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三人行

一、三人行

她穿着絲綢的衣裳,走來。

她穿着絲綢的衣裳,柔弱、痛楚、敏感,像一隻即將化蛾的蛹,在她的繭里蠢蠢欲動、患得患失。

看到她,就會想起世上一切美好而短暫的東西,諸如荷塘月色、檐鈴上落在銀碗裏的雨滴、鑲繡的旗袍,還有雪下的梅花。

吻她,撫摸她清涼的肌膚,有種吹彈得破的憂傷,覺得好景不長。

她叫紅顏。

她的確應該叫做紅顏。

沒有一個人比她更配得上紅顏這個名字。

她穿着那絲綢的衣裳,走來。

——紅顏畫像·蘇香如戲筆於二○○四

這不是我,是蘇香如筆下的我。

經過香如的一支生花妙筆,萬事萬物都會蒙上奇異的光彩。

有些人擅於給人化妝,有些人擅於給物事化妝,也有些人,擅於給文字化妝,像香如。

她筆下的文字,時而清麗柔媚、香氣襲人;時而犀利深刻、一針見血——都是有生命的。

香如是我的室友之一。

我在半年前租下這套房子——市中心最好的位置、三室兩廳、大廈二十四小時保安、兩部電梯。這樣的居處,是對自己漂泊異鄉的一點兒嬌寵自憐,卻註定不能“孤芳自賞”——因為承擔不起。

於是刻意地挑剔,尋找可以同居的室友,希望她不僅僅可以分擔自己的房租,更能夠開闊自己的視野。總想得到更多,這是人的本能。

我對室友的標準一早就有主意:年輕、單身、從事高尚職業、談吐優雅、舉止合宜、着裝有品位。

原以為會狠狠勞神一陣子,不料在這個聲色犬馬的大都市裏,精彩的女人遠比出色的男人好找。不過兩星期,我就遇到了蘇香如。

“蘇小小的蘇,李香君的香,柳如是的如。”她這樣介紹自己,並且聳了聳肩,加個註腳,“都是名妓。”

然而香如不是名妓,是名記。她是本市晚報周末版的新聞記者,工作性質逼得她一定要住在市中心才方便東奔西跑。來看房時,她穿着簡單的白色純棉T恤、白色牛仔褲、白色運動鞋,使我一見面即對她有好感——一份風塵僕僕的工作,偏有着一副纖塵不染的打扮,這必定是個相當勤勉克己的女子。

先敬羅衣后敬人是我的職業習慣,不由自己。

我忘了介紹自己:一個在絲綢上畫美女的二流畫家,並在街角擁有一家十三點五平米服裝店的三流商人。

店名叫做“香雲紗”,只賣絲質衣裙。它從不曾讓我體味過客如雲來、揮金如土的快感,所幸還可以做到收支平衡,況且能夠學以致用,已經讓我很滿足。

大學裏學的專業是國畫,長項是工筆仕女,選修服裝設計。教授說我的功底不錯,缺點是不能創新,如果一味墨守成規的話,縱使我畫得比唐伯虎還好,可畢竟這已經不是唐伯虎的時代了。

畢業后,若想堅持作畫,那麼放在我面前的有兩條路:一是靠仿畫為生,《韓熙載夜宴圖》也好,《紈扇仕女圖》也好,總之死了千年的名人的仿畫遠比活在這世上的無名小卒的原創更易出售;二是將國畫發揚光大,與西方油畫、版畫,甚至戶縣農民畫相結合,已經有很多人在這條路上取得成功,最典型的例子是陳逸飛,不僅靠賣畫賺得盆盈缽滿,還開創了逸飛服裝的第二職業。

兩條路於我都不可取,然而陳逸飛的成功提醒了我。如果不能在畫風上創新,不妨在畫材上創新,在我最喜愛的絲綢上揮毫是多麼浪漫美好的一件事,單是想一想就已經足夠令人興奮的了。

絲綢都是從杭州運來的,鵝黃、豆綠、牙白、粉紅、緋紅、湖藍,都是柔軟旖旎的顏色,托在手上,流麗如水,映入眼中,芳菲襲人。

針織、平織、平紋、斜紋、縐紋、緞紋、提花、高花、真絲、麻紗、爛花綃、美麗綢、粘絲緞、星光紡……那些潔白如玉的桑蠶柞蠶,生前相思如亂麻,死後心有千千結,自縛了那麼久,終於展開一片心事,鋪成雲錦華緞,讓我的畫筆,給它新的生命。

色彩也都不是平常的顏料,多半來自天然植物或動物——藍草、石青、薑黃、紅花、茜草、紫草、蓼藍、五倍子、海螺液、貝殼蟲……這許多美麗的精靈化為奼紫嫣紅,將春天永遠地留在絲綢上,流芳百世。

我在紙板上打樣,預算好下刀的尺度,然後在絲綢上揮毫。顏料里加進特殊材料,使之不褪色,然而畢竟經不起多洗,一下水就顯得舊了。

——這樣的衣裳,不是每個人都穿戴得起的。

然而大都市裏不乏一擲千金買得心頭好的女人,更多的是標新立異務求出挑的女人。

“香雲紗”漸漸做出點兒名氣來了。這裏所有的衣裳都只此一件,而且多半穿不得第二次,所以穿衣人的實力也就不言自明,這標籤有時比“寶姿”、“耐克”更好用。

結識蘇香如,於“香雲紗”的宣傳更是便利之極。她隔三差五地便運其如椽之筆看似不經意地字裏行間閑閑提及,諸如“某名媛穿着本市香雲紗出品的仕女絲袍翩然與會”,或是“CD的毒藥香水、520香煙、香雲紗服飾,漸漸成為本市小資的三‘香’標誌”之類。

而我本人,更是常常成為她筆下的客座嘉賓。

蘇香如這位天使室友所給予我的,遠比我期待的更多。

“三香”的概念,其實由香奈爾最先提出。

香奈爾是我的另一位室友,由香如介紹加入,在她正式住進來的第一天,就自作主張在大門上貼起了“三香居”的名號。

她說:“蘇香如、香奈爾、香雲紗,這真是名副其實的香巢。難得我們三個這麼有緣,說不定上輩子就是姐妹,憑着一個‘香’字做記號,在今生相認。”

香如笑:“我才不要和假洋鬼子有緣。你的香,太過牽強。”

香奈爾其實是英文名,她的真名叫做夏念兒,因與世界名牌“CHANNL”發音接近,故取了這個名字。今年二十三歲,生得明眸皓齒、玉骨冰肌,舉手投足間有種描述不出的柔媚,帶着鮮明的職業標誌——芭蕾舞演員。

不是跳領舞的,只是龍套——《天鵝湖》裏,她是六隻小天鵝的六分之一;《吉賽爾》裏,她是先死之鬼;《葛貝莉亞》裏,她幫助斯萬妮爾達翻窗戶……總之,永遠是女主角旁邊的小星星。但這不重要,即使她在舞台上只是微不足道的小配角,在生活中她仍然十分光彩奪目,有時候甚至比香如更加瞬息萬變、計謀百出。

當她聽說我的職業特長后,眼珠一轉便是一個點子:“我最喜歡聽香如講古代名妓的故事。不如這樣,她來確定好一個形象,你設計不同的服裝,由我來當模特兒,然後再讓你畫下來,香如配文字,我們合作一本書,書名就叫《流芳百世》。”

這想法讓我們立刻興奮起來,靈思泉涌,並且當即列了一個很長的計劃,立志要選一百位古代美女,由香如寫出故事文稿,確定思路,我先依常規畫一幅工筆仕女圖,然後再設計一套香雲紗風格的現代服裝讓念兒穿上,找本市最著名的化妝師替念兒設計形象並攝影……我們合作一套畫冊、散文集、寫真集,同時也是服裝圖冊。

這樣龐大的計劃讓我們三個人都充滿了創作的激情,忍不住抱在一起又叫又跳、又唱又舞,並且在幹掉兩瓶紅酒之後,許下友誼萬歲永不背叛的誓言。

那一刻我相信了香奈爾關於我們三個人前世今生的荒謬說法,並被這一場華麗緣分感動得流下淚來。

香奈爾喝得很醉,可是腳步仍然很穩。她一直在跳舞,甚至旋轉——凌波微步,彩袖飛揚。

我對着她舉杯,流着淚喊:“念兒,我愛你!”

“紅顏,我也愛你。”回答我的是香如,她拿起我的胳膊印下一個甜蜜的吻,然後喃喃自語,“吻她,撫摸她清涼的肌膚,有種吹彈得破的憂傷,覺得好景不長。”

我大笑:“香如,你的口氣,像GAY。”

不料香如認真起來,帶着醉人特有的執著很嚴肅地說:“我做過相關調查,女生中百分之八十五點五都有可愛的同性戀傾向,並且她們懂得異性戀愛往往是從同性的友情開始,不懂得愛惜同性的女人,同樣也不可能真正懂得欣賞異性。”

我非常同意這個觀點並且身體力行,所以我也回吻了香如的面頰,嗅到一縷清涼的香水味,那是“三宅一生”一九九五年出品的“一生之水”。

一生之水,一生的愛。

住下來后,漸漸發現我們三個有很多的共同點:都抽煙,都愛做夢,都喜歡香艷的玩意兒,都執著於某種衣裳,並且是很偏執的衣裳情結。

我不消說,是鍾愛絲綢的;香如一年四季都堅持穿白衣;念兒則相對泛濫,她的執著是國際名牌,只要是名牌都是愛的。

我一直都很想在香如的白衣服上作畫。

但是她不肯。

她說:“你的畫在絲綢上是錦上添花,在我的白衣服上,則叫塗鴉。”

念兒更不會肯,她所有的衣裳都價值不菲,每月選擇合宜的乾洗店便是她最大的煩惱,當然更不許我“塗鴉”。

香如的工作時間不固定,時時需要加班。念兒更是行蹤飄忽,神龍見首不見尾。難得晚上三個人都在家時,就會有說不完的話題。

三個人里我是最木訥的,香如和念兒的口才都好得出奇,尤其香如,簡直字字珠璣,語不驚人死不休。她腹中的典故原本就多,讀的書也雜,身為記者,所聞所見也比我們多,更添談資。最令我五體投地的是她能把最淺顯的道理用最高深的論述表達出來,亦可以將最複雜的心緒用最簡省的語言描敘清楚。

有一次她要跟我們聊《資本論》,我和念兒都一致反對,對這樣艱深的科學毫無興趣。香如笑:“誰說艱深?其實任何科學以及宗教,都是一種信仰,猶如愛情。”她接着朗朗地背誦起來,“在科學的入口處,正像在地獄的入口處一樣,必須提出這樣的要求——這裏必須根絕一切猶豫;這裏任何怯弱都無濟於事。”

看着我們目瞪口呆的表情,香如大笑起來,“怎麼樣?這段話像不像愛情表白,或是入教宣言?這句話只要改動一個詞,就是最好的戀愛教科書。‘在愛情的入口處,正像在地獄的入口處一樣,必須提出這樣的要求——這裏必須根絕一切猶豫;這裏任何怯弱都無濟於事。’是不是很絕?這就叫真理,放之四海而皆準。”

和所有同齡的女孩子一樣,我們在聊天時特別熱衷於交換彼此的愛情心得:香如有個遠在千里之外的未婚夫,既是她的同鄉,也是她的同學,現代的青梅竹馬,她的愛情故事,是我和念兒最艷羨的蝴蝶標本;念兒有數不清的男友,卻沒有愛情;而我,我只有玉米——玉米,卻如念兒所說,並不屬於我。

那是在我們相識的第二天,念兒自告奮勇要給我看手相,托着我的手裝模作樣地研究了半天,故意輕佻地一捏,笑說:“好香,好軟。”

我笑着打她,她拱手求饒,然後一本正經地說:“好吧好吧,我告訴你,你會和一段不屬於你的孽緣糾纏一生。”

這句讖語式的話嚇到了我,此後再見玉米,總會不由自主地想起,心事益發陰沉。

因為這樣,我無法在自己的室友面前做到香如那般毫無保留。她的人生格言是“書有未曾經我讀,話無不可對人言”,而我,卻只能“逢人但說三分話,不可全拋一片心”。至於念兒,她說出來的不一定是真話,什麼都不說時,卻可能孕育着一個極大的謊言,撲朔迷離、令人難辨真假。

念兒的外婆在解放前是靠跳大神謀生的,頗有一些神道,她自己幼承庭訓,家學淵源,裝着一肚子聊齋。聊天時最喜歡熄了頂燈只亮着一盞半昏不明的過道燈,一雙俏眼在黑暗中忽閃忽閃的,講得繪聲繪色。我常常覺得自己不是被她的故事內容嚇到,而是被她的一臉鬼氣嚇到的。

念兒說:“巫就是舞,舞就是巫。”她堅信有巫蠱鬼魂這回事,且好談鬼狐禪。她說鬼魂和人共用一個空間,幾乎無處不在,只是有些鬼精神力強一些,容易被人感覺到,而有一些要弱些;同樣的,有些人感受力強一些,比較擅於接收來自幽冥世界的信息,有一些則不。有時聊着天,她會忽然指着我們身後說:“看那裏,有個女人在笑。”我每每被她的這些促狹嚇到,就板起臉警告她不許再玩。香如也怕,可是又喜歡聽。

每當談得興濃時,念兒就會跳舞。

她的舞姿,總帶着一股妖氣。

她熱愛舞蹈,熱愛穿上舞衣后自己翩然欲飛的扮相。獨自練舞時,她常常會愛上鏡子中自己的影像,然而一旦上台,她便立刻被湮沒在芸芸眾舞中。

這是念兒永恆的煩惱,但是她說自有平衡的辦法。

然而我怎麼也沒想到,那所謂的辦法,是如此的匪夷所思,以至令我們的友誼遇到了第一次的考驗——

那晚我跟蹤玉米去本市最熱鬧的布爾卡夜總會,隔着人群看他用胳膊環護着他的妻艱難地擠進,風度卻毫不受損。即使那樣混亂的場所,他的態度依然從容自若,令我心醉。

我閃躲着。其實就算我大聲呼喊大力揮臂他也未必看得見我,然而偷窺的羞恥讓我不由自主地閃躲。

這是我第一次看到玉米穿休閑裝,帥得令人屏息。然而他的妻子卻相反——這樣狂野的派對里,仍然套裝出席——只有沒自信的女人才永遠穿套裝,以保不出錯,不是嗎?

燈紅酒綠間,我狠狠地辨認着玉妻的模樣,那眉,那眼,那唇邊滿足的笑,一一銘記。她沒有穿香雲紗的衣裳。我的作品,禁不起這樣的擁擠與揉搓。

然而我也實在想像不出她會在什麼情況下穿我的衣裳。她的樣子不差——五官亭勻、身材略豐,是剛剛發福但還沒有胖起來的一種肉感,整個人毫無出彩之處,怎麼看,也就是一個妻子的模樣。

這一年裏玉米從我的店裏買過不少絲綢,害我無數次幻想他的妻子穿上我繪畫的衣裳的情形。

然而現在看來,買香雲紗不會出自她的主意,只是玉米的口味。

我還清楚地記得一年前初見玉米的情形。

那是一個午後,蟬也嘶得倦了,有一聲沒一聲地小和尚念經般無精打采,空調開得很足,沒有客人,惟一的店員也告了假。我獨自倚在櫃枱后看拜倫的《唐璜》,已經讀第三遍,然而讀到精彩處仍然令我嘆息。

就在這時,我命里的“唐璜”推門走進來。

當我發現他身上的西裝是阿曼尼時,便不能不對他刮目相看。極少有人可以將阿曼尼穿得如他這般妥帖,宛如量體裁衣。

他走在那絢麗多姿的絲綢間,走在古代的仕女和現代的衣袂裙裾中,錯愕而迷醉。

我感動於他目光中的欣賞,或者說,感動於他欣賞的目光中的我自己的作品——最可貴的誇獎從來不是動聽的溢美之辭,而是一道驚艷的眼神。

“送女朋友?”我走過去招呼他。買女裝當然不會是給自己。

“送我太太。”他微笑,“明天是我們結婚三周年。我想送一件特別的禮物給她,而你店裏的衣裳,是我見過的最美麗的衣裳。”

我頓時中招。殷勤地詢問了她妻子的身高體形,代他選妥了衣裳,並且自動打了八折,附贈永久貴賓卡。

他在登記簿上籤下自己的名字:郁敏。

玉米?我輕輕念,笑出聲來。

他也笑,溫和地說:“如果不是擔心法律效應,我會在以後簽名都改用玉米這兩個字。”

為了回報那個八折——這是他的理由——他請我去隔壁街口吃日本料理。

我沒有拒絕。

我不能拒絕,因為我和他同樣捨不得就這麼分手——他不可能天天來女裝店給太太買手繪的絲綢衣裳。

席間,他向我敬酒,由衷地說:“我一直都相信絲綢是有生命的衣裳,而你的畫筆,賦予它們第二次生命。”

這一次我沒有感動,卻莫名地憂傷。

當晚餐結束的時候,我們都知道發生了什麼——一見鍾情。

我對一個已婚男人一見鍾情。

其後種種,苦不堪言,而我甘之如飴。畸形的愛必定要走歧途,偷窺幾乎勢在必行。並不是什麼知己知彼,我沒有把這看成一場戰爭,因為如果是,我也早已不戰而敗——我何嘗有過參戰的資格?

認識他的妻,從而認識他更多。我只是想了解他更多。

幾天前我假裝無意地問過一句:“今年你們的結婚紀念日打算如何慶祝?”

“去夜總會吧,或許。”他說。隔了一會兒,又笑着補上一句:“她喜歡熱鬧,說是布爾卡新增了艷舞表演,她好奇。”

這麼著,我便在這個時間裏出現在了這個場合。

我也好奇,不是對什麼脫衣舞娘,而是對玉米的妻。

然而這個晚上令我最震動的卻偏偏是那個脫衣舞娘,那竟是我親愛的同居室友:夏念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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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念離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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