問,總是多嘴多舌的!就是不告訴你。”“不行!”苗虹手一甩,躥到一棵柳樹旁,跺着腳,佯作生氣地喊道,“明姐,你要不告訴我呀,我可不饒你!”柳明站起身,緩步走到苗虹身邊,明亮的大眼睛依然沉思地望着河水。半天,才扭過頭對身邊的苗虹輕聲說:“苗苗,學校提前放了暑假。課停了,實驗室的門全鎖上了。進不了課堂的門,我着急呀……”“哎呀呀……”苗虹沒有等柳明說完,用力揪下一根柳條,向朋友的身上拂了一下,“瞧你,瞧你!一心想登醫學的聖壇,都想迷了!你迷也不成,急也不成,還是跟白士吾玩玩樂樂,像我跟高雍雅——不是因為你,我可捨不得離開他……”柳明瞟了苗虹一眼,細白的手指刮在腮邊:“臉皮有銅錢厚。你快回城裏去吧,別叫高雍雅罵我。”“他罵你,我不罵你。我可捨不得離開你。明姐,愁什麼!咱們都該罵小日本——咱們有機會也去參加抗日活動好么?”苗虹抱住柳明的肩膀,一臉的孩子氣。
“看你想得多簡單。”柳明怔怔地盯着苗虹。她的眼睛沒有苗虹大,可是清澈、明亮,好像湖水般蕩漾着魅人的光澤。“苗苗,時局越來越緊張了,就像有的同學說,華北雖大,已經安放不下一張平靜的書桌了。我是學醫的,日夜都盼望着自己……可是,你看,不管報紙上怎麼宣傳,學校的重要儀器,暑假前就裝箱南運了。沒有儀器怎麼做實驗?學業停下來,一事無成,我怎麼對得起省吃儉用供我上學的父親?”苗虹忽閃着大眼睛,好像沒聽懂似的,看着柳明憂心仲忡的神態,反而頑皮地笑了:“明姐,瞧你!真是戣餃擻翹鞉。中國這麼大,就算日本鬼子打來了,咱們照樣也有地方上學呀!爸爸說過,如果日本人進攻華北,他就帶全家上南方去。國民黨里他認識人,到那邊還照樣可以當教授。我們和他一起到南方上大學,不是一樣么?”“不。”柳明搖頭,“我留在北平,哪兒也不去。你想,我爸爸教小學掙那麼點薪水,一家子(飠胡)口都困難。我現在上大學,還得靠教家館掙幾塊錢補貼家用。到別處去,丟下父母弟弟,我怎麼忍心?再說到別處去吃什麼?更甭說上學了。”苗虹睜大眼睛望着柳明,若有所思地說:“明姐,你說的也許對。瞧我——我就從來沒有想過生活上的困難……這樣好吧?你不跟我上南方去,我就跟你留在北平。反正我不離開你——你到哪兒,我跟你到哪兒。”柳明微微一笑:“你說的不是真心話!你跟着我,那麼——你的那位高雍雅呢?你一天不見他,就念叼他多少遍……你捨得離開他?”苗虹輕輕打了柳明一下,瞪圓了眼睛:“我跟他好的程度,可不如跟你。明姐,你相信他是在真心愛我么?”“相信。他愛你,我知道——你也愛他……”說著露出潔白的牙齒和一個好看的小酒窩。柳明笑了。
柳明是北平醫學院二年級的學生。父親柳清泉是個貧苦的小學教員,本來供不起女兒上大學,可是柳明求學心切,一心想畢業后當個高明的醫生,或者當個醫學院的教授,所以當她十七歲高中畢業那年,就自己托同學找了個家館,給有錢人家的孩子補習功課,每月掙幾塊錢來補助學費。艱難的生活,想當教授、學者的理想促使她刻苦用功,發奮學習。但是,隨着“九。一八”事變,日本帝國主義入侵中國;尤其經過有名的“一二。九”學生運動之後,柳明除了仍舊用功學習外,也開始關心國家大事了。她和苗虹還一同參加過北平學聯和二十九軍進步軍官一同舉辦的學生軍事訓練。
苗虹是柳明中學時的同學,在北平藝術專科學校聲樂系學習聲樂。父親苗振宇是留學日本的醫學博士,現在是北平醫學院的教授。柳明經常向苗虹的父親請教些醫學上的問題,也就和苗虹更加要好。柳明學習努力,做事認真,性情溫靜,對苗虹總像個大姐姐。因此,天真熱情的苗虹就非常喜愛起柳明來。
柳明的母親是蘆溝橋附近小柳庄一個農民家庭的女兒。學校提前放暑假后,柳明心裏煩悶,就邀苗虹一同到姥姥家來住些天。苗虹在城市裏呆膩了,也願到農村見識見識。乍到鄉村,那充滿詩情畫意的自然風光吸引着她,於是,熱情的姑娘時常拉着要好的朋友,到河岸邊、柳林里、沙丘上,散步呀,唱歌呀,沉迷在大自然的美景中。她的嗓子好、音域寬,好唱《松花江上》、《畢業歌》、《新女性》、《馬賽曲》、《保衛馬德里》和《漁光曲》這些悲壯的歌曲,常常高興起來,就向鄰居的姑娘們唱;有時也獨自唱;或者兩個朋友一同唱起來。過路的或下地的農民和小孩,常常用驚異的目光,看着這兩個城市女學生的異常神態,可是她們卻“我行我素”,毫不在乎。
今天,柳明懷着愁悶的心情,一個人跑到河邊的沙丘上,苗虹也追了來。
正當她們坐下來,興奮而又憂慮地漫談時,遠處蜿蜒在高梁、玉米葉子當中的一條小道上,一個十八、九歲的農村大姑娘,背着打草的筐子,腦後甩着一條又粗又黑的大辮子,衝著她倆跑來。一邊跑,一邊用清脆的聲音喊道:“明姐姐,苗妹妹,你們在哪兒哪?石姥姥急着找你們哩!”打草的姑娘身穿粉紅色帶花點的大襟單褂,淺月白色的布褲子,腳上一雙扎花兒的黑布鞋。看看姑娘跑到河邊,苗虹輕輕拉起柳明,兩人躲到一棵大樹後面藏了起來。
走近來的姑娘姓周,名香蘭。她背着半筐青草在河邊上東瞧西看了一陣,不見人影兒。忽然,聽見苗虹咯咯的笑聲,急忙放下草筐跑了過來,輕輕在苗虹細嫩白凈的臉蛋上捏了一把,努着小嘴說:“你們這兩個丫頭,真調皮!大熱天叫我好找。你們躲藏起來幹什麼?怕老貓把你們抓去餵了耗子?”這個姑娘是柳明姥姥家的鄰居,從小和柳明一起長大。柳明雖然成了大學生,但對這童年時代的夥伴,仍然懷着深厚的友情。苗虹因為和柳明要好,也就喜歡起聰明美麗的香蘭來。
苗虹得意地搖晃着腦袋說:“香蘭,你石姥姥找我們有什麼事兒呀?你明天就要當新娘子了,今天還不趕緊去準備嫁妝,背着個筐子打什麼草呀!”香蘭霎時緋紅了臉,捶着苗虹的脊背喘吁吁地說:“石姥姥給你找了個好女婿,叫你去相看哩!快跟我回去,要不,人家走了就見不着了。”聽了香蘭的話,苗虹反而用小手一下一下打着拍子笑嘻嘻地回答:“給我找女婿呀?石姥姥還挺疼我哩!我爸爸媽媽替我找過好些個,我一個都不要。這個小女婿呀,得我自己相中了、喜歡他了才能算數。香蘭姐,你那新郎王永泰,不也是你自己相中的么?明兒個,我跟明姐一定上你婆家去喝你的喜酒。你只有一個公公,沒有婆婆對吧?”大姑娘的臉突然像一朵剛剛綻開的紅玫瑰花。一雙靈活的大眼睛忽閃着,一邊驚訝地望着苗虹和站在一旁只是微笑的柳明,一邊輕輕用二拇指在自己的臉上向苗虹搔划著羞她。
“自個兒找愛人有什麼可羞的,你這個封建大姑娘!”苗虹滿不在乎地向香蘭嘻嘻笑着。
“姥姥找我們有什麼事?”柳明這才開口問香蘭。
“石姥姥怕你們兩個大姑娘在歇晌沒人時候各處亂跑,萬一碰着壞人,不放心,急得直轉磨兒。我就忙着找你們來了。兩位姑奶奶快跟我回家吧!”“怕什麼!你瞧這兒多安靜,咱們再呆一會兒好么?”柳明央求起香蘭來。
香蘭點點頭:“也好,我今兒個再多割點草,也好喂那一條驢腿(註:貧苦農民四家合養一頭毛驢,一家算一條驢腿。)。”苗虹沒理會她們的談話,卻東一下西一下採摘起岸邊盛開着的各色野花來。她一邊摘,一邊小聲對柳明說:“香蘭姐明天就要當新娘子了。咱們給她編個美麗的花環,送給她戴好吧?”柳明沒理會苗虹,衝著正伏身在河邊割草的香蘭低聲說:“蘭姐,這兵荒馬亂的,幹嘛這麼快就成親?你才十八歲,家裏又沒有爸爸——你媽多需要你幫着過日子……”香蘭聽柳明說的是真心話,稍稍憂鬱地低聲回答:“正因為兵荒馬亂的,我媽留着大閨女在家不放心,這才願意叫我快點過門去……明姐姐,我真捨不得你……”香蘭說著,直起腰來,把流下的淚水用衣襟擦去。
柳明獃獃地望着香蘭,心裏湧起股股惜別之情:以後再回姥姥家,就難得再見這從小一起長大的夥伴了。
“那你就去吧!你不是說跟永泰挺有感情嘛,那,我祝願你們白頭到老……”香蘭紅着臉向柳明點點頭,深情地感謝她的祝福。惜別的淚水又掛在腮邊,柳明用潔白的手絹替她拭去。
柳枝隨風蕩漾着,永定河水無聲地流着,歇晌的農村午後,除了蟬鳴就是花香,再就是香蘭那握着鐮刀的敏捷的手,在青草叢中發出的唰唰響聲。
一個別緻的小花環編成了。苗虹捧着花環,躡手躡腳地走到香蘭身後,突然舉起花環向她頭上一戴。
香蘭嚇了一跳,跳起來扭過身子,把頭上的花環拿下來,扔給苗虹:“你這該死的丫頭,又搗鬼了!”苗虹舉着花環左看右看,還用鼻子嗅着濃郁的香氣。
“你明天就要當新娘子了,我給你編個花環,多好看哪!戴上它,比戴鳳冠霞帔漂亮多了!”說著,苗虹舉着花環又往香蘭的頭上戴。
香蘭笑着,躲着,背起沉甸甸的青草筐扭身往回跑。
柳明一把拉住她,奪過她的草筐,背在自己身上,皺了皺眉頭,瞅着苗虹說:“苗苗,不要淘氣了!人家心裏都怪難過的,瞧你還這麼開心。”苗虹見柳明說她,一賭氣把花環扔到河裏,噘着嘴跟在她們身後走了一段路。忽然,咳嗽一聲,一陣清脆的歌聲傳了過來:美麗的新娘愛着你那年輕的新郎,多少隻眼睛向你們投去祝福的目光。
幸福啊,歡樂啊,像一道道溫暖的陽光,永遠,永遠照耀在你們那小小的茅屋頂上——茅屋頂上……
“你這貧嘴丫頭,什麼茅屋頂上?……”香蘭不識字,不能完全聽懂苗虹唱的歌詞。但她明白這是為她祝福的歌兒。她心兒怦怦跳着,嫩秀的臉又變成了一朵玫瑰花。
“苗苗,你也作起詩歌來啦?一定是高雍雅教給你的……”“不許你再說他!你不知道他在我心裏是多麼神聖……”不等柳明說完,苗虹急忙用手捂住柳明的嘴。一剎那,她的臉也變成了一朵紅玫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