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白鹿原又一次陷入毀滅性的災難之中。
一場空前的大瘟疫在原上所有或大或小的村莊裏蔓延,像洪水漫過青蔥蔥的河川的田畝,像烏雲瀰漫湛藍如洗的天空,沒有任何遮擋沒有任何防衛,一切村莊裏的一切人,男人和女人,老人和孩子,窮人和富人,都在這場無法抵禦的大災難里顫抖。
瘟疫究竟是從何時傳上白鹿原的哪個村子,被害致死的頭一個人究竟是誰,眾說紛壇。而白鹿村被瘟神吞噬的第一個人卻是鹿三的女人鹿惠氏,鹿惠氏先是嘔吐,隨後又拉稀;嘔吐時她沒在意,拉稀時還不大在意,這是夏季里常常發生的不適,抗兩天緩幾晌就沒事了;直到她兩腿酸軟,撐不起身子,躺到炕上呻喚不止,鹿三用獨輪木車墊上被褥推着她走進了冷先生的中醫堂時,她仍然沒有太在意,只不過這回拉得猛了點,好漢抵不住三泡尿喀!
冷先生聽到鹿惠氏和啟三的敘說也不太在意,甚至在擾掉毛筆銅帽蘸墨開處方之前,還對鹿三說了一句笑話:“你聽過這病叫啥病嗎?兩頭放花!”鹿三覺察出冷先生輕俏的口吻心裏完全輕鬆無虞了。冷先生在墨盒裏抹順了筆尖,就在麻紙上龍舞蛇一氣呵成了藥方,交給鹿三去藥房抓藥。臨到鹿三扶着女人出門時,冷先生又補充叮囑說:“弄幾個生柿吃回。”鹿三回到家就去借了沙鍋,找了三塊磚頭支在廈屋外的台階下,扯下籠麥草,把一包中藥傾人沙鍋,又添上水。架在磚頭上點燃麥草熬起來。乾燥的藥片葯面吃水以後漸漸膨脹,清水也漸漸變成渾黃,變成土紅,又變成紫黑色;一股苦澀的中草藥味兒在小院裏瀰漫。小兒子兔娃去摘下兩口袋青柿子,用細竹棍兒扎了眼兒,塞到三個磚頭的夾道里煨燒;青柿被扎透的小孔兒里淌出白色的汁液,泛着氣泡兒吱吱響着,青皮很快泛黃了又焦黑了。鹿惠氏躺在炕上,透過敞開的廈屋門瞅着爺兒倆蹲在麥草火堆前專心致意情景,心裏猛泛起一個可怕的幻影,自己要是死了,那爺兒倆就要燒鍋燎灶了。鹿三用一根筷子接住沙鍋里的藥渣,把湯水潷人一隻土黃色的小碗,晾到溫熱時端給女人喝了。剛轉過身就聽見一聲暴響,鹿惠氏伸直脖子渾身一顫,把剛剛喝下的湯汁噴吐出來。兔娃把剝去了焦皮的燒熟變軟的柿子遞給母親,鹿惠氏吃下一個旋即又吐出來,只好撫一撫兒子頭頂的毛蓋兒放下柿子連着三天門響,三服中藥全都是鹿惠氏的肚裏打一個過站,就反彈一樣噴泄到腳地上;滿屋子從早到晚都是一股強烈的中藥的苦澀氣味。鹿三抱起已經輕若干柴的女人擱到獨木輪推車上,室外明亮的天光一下照出鹿惠氏臉上的熒熒綠色,心裏頓然掠過一道不祥的黑影,冷先生指頭捏着脈象,眼睛瞅着鹿惠氏的臉,就用一根大號鋼針刺入脊椎,緩緩湧出一圪塔黑紫色的粘綢和血液。他看了看,用麻紅揩掉鋼針上的粘液,又執筆開了一箋藥方,對鹿三說:“這三服藥吃了要是還不回頭,就準備後事吧!”
鹿惠氏再也吐不出泄不下什麼來,肚腹里完全空秕;她用手按壓自己的肚皮,手指能清晰地觸摸到脊梁骨上蒜頭似的節。她的嘴裏不斷流出一種綠色的粘液,不斷地朝腳地上吐着,直吐到臉頰麻木嘴唇失禁,一任綠色的粘液從嘴角浸流下來滲濕胸襟。到發病的第七天,鹿惠氏呀地叫了一聲,就說她什麼也看不見了。鹿三攥住她伸到空中刮撲亂抓的雙手瞅着凹陷下去的兩隻無神的眼窩,心如刀絞,久久地攥着她的雙手,直到涼產的指頭在他手心裏溫熱,她無力地歪着頭枕在捲成捆兒的破棉褲上安靜下來,倆人就這樣久久地沉默着接受了冥冥之中的鬼神施加給他們的災難。午夜以後,鹿惠氏竟然神奇地坐了起來。黑暗中摸索着用手指攏散亂粘結的頭髮。鹿三急忙點亮油燈,心存僥倖地問:“你感覺精神好嗎?鹿惠氏偏過頭,不回答他的詢問,瞪着兩隻失明的眼珠兒沉靜地問:“是你把黑媳婦戳死咧?鹿三大吃一驚,愣呆在炕上。鹿惠氏不等他回答,又接著說:“你拿梭鏢頭兒戳的,是從后心戳進去的。”她肯定無疑的語氣和沉靜的神態使他無法編造出一句謊話,只是追問:“你啥時候聽說的?誰給你說的?”鹿惠氏的雙手停止了攏梳頭髮,滯留在腦後的發纂兒上:“小娥剛才給我說的。她讓我看她后心的的血窟窿。”屋裏似乎噌地一聲掀起一股陰風,清油燈盞的火焰猛烈地閃擺了兩下差點滅掉,終於又抽直了火畝靜靜地燃燒。鹿三的頭髮直豎起來。渾身一陣緊縮,像一盆涼水順着脊樑澆下去。鹿惠氏頹然垂下攏換着纂兒的雙臂,身子往後一仰跌倒下去。鹿三急忙伸出僵硬的手臂抱住女人。鹿惠氏在他胸前仰着臉沽沽嚷嚷說:“你咋能狠心下手……殺咱娃的……媳婦……”
鹿惠氏倒頭以後,在左鄰右舍的女人們的幫助下洗了臉擦了身,換上了壽衣,裡外分單的夾的棉的三件壽衣,是鹿三在聽了冷先生的忠告后,背着女人糶了糧食攫下布料讓門族裏的女人縫製的。第二天天明着人給親戚家去報喪,當天午時入殮,一個個穿白戴孝的男人女人在進入白鹿村時就扯開了哭聲。棺材是極薄的稱作十二圓的楊木板,是鹿三為自己準備停當的壽材。根據已往的和現實和經驗,原上男人比女人都壽短。在剛剛過去的大飢荒的那年,鹿三從山裏背糧回來,咬咬牙用一斗包穀在白鹿鎮下了這副棺材板料,現在就愈加慨嘆當初的謀劃了。鹿三忙於喪事的全部大小事項,諸如挖掘墳墓,淘糧食磨面,買蠟買香買紙買菜等諸種巨細事務,連跪在靈前痛哭一聲的機會也沒有,直到壓棺人手提斧頭捉着柏木銀釘要釘死棺蓋的時候,他才被門族中兩位身體強悍的弟弟捉着手臂帛到棺材跟前,讓他再瞧她一眼做永久性的告別:因為怕生者喪失理智甚至要進棺材與死者同歸陰府,所以一般都由男人或女人押着死者的直系親屬舉行此項告別儀式。鹿三剛走到敞開口的子棺材跟前,一眼瞅見鹿惠氏臉上一片熒熒綠光,脊樑上又像澆下一股涼水,還沒哭出來一聲就扣上了枋蓋。
鹿三人緣極好,白鹿村幾乎所有成年女人都在棺材出門以前的不足兩天時間裏結伴來到這個只有殘破的土圍牆的院子,在地的搭起的席棚下的靈桌前哭泣一回;幾乎所有的成年男人都參與了葬埋儀式;年輕力壯的小夥子扛抬棺材,其餘插不上手的男人們扛着鐵杴去下葬;葬埋完畢后一齊聚到院裏吃白米“撈飯”。儘管沒有樂人沒有響器,鄉親們卻一致讚揚鹿三能做到這個地步已經不錯了。當天晚上,鹿三回到白嘉軒家,對主人說:“現時……我得回去,把兔娃一個人撂在屋裏不行喀!”白嘉軒早有預料:“叫免娃過來,就一起住在這邊吃在這邊,能做動點啥活兒就做點啥活兒。”鹿三說:“這……俺爺兒倆都靠你養活……不好喀!”白嘉軒生氣地說:“三哥,你咋說這種話?你吃的是你下苦力掙的嘛!昨能是我養活你爺兒倆?”鹿三還疑慮不決,白嘉軒動情地說:“而今你回去屋裏孤孤清清你咋受得了?再說……你走了我也受不了……”鹿三父子就在白家留下來。
鹿惠氏入土為安僅過三天,白鹿村東頭一個中年男人和西頭一個老年女人幾乎同時暴發了嘔吐和拉稀,差異僅僅是東頭的男人“兩頭放花”,而西頭的女人只是拉稀“一頭放花”。這倆人幾乎同時被家人用獨輪木車推進冷先生的中醫堂,這才驚異地發現中醫堂里門裏門外以及槐樹樹蔭下停放着許多墊着被褥的獨輪木車,他們來自白鹿原上或遠或近的那些村子,全都患着一頭或兩頭放花的奇怪的病症,冷先生的門庭呈現出熙攘的氣氛,這個中年男人和老年女人經歷了與鹿惠氏完全相同的治療和發展過程很快死掉了;同樣是先瞎了眼睛,隨後閉氣,臉上呈現出令人畏怯的熒熒綠色。在這兩個人還未人土的幾天時間裏,白鹿村又有一個尚未婚娶的年輕小伙開始放花,發病範圍一下子從中老年擴大到青少年,任何人都不敢再存僥倖心理,整個村莊陷入恐怖之中。鹿惠氏死亡時尚有全村男女熱情誠懇地為之送葬,後來就不復再現那種隆衙而又依依綿綿的傳統鄉情了。直到後來,根本組織不起喪葬的儀式。主家只好叫來幾位親門本族手人為死者草草穿戴裝殮,草草挖下一個土坑,草草抬去埋葬了事。死掉任何人都不能引起太大的振動和大多的悲哀,如同雞瘟豬瘟牛瘟流行時死掉一隻雞一頭豬一條牛,只是加重一下恐怖的氣氛。冷先生的中醫堂紅火熙攘了一陣又歸冷落,他起龍舞蛇開下的處方連一個病人也未能拘住性命,只好嘆曰:“再好再投症的葯喝了吐了……湯水不進,神仙難抻……抻不住喀!”於是,香火驟然在原上各個村莊盛興起來,所有村莊的所有廟宇都跳躍着香蠟紙裱的火焰和遍地飄動的紙灰。香火最盛的三官廟內,觀音關公和藥王的泥塑神像上披掛滿了求祈者奉獻的紅綢和黃綢,和尚每天揭掉一層接着又披上一層。
白鹿村出現了頭一個死得絕門倒戶的家庭,使恐怖的氣氛愈加濃重。這是百姓里的一個六口人家,最後死掉的是這個家庭的內當家,她和老阿公一起埋葬了丈夫,接着她和啞巴弟弟埋葬了老阿公,又埋葬了已經訂親許人的女兒,隨之又埋葬了小兒子,最後由她單獨張羅邀來本族的弟兄為啞弟弟壘墓送葬。埋葬畢啞巴弟弟那天晚上,她一個人躺在四壁皆空的屋內的火炕上疲憊憔悴默然無語,第二天天亮以後再沒有醒來……人們驚奇地了發現,人原來什麼病不生也是可以死掉的。人們悄悄算計的已經不是誰家死過人,而是還有誰家沒有死過人。一個人也沒有死過的完好家庭逐日縮減。減少到只剩下鹿子霖和白嘉軒兩家的時候,人們不禁竊竊私議,是祖蔭厚實的財東人旺家盛,瘟神難以入身奈何不得呢?還是瘟神也袒護有錢的人家?直到白嘉軒的女人仙草也開始兩頭放花,這些不無忌妒的議論才漸次消失。在鹿惠氏的葬儀時,尚如往常一樣保持着族長寬厚慈愛的情緒,精心地幫助鹿三料理這件不幸的喪事;而當他隨後確認鹿惠氏開了這場瘟疫設先頭的時候,恐懼便與日俱增。白嘉軒顯得少見的恐慌無主,跑去請教冷先生:“我的冷大哥!真的就沒有方子治咧?”冷先生說:“凡是病,沒有治不了的,都有方子可治。”白嘉軒瞪着有點驚慌的眼睛問:“那你怎麼連一個放花的人都止不住呢?”冷先生做出客觀的神態說:“看去這不是病,是一股邪氣,是一聲場數。藥方子只能治病,可不能驅邪。”白嘉軒點點頭說:“我這幾天也想到這話……可咋辦呢?等着死?”冷先生說:“方子還是有嘛!得辟邪。”說著抽出毛筆,在麻紙上寫了大大的一個“桃”字,停頓一下又寫了一個“艾”字。白嘉軒當晚回到家,就叫鹿三和孝武帶上斧頭和獨輪木車,到村子北邊的桃園裏去砍下一捆桃樹枝兒,給街門外齊刷刷紮下一排桃木樁,又在街門口的兩個青石門墩根下各紮下一根,門樓上嵌着“耕讀傳家”匾額的地方也橫綁下一根桃木棍子,兩扇大門上吊著一捆艾枝兒,後門外和醫院至每一個小房門的門坎下也都扎進桃木橛子,心裏頓然覺得妥多了。村裡人發現了白嘉軒行為舉措,紛紛提着斧頭走進桃園,各家的桃園很快被斧削成光禿禿的了。
正在家家紮下桃木辟邪的風潮里,鹿子霖家的長工劉謀兒駕着牛車拉回來一大堆生石灰,又挑來幾擔水澆在石灰堆上,塊狀的石灰咋咋咋爆裂成雪白的粉未兒,騰起一片嗆人刺鼻的白煙。鹿子霖親自擬杴,把白灰粉未鋪墊到院子裏腳地上,連供奉祖宗神位的方桌下也鋪上了半尺厚的白灰。街門裏外一片耀眼的白色;劉謀兒經管的牛棚馬號里裡外外也都撒上了白灰。村人們迷惑不解問鹿子霖,鹿子霖說:“這瘟病是病菌傳染的,石灰殺它哩!”人們睜着眼聽着這些奇怪的名詞更加迷糊,有人甚至背過身就撂出雜話兒:“那咱乾脆搬到石灰窯里去住!”白嘉軒又去請教冷先生:“要是子霖用的辦法管用,咱也去拉一車石灰回來。”冷先生說:“子霖前日跟我說了,是他那個二貨捎信回來給他開的方子喀!子霖這二年洋了,說洋話辦洋事出洋黨!”白嘉軒轉聽出冷先生的話味暗自一驚,一向在他和鹿子霖之間保持等距離關係的冷大哥第一次毫不隱諱地譏諷他的親家,而且把他女婿鹿兆鵬的共產黨鄙稱為洋黨!白嘉軒忍不住也湊上一句:“要是石灰能治病,冷大哥人乾脆甭開藥鋪,開個石灰窯場好了!”倆人暢快地笑起來。嘲笑完了鹿子霜,白嘉軒心頭又浮出憂慮:“村裡差不多家家戶戶都扎了桃木橛子,還是不停地死人哩……這邪氣看去辟不住。”冷先生豁朗地說:“避不住了就躲。惹不起避不住還躲不過嗎?”
白嘉軒佝僂着腰走過白鹿鎮的街道走進白鹿村,腦海里旋着一個個熟悉的面孔,這些面孔僅僅月余以前,還在村巷或者田頭或者集市和他打招呼噓寒問暖,他們現在丟下父母撂下妻子兒女進入陰界,既沒有做到作為人子的孝道,也沒有盡到作為人父的責任而心意未盡呀!他們的幽靈遊盪在村巷田野集鎮,尋找那些體質虛弱的人作為替身……白嘉軒把全家人叫到母親白趙氏的東屋,以不容置辯的強絕口氣宣佈說:“孝武,你跟你媽還有你屋裏的到山裏你舅家去,讓孝義也跟着去。”他回過頭對白趙氏說:“媽,你引上倆孫子(孝文的孩子)到我大姐那兒去,那個書院靜寧。”白趙氏說:“我跟那個書獃子沒緣兒,我不去。”白嘉軒想到大姐過門前後母親一直很器重姐夫朱先生,後來漸漸有點煩了,也說不出的具體因由兒,只是一味地煩,於是就說:“那你就到城裏二姐家去,或者跟孝武到山裏去。反正……明天都得起身走!”孝武問:“爸,你咋辦?你跟一家人進山去,我在屋看門守家。”白嘉軒冷冷地說:“你守不住,你走。”第二天就實施了整個家庭躲避瘟神的逃亡計劃。唯一違背白嘉軒計劃的是妻子仙草,她不說為什麼,只是不走,於是就留下來。鹿三吆着牛車送白趙氏和孝文的兩個娃出了村子西口,仙草跟丈夫回空凄然心動:“那咱倆就一塊抗着,看誰命大吧?仙草輕輕搖搖頭說,“要是這屋裏非走一個人不可,只有走我好。白嘉軒也搖搖頭說:“論起嘛,只有我是個廢物,我走了好!怕是走誰不走誰由不得自個兒,也不論誰重要誰不重要。”仙草格森打了個冷戰,揚起手捂住嘉軒的嘴,倆人默默注視着,許久都不說一句話。
把一家老少分頭打發出門躲走以後的第二天,仙草就染上了瘟疫,她一天裏拉了三次,頭回拉下的是稠漿湖一樣的黃色糞便,她不大在意;晌午第二次拉下的就變成水似的稀屎了,不過顏色仍然是黃的,她仍存一絲僥倖;第三回跑茅房的時間間隔大大縮短,而且有刻不容緩的急近感覺,她一邊往後院疾走一邊解褲帶兒,尚未踩穩茅坑的列石就撅起屁股。一聲驟響,像孩子們用竹筒射出水箭的響聲:她急忙扭過頭一瞅,茅坑裏的柴灰上落下一片綠色的稀屎。那一刻,她的心裏嘎嘣一聲響,眼前糊起了一片黑霧。那一聲爆響似乎發端於胸腔,又好像來自於後背;像心臟驟然爆裂,又像脊梁骨折斷了。她悲哀地從茅坑起來,兩隻胳膊酸軟得挽結不住褲帶兒,回頭又瞅一眼茅坑裏落着綠頭蒼繩的綠色稀屎,自言自語咕噥着:“沒我了,這下沒我了!”
白嘉軒傍晚回來時,正好瞅見仙草在庭院台階上伸着脖頸嘔吐的情景。他一早出門到白鹿書院找姐姐和姐夫朱先生去了。既然仙草執意不願出門躲瘟疫,到距家不遠的白鹿書院住一段時日也好。書院處於前后左右既不挨村也搭店的清僻之地,尚未聽有哪位編寫縣誌的先生有兩頭或一頭放花的事。姐姐和姐夫誠懇地表示願意接納弟媳來書院躲災避難,白嘉軒馬不停蹄趕回白鹿村,準備明天一早就送仙草出門,不料,瘟神那雙看不見的利爪,搶先一步抓住了仙草的頭髮。白嘉軒佝僂着腰蹺進二門時聽到“嘩哧”一聲響,揚起頭就瞅見一道呈弧形噴射出來的綠湯,泛着從西牆上斜甩過來的殘陽的紅光,像一道閃着鬼氣妖氛的彩虹。他的腦子裏也嘎蹦響了一聲,站在二門裏的庭院裏的木然不動,背抄在佝倭着的后腰上的雙手垂吊下來。
仙草倒顯得很鎮靜。從午後拉出綠屎以後,她便斷定了自己走向死亡的無可更改的結局,從最初的慌亂中很快沉靜下來,及至發生第一次嘔吐,看見嘉軒閃進二門時僵呆站立的佝僂的身軀。反倒愈加沉靜了。她掏出藍布帕子擦了擦嘴角的穢物,像往常一樣平靜溫潤地招呼出門歸來的丈夫:“給你下面吧?”白嘉軒僵硬的身軀顫抖了一下,跌跌撞撞從庭院的磚地上奔過來,踩着了綠色的穢物差點滑倒,雙手抓住仙草的胳膊嗚哇一聲哭了。仙草自進這個屋院以來。還沒見過丈夫哭泣時會是什麼樣子,這是頭一回,她大為感動。白嘉軒只哭了一聲就戛然而止,仰起臉像個孩子一樣可憐地問:“啊呀天呀,你走了丟下我咋活呀……”仙草反倒溫柔地笑笑說:“我說了我先走好!我走了就替下你了,這樣子好。”
白嘉軒抹掉掛在臉頰皺摺里的淚水,拉仙草去鎮上找冷先生看病,仙草掙脫丈夫的手說:“沒見誰個吃藥把命搭救下了。這是老天爺收生哩,在劫難逃。你甭張羅抓藥煎藥的事了,你瞅空兒給我把枋釘起來,我跟你一場,帶你一具枋走。不要厚板,二寸的薄板就夠我的了。”說完,她就洗了手拴起圍裙,到面瓮里挖面,又到水缸里舀水,在面盆里給丈夫揉面做飯。白嘉軒吃驚地瞧着女人鎮靜的行為,轉身走出街門找冷先生去了。他隨即撤着一摞藥包回來,在庭院裏支起三塊磚頭架上沙鍋,幾乎趴在地上吹火撥柴。一柱青煙冒過屋檐,在房頂上滯留下散。
仙草拒絕喝葯:“那啥也不頂,我不喝,讓我安安寧寧死了算了,甭叫人臨死還喝苦湯苦汁。”白嘉軒無奈叫來鹿三勸解。鹿三在衣襟上搓着手掌竟發火了:“你這人明明白白的嘛,咋着忽兒就麻迷了?你喝嘛,你咋能連葯也不喝!”仙草平靜地瞅着鹿三誠心憨氣的臉色。伸手端起腕咕嘟嘟一飲而盡;擦了擦嘴角沾着的紫色葯汁,剛放下藥碗就嘩啦一聲吐到腳地上。鹿三立時用雙手捂住臉蹲下身去,癱坐在門坎上。白嘉軒掄起拳頭砸下去,桌上的葯碗嘩啦一聲飛散落地,鮮血從他的手上滴注到地上,和紫色的葯汁匯合到一起。
仙草的沉靜令白家主僕二人震驚懾服。她一天比一天更加頻繁地跑茅房,一次比一次拉得少,嘔吐已如吐痰一樣司空見慣。在跑茅房和嘔吐的間歇里,她平靜地捉着剪刀,咔嚓咔嚓裁着自己的老衣,再穿針引線把裁剪下的布塊聯縫成襯衫夾襖棉襖以及裙子和套褲;這是春夏冬季最簡單的服裝了。在這期間,她仍然一天三晌為丈夫和鹿三做飯,飯菜的花樣和味道變換頻繁,使嘉軒和鹿三吃着嚼着就抽泣起來,直到她連裹腳布也難扎齊備,在一個夕陽如血的傍晚,她挽好線頭,用牙齒咬斷白線的脆響里,眼睛失明了。她對着頃刻之間變得漆黑的世界叫了一聲“他爸——”猛乍栽倒在炕下。白嘉軒正招呼木匠割制棺材,聽見叫聲,便急忙從前院奔進裏屋,抱起跌落在腳地上的仙草,發現她失明的眼珠和瘦削的臉上矇著一層熒熒的綠光。她摸到他的手歉疚不堪地說:“誰給你跟老三做飯呀?”白嘉軒把她摟在懷裏,對着那雙完全失明卻依然和悅的眼睛,敞開嗓子說:“天殺我到這一步,受不了也得咬着牙承受。現在你說話,你要吃啥你想喝啥,你還有哈事要我辦,除了摘星星人辦不到,任啥事你都說出來……我也好盡一份心!”他說完以後,感覺到她的身子微微蠕扭了一下,瞪大的眼睛隨即閉上,沉默許久乞求地說:“你把馬駒跟靈靈叫回來讓我看一眼……”嘉軒接着問:“還叫不叫咱娘回來?孝武呢?”仙草搖搖頭:“他們剛躲走,不叫了。孝文和靈靈,而今不知長成啥模樣了?白嘉軒說:“好!我讓鹿三明日上縣進城,先叫孝文再接着去叫靈靈。”
白嘉軒當晚到馬號跟鹿三說了仙草的心事,鹿三當即答應雞啼時就起身上縣。白嘉軒從腰裏摸出兩塊硬洋塞到鹿三手裏說:“先上縣,再進城,路數就那樣走。你到縣上見孝文,到城裏也甭尋靈靈。”他料定鹿三會驚詫,隨即挑明說:“這兩個許逆的東西,我說過不準再踏我的門坎兒,我再請他們回來?”鹿三張着嘴憋紅了臉:“可他媽快咽氣了呀?白嘉軒冷着臉說:“即就是我死我咽氣,也不許他倆來!”接着緩和了口氣輕鬆地說:“你先到縣上轉一圈,再到城裏去,明晚上你到三意社看一場戲。想吃啥你就暢暢快快吃一頓,趕天回來就說兩個海獸都沒尋見。”
鹿三第二天傍晚回來,把兩枚硬洋又交給白嘉軒,然後走近仙草的炕邊,大聲憨氣的咒罵起來:“倆海獸一個也不在!孝文到漢口接軍火去了,說是還得半個多月才能回來,靈靈連蹤影也問不到,她二姑說:“靈靈有半年多不閃面了。猜摸不清到哪達去咧!十有八九也不在西安……你呀,你而今甭想這倆海獸咧!你給夠了他倆的,他倆欠着你的,你還惦念那倆海獸做啥,我就是這個主意,到死我都不提黑娃一句……”仙草聽着合住了眼睛,眼角滾出一滴清亮的淚水:“我知道,我見不着那倆娃咧!”
“想見的親人一個也見不着,不想見的人可自個闖上門來,咧!”仙草嘈地一下豁開被子坐了起來,口齒不清地嘟噥着。白嘉軒聞聲也坐了起來,雙手摟扶着仙草,心裏十分驚異,近兩日她躺在炕上連身也翻不過了,怎麼會一骨碌坐起來呢?他騰不出手去點燈,故意做出輕淡的口氣問:“哪個討厭鬼闖上門來咧?仙草直着嗓子說:“小娥嘛!娃那個爛臟媳婦嘛!一進咱院子就把衫子脫了讓我看她的傷。前胸一個血窟窿,就在左奶根子那兒;轉過身後心還有一個血窟窿。我正織布哩,嚇得我把梭子扔到地上了……”白嘉軒安慰她說:“你身子虛了做噩夢哩!”隨即摸到火兒點着火紙,吹出火焰點着了油燈。燈亮以後,仙革“噢”了一聲就軟軟地跌倒在炕上,白嘉軒對着油燈蹲在炕頭抽煙,直到天色發亮,黎明時分,仙草咽了氣。白嘉軒沒有給任何遠近的親戚報喪,連躲到城裏和山裏的親娘親子以及仙草娘家的人都不告知。他找來幾個門中侄兒和侄孫,打了一個墓坑就把她埋葬了。他在隆起的墓堆前奠了三遭酒,拄着拐杖說:“我要是能抗過瘟疫,我給你重修墓立石碑唱大戲!眼下我只能先顧活人哇……”
屋裏是從未有過的靜寧,白嘉軒卻感覺不到孤寂。他走進院子以前,似乎耳朵里還響着上房間裏仙草搬動織布機的呱嗒聲;他走進院子,看見織布機上白色和藍色相間的經線上夾着梭子,坐板下疊捍着尚未剪下的格子布,他彷彿感覺仙草是取緯線或是到後院茅房去了;他走進裏屋,纏繞線筒子的小輪車傍放在腳地上,後門的木閂插死着;他現在才感到一種可怕的寂寞和孤清。他拄着拐杖奔進廚房,往鍋里添水,往灶下塞柴,想喝茶得自己動手拉風箱了。
他把沏好的茶壺擺到石桌上,又擺下兩隻茶盅,然後走出街門,走進馬號院子,看見鹿三正在用長柄掃帚清除雜物。”三哥!來來來,快跟我過來!”他的聲音很大很響,像是呼喊百步半里以外的人,其實鹿三就在幾步遠的地方背身躬腰掃地。鹿三以為有什麼緊事,就扔下掃帚跟着白嘉軒走出馬號,又走進街門,連着聲問:“啥事啥事?有啥事你咋不說話?”白嘉軒走路時落腳很重,屋裏的牆壁連續發出回聲。及至走進庭院,白嘉軒橫過身一擺手說:“啥事啥事?而今還有啥大不了的事,請你喝酒,就這事!品一盅哇,你坐下,看看我燒下的茶水味道正不正?”鹿三看見擺在樹下石桌上的茶壺和茶盅,驚疑的神情頓然松馳下來,明白嘉軒大聲說話大聲咳嗽和加重腳步走路地用意,是與命運抗爭的義反顧的氣概。他不由地受到感染,接過嘉軒遞過來的茶,抿了一口就豪爽地大呼小嘆起來:“好茶好茶!味道真箇正經得很喀!沒看出你還有這一手熬茶的絕活兒……”倆人坐在石桌兩邊,互相遞讓暢聲說話,全是東扯西拉地噓嘆。白嘉軒問:“老三,今黑咧吃啥飯?你想吃啥我給你做啥。哈!你再嘗嘗兄弟我做的飯!”鹿三也呵呵笑着朗聲說:“隨便。你做啥我吃啥。”白嘉軒大幅度地搖搖頭:“啊呀三哥!你好大的架子啊!‘隨便’倒是啥飯的名字?聽起來你像是很隨和好服侍,其叫做媳婦的頂難辦咧,到底做啥飯才合阿公阿婆的口味呢?”鹿三並不真的在意:“我是說隨便做啥飯我都不彈嫌,我一輩子沒挑過食喀!”白嘉軒接著說:“你挑食也不頂用。我最拿手的飯是夾老鴰頭!”鹿三哈哈大笑:“天底下的男人都會夾老鴿頭,我也會,其實老鴰頭又好吃又耐飢,做起來又省事,和些麵糊用筷子夾成圪塔撂到鍋里就完了。咱倆輪換做,天天吃老鴰頭。”
夜裏,白嘉軒常常先關後門,再鎖上街門,揣着水煙壺走進馬號,坐在鹿三的炕邊上,一鍋接着一鍋抽水煙,看着鹿三一遍又一遍給牛馬攔草撒料,說:“三哥,撂出一折亂彈哇!”鹿三也不推倭,靠着槽幫就吼起來。先一折慷慨激昂的《轅門斬子》,接着又撂出一段《別窯》。嘉軒聽得熱了,從炕邊上溜下來,端着水煙壺站在地上也唱起來,更是悲壯飛揚的《逃國》。直唱到給牲口喂地三槽草,白嘉軒才端着水煙壺走出馬號回屋去睡覺。
這天晌午,白嘉軒又夾好煮熟一鍋老鴰頭,跑進馬號,一邊揩着汗水一邊喊:“三哥吃飯。”鹿三沒有應聲,端直坐在炕邊上一動不動,白嘉軒又喊了一聲:“三哥吃飯呀,你聾咧?”鹿三突然歪側一下腦袋,斜吊著眼瞅過來,發出一種女人的尖聲俏氣的嗓音:“光叫你的三哥哩!咋不叫我哩?”白嘉軒一愣:“你就是三哥嘛!還要我叫誰呢?”鹿三晃晃頭:“我不是你的三哥。”白嘉軒走近兩步,細細瞅視着鹿三,他的尖細的聲調,輕佻的眼神和歪頭側臉的忸怩動作,顯然都不是鹿三的習慣做派。白嘉軒不由地打冷顫,加重威嚴的聲調逼問:“你不是三哥你是誰?”鹿三扭扭腰晃晃頭說:“你連我都認不得嗎?你仔細認認就認得了。”白嘉軒頭頂“噌”地一聲頭髮倒豎起來,渾身像澆下一桶涼水抽緊了筋骨,鹿三現在的忸怩姿態和輕佻的聲調,使他突然想起小娥。白嘉軒猛然揚起手?”鹿三突然使出素常渾重的嗓門:“嘉軒,你打我啥?我弄下啥瞎事了你打我?”說著跳下炕來撲到嘉軒對面,氣得臉紅脖子粗地吼叫。白嘉軒站在那兒不知是鹿三剛才迷了不是自己發述了?於是再三道歉賠不是,拽着怒氣不息的鹿三去吃飯。主僕二人走進院子,鹿三逕自坐在石桌旁的矮凳上,等待嘉軒給自己把端飯來。自從仙草過世以後。鹿三總是和嘉軒一起搭手做飯,怎麼也不忍心脊背上像扣着一口鍋的主人給自己端飯倒茶。現在他挺着腰坐在石桌旁,像一位文質彬彬的上等賓客,拘謹而又客氣地接受主人的侍奉,白嘉軒佝僂着腰,一手拄着拐杖,一手端着飯碗從廚房走出來送到鹿三手上,口裏叮囑着:“吃吧吃吧快吃。”轉過身又去給自己端來一碗,坐到鹿三對面放下拐杖吃起來。鹿三吃完一碗飯,咣一聲把碗重重地墩到石桌上,又把筷子扣到碗上,霍地一下跳起來,在白嘉軒對面哈哈大笑,直笑得前俯後仰,又一蹦蹦到廳房的台階上喊起來:“哈呀呀,值了值了,我值得了!族長老先生給我侍候飯食哩!族長跟我平起平坐在一張桌上吃飯哩!值了值了我值得了!我是個啥人嘛族長?我是個婊子是個爛婆娘!族長你給婊子爛婆娘端飯送食兒,你不嫌委窩了你的高貴身份嗎……”白嘉軒瞪着眼瞅着鹿三豁腳揚手的大動作,把剩下的半碗飯摔到地上,碗片和飯湯四外迸濺,隨手從石桌旁撈起拐杖,追打鹿三。鹿三三閃兩躲,跳着蹦着竄出院子奔到村巷裏,白嘉軒氣喘噓噓追到門外。叫幾個小夥子把鹿三強扭到馬號里,把一隻簸箕扣到頭上,用樹條子抽,發出嘭嘭嘭的響聲。鹿三突然掀翻簸箕跳起來大叫一聲:“你們這些人折騰我做啥?”睜着疑惑不解的目光瞧着圍在馬號里的男女。白嘉軒從聲音和神色上判斷出來,真正的鹿三又活轉來。
白嘉軒回到廳旁西屋躺下午歇,鹿三的怪異行為還是沒有打破他的生活習慣,頂多迷糊了一袋煙的工夫,跳下炕來拉了一條家織布手中到缸里澆了水,擦搓了臉眼,感到一身輕鬆,然後撈起拐杖出了門,佝僂着腰往村子南邊去了。走過白鹿原漫長的牛車路,傍晚時分進入南山,趕到只有三五戶人家的牛蹄村,白嘉軒在背溝里看見了一幢用木頭壘牆的木屋,一個長着男人模樣的女人坐在木屋前的絲瓜架下抽旱煙,二尺長的絲瓜從木頭棚架上垂吊下來,女人寡精寡瘦,黑黝黝的臉,個子卻很高,扁平的胸脯,伸直細長的手臂,往那根長煙袋裏煙煙未兒。那煙管是一根紫紅色溜光枸妃木,留着圪圪塔塔的節疤。白嘉軒停步打拱,那女人不等他開口,冷冷地問:“哪個村?”白嘉軒回答以後,女人又問:“怎樣鬧呢?”白嘉軒把鹿三鬼魂附體的瘋張情景學說一遍,那女人揮了揮長桿煙管說:“你快往回走。”白嘉軒轉過身由路往回走,他知道捉鬼的法官此刻正在木屋裏養精蓄銳,須得雞不叫狗不咬時分才上路,坐鬼抬轎忽兒一聲就去了。
鹿三從後晌直鬧到天黑夜靜。他的過分靈活的眼神和忸忸怩怩的舉止行為,誰一看見都會驚異不已,與往日那個鹿三穩誠持重印象截然不可。他從刀號躥到曬土場上,又從曬土場上蹦回馬號,向圍聚在馬號里和曬土場上的男女老少發表演說:“我到白鹿村惹了誰了?我沒偷掏旁人一朵棉花,沒偷扯旁人一把麥苗柴禾,我沒罵過一個長輩人,也沒揉戳過一個娃娃,白鹿村為啥容不得我住下?我不好,我不幹凈,說到底我是個婊子。可娃不嫌棄我,我跟黑娃過日子。村子裏住不成,我跟黑娃搬到村外爛窯里住。族長不準俺進祠堂,俺也就不敢去了,咋么着還不容讓俺呢?大呀,俺進你屋你不讓,俺出你屋沒拿一把米也沒分一把蒿子棒捧兒,你咋么着還要拿梭鏢刃子捅俺一刀?大呀,你好狠心……”白鹿村和近村莊趕來看熱鬧的人,至此才知道了小娥的死因,大為感嘆,人們把簸箕扣到鹿三頭上,用桃木條子抽打一番,鹿三頓時恢復到素有的穩誠持重的樣子,翻着有點獃滯的眼珠,莫名其妙地問:“你們圍在這兒弄啥?這兒有啥熱鬧好看?你們閑得沒事幹了?我還忙哪!”說著就推塌小車去裝土墊圈。當他剛剛裝滿一車土,扔下杴又瘋張起來了。眾人又扣上簸箕用桃條子抽打,幾次三番直折騰到夜靜,好多人餚膩了都回家去了。
白嘉軒剛跨進馬號,鹿三一聲尖叫從腳地跳到炕上:“族長,你跑哪達去咧?你尻子了躲跑了!你把我整得好苦你想好活着?我要叫你活得連狗也不如,連豬也不勝!”白嘉軒一手拄着拐杖,仰頭瞅着站在炕上張牙舞爪的鹿三,冷冷地說:“你是個壞東西,我處治你我不後悔。你活着是個壞種,你死了也不是個好鬼。你立刀把我整死,我跟你到陰家去打中。閻王要是說你這個婊子在陽世拉漢賣身做得對,我上刀山我下油鍋我連眼都不眨!”鹿三聽了忽兒變出一副渥滑的腔調:“噢呀,你倒說得美!我把你弄死太便宜你了。我要叫你活不得好活,死不得好死,叫你活着像狗,爬吃人屎,喝惡水,學狗叫喚。等我看夠了耍膩了,再把你推到車軲轆底下,讓車輾馬踏,叫狼吃狗啃……”白嘉軒震聲震氣地冷笑着說:“你咋么着折騰我,我都不在乎,你拿啥方子整我死,我還不在乎,不管淹死弔死,摔死燒死輾死,不過就是一死嘛!死了我就好了,我非得抻着你去找閻王評理,看看誰上刀山下油鍋,誰折騰誰吧!我活着不容你進祠堂,我死了還是容不下你這妖精。不管陽世不管陰世,有我沒你,有你沒我,你有啥鬼花樣全使出來,我等着。”鹿三咧着嘴吊著眼:“我要把鹿三村白鹿幫的老老少少損壞死乾淨,獨獨留下你和你三哥受罪……”鹿三剛說到這兒,突然尖叫起來:“嗚呀不得子了!你滑頭,你請法官來了,天羅地網使上了,我上當了……”鹿三從高上跳下來朝門口撲去,又從門口折回來朝窗口撲去,再從窗口折回來潛入馬圈裏;紅馬暴躁地踢踏起來,鹿三又鑽到黃牛肚子底下縮成一團。
一個頭裹紅綢的人像一股旋風卷進屋來,白嘉軒看見法官左手拿一隻黃布矇著的小羅篩,右手執一根佈滿圪節的紅色短棒,站在刀號中央四處瞅瞄。法官又瘦又矮,黃臉,右耳前有一顆黑痣,黑痣上長出一撮長長的黑須,人稱一撮毛先生。一撮毛先生從牛肚子底下拉出鹿三,照着嘴吹了三口氣,鹿三睜開迷迷瞪瞪的眼睛問:“你是誰?你跑到我的馬號來做啥?”一撮毛輕捷如鼠,躥上炕來又躍進圈裏,口中咕噥噥念着咒詞,直弄得滿頭大汗,最後在鹿三給牲畜攪拌草料的磚窖里撲下身去,從小羅篩下拿出一隻瓷罐,蒙在罐口的紅布嘣嘣嘣直響,像是一隻老鼠往外沖。法官說:“添半鍋水,燒黃焙乾。”眾人看着那個瓷罐全嚇白了臉。白嘉軒摸出五個硬洋塞到一撮毛先生手裏,正張羅要叫人做飯,一撮毛搖搖頭指指天色就走了,害怕雞叫。
兩天裏相安無事,鹿三恢復了原先穩誠持重的樣子,拉牛飲水推土墊圈絞着轆轤把吊水,只是眼神有點痴獃。白嘉軒心想,經過了這一番折騰,腦子肯定要受點虧,過一段自己就好了,響午飯後,白嘉軒照舊在炕上午歇,鹿三甩着雙手輕盈地走進來站在炕下腳地上,乜斜着眼說:“族長呀,你睡得好自在!”白嘉軒一骨碌翻起身來,瞧着鹿三的神氣不覺一愣。鹿三洋洋自得地說:“你再去叫法官,我再也不會上當了。”白嘉軒氣得撈起拐杖,鹿三卻扭着腰肢出了門,在院子裏挑戰:“從今往後你準備當狗當豬!”
白嘉軒拄着拐杖又到牛蹄窩找到那個長着一張男人臉孔的女人,那女人擺擺長桿煙袋說:“那鬼看見你出門早溜了。”白嘉軒只好回家,果然看見鹿三正給牛槽里添草,而且問他:“後晌沒見你的面,你做啥去咧?”白嘉軒說他出門散心去了。話音剛落,鹿三然把攪椿子一摔,又變出那個燒包女人的聲音:“你叫法官去了,還哄我?我一看見你出門就知道你進山找法官去呀!我給——躲咧!”白嘉軒拄着拐杖氣得直咬牙,轉過身走了鹿三道追着喊着:“你去呀,你再去找法官呀!你栽斷腿跑上一百回也捉不住我了!”白嘉軒轉過身,用拐村指着鹿三的鼻樑:“誰我也不找了。我豁出來跟你戰!”說罷回到院裏,關了前門後門,挺着身子坐在石桌旁一口連一口抿酒,一鍋接一鍋吸水煙。那根手杖倚靠在右胯上,夕陽從房檐退縮到廈屋高高的屋脊上,很快就消失了,屋院裏愈加清靜。
白嘉軒關門閉戶在屋裏呆了一夜一天,一個懲治惡鬼的舉措構思完成。又是傍晚,西斜的殘陽的紅光又從夏屋屋檐往屋脊上隱退,他連着喝下幾盅燒酒,鼻子裏忽然嗅到一股焚燒香蠟紙表的嗆人的氣味。他拉上拐杖,開了前門,循着香蠟的氣味走過村巷,到村莊東頭的出口處,看見一派奇觀:在黑娃和小娥曾經居住過的窯院前的平場上和已經坍塌了窯洞的崖坡上,荒草野蒿之中現出一片香火世界,萬千支紫香青煙升騰,密集的蠟燭的火光在夕陽里閃耀,一堆堆黃表紙燃起的火焰驟起驟滅。男人女人跪伏在蓬蒿中磕頭作揖,走掉一批又擁來一批,川流不息。白嘉軒吃一驚,想不到自己在屋裏關了一天一夜,白鹿村的氣候竟然發生了如此重大變化。他拄着拐杖朝慢坡走去,佝僂着腰卻昂揚着頭,他與任何人也不打招呼,傲視着滿地的香火和跪伏在荒草中的男女,從窯院的平場到崖頭上轉了一圈,用拐杖打散了一堆燃過的黑色紙灰,打落了正在燃燒的一撮紫香和兩根紅色蠟燭,然後把拐杖甩到腰后,背抄着手走下慢坡來。跪伏在地的人看着他離去,沒有誰和他打招呼說話。
白嘉軒回到屋裏,有三個老漢緊隨其後跟進院子,他們聲明自己是眾人推舉出來的頭兒,負責向族長轉告族人的一項要求。昨天後晌,小娥的鬼魂藉著鹿三的嘴公開了一個秘密,眼下浪漫在原上的瘟疫是她抬來的……於是有人在小娥的窯院裏跪下了,點燃了第一支蠟燭和第一炷紫香。半夜時間不到,就形成了一個大香火場子,燒香叫拜者遠不止白鹿村的男女,遠遠近近村莊裏的人聞訊都趕來了。白嘉軒坐在石桌旁,聽着三位老者的敘說不動聲色,冷冷地說:“好嘛,那就燒香磕頭吧!誰愛燒得香儘管燒,誰愛磕頭儘管磕去,這跟我無關!”三個老漢進一步告訴他,小娥借鹿三的口提出在她的窯畔上給修廟塑身,對她的屍骨重新裝殮入棺,而且要族長白嘉軒和鹿子霖抬棺附靈,否則就將使原上的生靈死光滅絕……村裡人紛紛提出捐錢捐物,只等族長出面統領族人。白嘉軒鼻腔里衝出聲響亮的“哼哼”的聲音,霍地一掄拐杖:“你仨老混帳……滾吧,快給我滾出去!”三個老漢料想不到族長連一絲面子也不給,面面相覷一下就一溜煙出門去了。白嘉軒站在院子裏氣難消,對着溜出街門的三個老者的脊背罵著:“混帳混帳,全是一幫子混帳貨!”
小娥那座窯院裏的香火日夜不熄,整個原上的村民聞訊都趕來了,窯院裏的荒草野蒿早被踩平,香灰紙灰落積得厚如黑氈,香火場子擴展到慢坡上和崖坡上的台田裏,處處可以看見滾落着捏面石榴桃果的白面供品,四方廟宇的香火卻驟然疏落下來,三官廟的廟門已經關閉起來。隨後,白鹿村的祠堂前又發展成一個熱點,許多族人跪倒在祠堂前和戲樓之間的廣場上,三個老者再次結伴壯膽走進白嘉軒的門,而且做出一副即使族長唾到他們臉上也不擦的堅定神氣:“族人給你跪下了!請族長出面領眾人修廟祛災免禍。”白嘉軒這回沒有罵,冷笑着說:“現在是不敬神倒敬起鬼來了,還是一個不乾不淨的鬼。”三個老者按事先商量好的措辭說服族長:“不管啥鬼,總得保住人嘛!”白嘉軒一揮手一翻眼珠:“誰愛跪誰就跪,誰想跪多久就跪多久,要叫我給那個婊子修廟塑身,除非你們來殺了我!”而且指着街門的方向:“你仨走吧,快走!記住再不準為這事來尋我;再來尋我,我就拿拐杖把你仨的門牙打掉!”
孝武在午飯後從山裏趕回家來,探視父親母親的身體,他一進門就瞧見了廳房明間裏安設的靈桌,哭叫一聲便踉踉蹌蹌跪跌下去不省人事了。白嘉軒從裏屋出來慌忙丟了拐杖,抱扶起昏死在靈桌下的孝武,發現孝武額頭上汩汩湧出的血流漫過半個臉孔灌進耳朵,便順手點燃幾張黃表紙,把表灰揞到傷口上止了血,再死勁掐孝武的人中。孝武醒來三次又哭昏死過去三次,直到父親白嘉軒也被折騰得精疲力竟癱坐在靈桌下站不起來。孝武找了一塊白孝布戴在頭上,問了問母親病亡的經過。隨後就用竹籠裝着陰紙到墳地去了。孝武在母親的墓堆前又哭得昏死活來,燃燒的陰紙燒的了手指才清醒過來。孝武回到白劉村,被三個老者攔住,敘說了鹿三被小娥鬼魂附體的事,又把他引到祠堂前的廣場上來,那些跪着的族人一下子把他圍裹起來……
孝武傍晚時才脫身回到家中,開口對父親說:“爸,你總不能讓族人就這樣跪下去……”白嘉軒問:“按你說咋辦呢?孝武說:“我看救人要緊,修廟要是能免了瘟疫,就……”孝武還沒說完,嘴巴就挨了一巴掌。他清楚地感觸得出父親是用手背反彈到嘴上的。粗大堅硬的指頭骨節硌得嘴唇疼痛不堪,牙床上硌出的血流出嘴角,孝武抹了一把血愈加慷慨陳詞起來:“爸呀,你不管自個也得想想族人。村子裏一個接一個死人,難道眼盯着讓村子死光凈?祠堂那兒跪着不單的白姓鹿姓的族人,整個原上十里八村都有人來跪着你開口。眾人說只要你不擋將,修廟塑身的事各個村子合夥搞;至於裝殮入厚葬的事,只需你用於扶一扶靈樞的招杠就得了,只要你屈尊舉動一下,眾人祛了災免了禍,原上各個村族準備給你掛金匾哩!子霖順乎人心民意,說只要眾人能得安寧,他吃屎喝尿都不在乎……爸呀,我說一句晚輩人不該說的話,跪在祠堂前的人和沒跪跪的人都惱你哩!你拄上拐杖到祠堂門前去轉轉,看看眾人誠心實意的情景,你也許會改變主意……”白嘉軒瞅著兒子流血的嘴和慷慨激昂的姿勢毫不動情,反而變得沉靜如鐵:“為民請命,順乎民心,你倒是跟我的子霖叔不謀而合。只有我成了孤家寡人!豈止是惱我,眾人把我看成絆腳擋路的石頭,盼我死哩!”說罷竟自拄着拐杖走出街門去了。
鹿子霖有不失時機地抓住了這個機會,當鹿三在廣眾中唚出了殺死小娥的真相,他起初震驚不已,隨着就忍不住擊掌稱好,這樁案子大白於世,無論從哪邊看,無論從哪邊說,對他都只有好處而沒有一絲一毫的損傷;黑娃對他的猜疑和仇恨至此將一筆勾銷,瘟疫造成的恐懼勢心使原上的每一個還不甘死去的人,怨恨殺死小娥的鹿三以及秉承主家旨意的族長白嘉軒。他對三位在白嘉軒面前碰了釘子的老者說:“那就讓眾人跪到族長家門口去!”
隨後,三位老者又慫恿孝武親自去找鹿子霖,請他去和鹿子霖直接商議,又鼓動孝武越過白鹿村老族長這一關,以新族長的權力率領原上幾十個村莊聯合修廟葬屍。孝武的腦子開始發熱,看見從祠堂門口移動到自家門口的一片黑壓壓下跪的男女,他的情緒愈加亢奮,幾乎沒有什麼兒猶豫就和三位老者走進了鹿子霖鋪滿生石灰的院子。
鹿子霖拍着孝武的肩膀說:“由原上各村聯合承辦修廟,這辦法可以倒是可以,不過得擱到最後一步。咋哩?那樣一辦,原上人該咋樣罵鹿村和嘉軒呢?況且,跳過嘉軒哥這一關總不好嘛!頂好辦法還是由嘉軒哥執頭兒,由他承辦才名正言順。我說咱們五個人一起去跟族長說,把冷大哥也拉上,看他給不給面子!”說著又一次拍拍孝武的肩膀:“娃娃,你這回領着原上人把廟修起來,你日後當族長就沒說了。”
五個人一起找到中醫堂,冷先生也出人意料地表現出靈活的態度:“我早說過這瘟疫是一股邪氣嘛!而今啥話都該擱一邊,救人要緊。只在能救生靈。修廟葬屍算啥大不了的事?人跟人較量,人跟鬼較啥量嘛!”於是收拾了案頭醫器墨具,意氣昂昂隨大夥一起出門。六個人來到孝武家,發覺白嘉軒不在,孝武也鬧不清父親到哪裏去了,等到天黑也不見歸來。六個人不約而同坐下,下定決心死等,孝武就一鍋再一鍋燒水沏菜侍候,直等到雞叫頭遍時分,白嘉軒頭上結着一抹露水回來了。
“我明白眾位聚在這兒的用意。”白嘉軒仰起臉說,“咱們不要在我屋裏說,這不是我白某人的家事喀,這是本族本村的大事,該當擱到祠堂去議,跟本族本村的男女一塊議。孝武,你去把祠堂的燈點亮,把人都招集到祠堂去。”眾人面面相覷,看看白嘉軒只顧在銅盆里洗手洗臉再不說話,就都現出尷尬的模樣。鹿子霖先告別走出門去,三個老者也跟着走了,只有冷先生穩坐着說:“嘉軒,你老弟比我還冷。”白嘉軒說:“你既然來了就甭走,跟我到祠堂去看看熱鬧。”
白嘉軒走了一趟白鹿書院。“白鹿村就剩下我一個孤家寡人咯!”他向先生敘說了鹿三鬼魂附體以來的世態變化,不無怨恨地說,“連孝武這混帳東西也咄咄着要給那婊子修廟。”朱先生饒有興趣地聽着,不屑地說:“人妖顛倒,鬼神混淆,亂世多怪事。你只消問一問那些跪着要修廟的人,那鬼要是得寸進尺再提出要求,要白鹿村每一個男人從她下面鑽過去,大家怎麼辦?鑽還是不鑽?”白嘉軒再也壓抑不住許久以來蓄積在胸中的怒氣,把他早挖出來,架起硬柴燒它三天三夜,燒成灰未兒.再撂到滋水河裏去,叫她永久不得歸附。”朱先生不失冷靜地幫他完善這個舉措:“把那灰未不要拋撒,當心弄髒了河海,把她的灰未裝到瓷缸里封嚴封死,就埋在窯里,再給上面造一座塔。叫她永遠不得出世。”白嘉軒擊掌稱好:“好好好好好!造塔法鬼鎮邪——好哇,好得很!”
祠堂里那盞粗捻油燈亮起來,祠堂院裏和門外擁擠着男女族人,許多外村人自覺地跪在外層,把白鹿村人讓到院裏和前排。白嘉軒拄着拐杖從人窩裏走進祠堂大門。端直走進大殿,點燃了木筒漆蠟,插上紫香,叩拜三匝之後,走出來站在台階上,佝僂着腰昂起頭說:“孝武,你念一念族規和鄉約。”孝武擎着油燈,照着嵌鑲在牆上的族規和鄉約的條文念起來。白嘉軒等到兒子念完接著說:“我是族長,我只能按族規和鄉約行事。族規和鄉約哪一條哪一款說了要給婊子塑像修廟?世中只有敬神的道理,哪有敬鬼的道理?對神要敬,對鬼只有打。瘟疫死人死得人心惶惶,大家亂燒香亂磕頭我能想開,可你們跪到祠堂又跪到我的門口,逼我給婊子塑像修廟,這是逼我鑽婊子的胯襠!你們還說在我修起廟來給我掛金匾,那不是金匾,是把那婊子的騎馬布掛到我的門樓上!我今日把話當眾說清,我不光不給她修廟,還要給她造塔,把她燒成灰壓到塔底下,叫她永世不得見天日,誰要修廟,誰儘管去修廟,我明日就動手造塔。”白嘉軒說完走直台階,凜凜然走過人群,走出祠堂回家去了。
孝武回到家就給父親跪下了。白嘉軒端着水煙壺,聽着孝武在膝下懺悔的話。按照他的氣性,早該把這個在重大事件臨頭時表現動搖的混帳貨推開,像當初廢除孝文的族長繼承人一樣,可是推開孝武以後怎麼辦?三兒子孝義明顯不具備族長的德行。他對孝武說:“你明白了就好,你明日就動手造塔。你能把塔造成功,你日後才能當好族長!”
一座六棱磚塔在黑娃和小娥居住過的窯堖上豎立起來。六棱喻示着白鹿原東西南北和天上地下六個方位;塔身東面雕刻着一輪太陽,塔身西面對刻着一輪月牙,取“日月正氣”的意喻“塔的南面和北面刻着兩隻憨態可掬的白鹿,取自白鹿原相傳已久的傳說,這是朱先生構思設計的方案。自從孝武領着族人挖開窯洞,掏出小娥已經發綠的骨殖,架火焚燒再壓入塔底之後,鹿三果然再沒有發生髮瘋說鬼話的事。不過他日見萎靡,兩隻眼睛失了神氣,常常丟東西說三遺四,一天吃一口飯也不覺肚餓,一旦吃起來又沒飢沒飽能裝進七碗八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