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立縱隊(下)
正午時分,一些搬運工人頂着毒辣的陽光從化工廠的邊門裏推出一車車的樟腦,一路小跑着向河運碼頭衝去。樟腦刺鼻的氣味鑽出麻袋,蕩漾在香椿樹街上。小堂在床上迷迷糊糊地睡着,兩隻手輪流驅趕着樟腦的氣味,沒有什麼作用,小堂的午睡就這樣被樟腦剝奪了。
小堂記得他做了一個夢,但是想不起具體的夢境了,惟一記得的是一面火紅的旗幟,旗幟上寫着四個字:獨立縱隊。小堂放不下這個夢,他在房間裏苦思冥想,仍然不能把那個神奇的夢拼接起來,小堂乾脆找出一件舊背心,用鋼筆在上面寫了四個大字:獨立縱隊。他把背心穿在身上,背對着鏡子照那四個字,手寫的字無論多好都沒有印出來的威風,你要是穿着它出去,別人會笑話的。小堂在鏡子前忙了半天,最終還是把那件背心換下來了。
小堂的外公還在竹制的躺椅上打呼嚕,躺椅正對着大門外的街道,加上外公睡覺的時候有一隻眼睛總是半睜着,看上去他仍然饒有興味地監視着街上的行人。小堂走到門邊,聽見外公的呼嚕突然卡住了,他下意識地往後面縮了一下,回頭一看,外公還在睡,小堂注意到外公寬大的褲衩起了不該有的褶皺,他的乾癟的睾丸部分又露在外面了。小堂擔心門外的路人會看見它,又不想為這事叫醒外公,俗話說急中生智,小堂一着急就到筷筒里拿了一雙筷子,小心地提着筷子替外公把褲衩整理好了。外公翻了個身,對小堂的做法一點也不領情,他說,不準出去,小心他們又欺負你。然後就又打開了呼嚕。
小堂倚着門,看着那些搬運工人在烈日下的勞動。兩個食堂的師傅抬着一桶什麼東西來到廠門口,小堂知道那是提供給搬運工的冰凍綠豆湯。小堂認識那個胖的食堂師傅,他從廚房裏拿了一隻碗,匆匆地跑過去,把碗塞給胖師傅。但胖師傅卻把碗推開了,對小堂不耐煩地說,剩下了才能給你。小堂覺得沒面子,但他還是耐心地站在一邊等。他看見宋文的自行車突然從大街上拐了進來,自行車後面坐着小北京。他們跳下了車,兩個人看上去都是滿頭大汗的,小北京的右手不知什麼時候上了石膏夾板,看上去就像《紅燈記》中的王連舉。小堂以前總是主動地招呼宋文,而宋文對他一向是愛理不理的,這次不同了,小堂反剪着手拿着他的碗,一條腿還滿不在乎地抖動着。小堂想他何苦總是去拍他們的馬屁,當你成為獨立縱隊后是不需要同黨的。可是世界上的事情就是奇怪,宋文從來都不愛答理小堂,那天卻忽然向小堂招了招手,用一種非常親切的口氣說,小堂你跟我們來!
小堂意外地看着宋文,他把手裏的碗扣在頭上,又拿下來,嘴裏咕噥道,來幹什麼?你們請我吃冷飲嗎?
小北京說,讓你來你就來。我們那裏冷飲多的是,沒人吃。
宋文說,來呀,我有事要問你。
小堂猶豫了一下,還是尾隨着他們走進了化工廠的邊門。他們經過倉庫,向宿舍區走去。小堂始終和宋文他們保持着一米左右的距離。小堂一路走一路問,找我幹什麼?那天廠里放電影,我讓你們帶我進去,你們不理我,現在找我幹什麼?小北京回過頭皺着眉頭,說,啰唆什麼?你是婦女呀?有事就是有事,沒事找你幹什麼!小堂站住了,他看着宋文把自行車放進了車棚,小堂抬頭看了看車棚上方的三層樓樓房,那就是化工廠的宿舍,小堂知道宋文家住二樓,小北京就住一樓。小堂想起宋文家的那台電視機,不知道白天有沒有節目,他就提示性地說,宋文,去你家玩吧。宋文鎖好了自行車,將帶有金魚形墜子的自行車鑰匙攤在手上,轉了一下,然後他對小堂說,跟我們來。
宿舍樓里光線很暗,樓梯上堆滿了各家的雜物。小堂把碗放在誰家的紙箱上,空着手跟宋文他們往樓上走。他們走過了二樓,小堂說,不對,你們去哪裏?宋文說,去我們司令部,司令部在三樓。小堂一下就愣在樓梯上了,你們也有司令部了?我怎麼不知道呢?小北京回過頭瞪着他,說,你別裝蒜,我們早就有司令部,你是來過的。小堂這下明白了,他知道小北京指的是一間廢棄的廁所,那間廁所下水道壞了,被宿舍里的人封起來,當了儲藏間,去年有一天宋文在雜貨店買了六把拖把,小堂正好路過那裏,是他幫宋文把其中三把拖把送到那間舊廁所去的。
小堂是被宋文推進舊廁所裏面的,這一瞬間他後悔了,他知道上當了,可後悔有什麼用?他看見儲藏間裏有五六個男孩等在那裏,他們是在等着宋文和小北京,不,小堂其實已經意識到他們是在等他,他看見了牆上用墨水寫的標語:叛徒沈小堂公審大會。沈小堂這三個字就像街上佈告欄里的殺人犯的名字,被誰用紅墨水打了個叉叉。小堂發出了一聲狂叫,他拚命想掙脫宋文的兩隻手,但裏面的化工廠的孩子一擁而上,有個戴眼鏡的孩子把一團線塞進了小堂的嘴裏。小堂的眼淚一下就涌了出來,他不知道這件事情發生的前因後果,驚慌之中他只是一遍遍地尖叫着,你們弄錯了,我不是叛徒!小堂知道他們聽不清自己的聲音,但他還是尖叫着,你們別胡鬧,我不是叛徒!
是宋文把小堂嘴裏的線團掏出來的,宋文對他的人說,我們要聽他坦白,不能堵他的嘴。宋文又對小堂說,你給我放老實點,你要是再敢亂叫亂喊的,我就用樟腦丸塞你的嘴。宋文從一隻膠袋裡拿出幾顆樟腦,讓小堂看,他說,你是知道的,吃下樟腦丸你就變成一個白痴了,你說,你還叫不叫了?小堂大口地喘着粗氣,他說,我不叫了,可你們不能冤枉人,為什麼把我當叛徒?為什麼開我的公審大會?你們先要向我說清楚。
宋文向其他男孩看了看,表示審問開始了。宋文清了清喉嚨,說,坦白從寬,抗拒從嚴,你要老實交代,第一個問題,昨天一天你去哪裏了?
小堂說,我去我姑媽家了。夜裏就住在她家。你們管得太寬了,我不能去我姑媽家嗎?
你還嘴犟?小北京幾乎是撲過來,用左手點着小堂襯衣的口袋,他說,這是什麼?掏出來給大家看,掏出來就真相大白了,什麼姑媽不姑媽的,你是跑到葵花里去告密了!
旁邊有人搶先替小堂掏出了那張硬紙板,是千勇手寫的葵花里的通行證。那個男孩怪腔怪調地念着:葵花里通行證。有效期一九七四年八月。過期失效。小堂這時有點明白他的處境了,小堂又大叫起來,是他要給我的,不是我向他要的。
宋文說,那不說明什麼問題,你有葵花里的通行證,就證明你當了叛徒。證據確在(鑿),你還狡辯什麼,你還想富於(負隅)頑抗?
小堂一急眼淚又不聽話地流了出來,他說,什麼呀?你們連什麼是叛徒都弄不清楚,還在公審叛徒呢。我不是你們一夥的,你們從來不跟我一起玩,我怎麼是你們的叛徒呢?你們這是亂扣帽子。
宋文無疑對小堂的抗辯是有準備的,他說,我就知道你會這樣洗清自己的罪名,你說你不是我們的人,那我問你,你住在化工廠隔壁不會錯吧?葵花里離你家有三百多米呢,你去投靠他們,就是對我們司令部的出賣,出賣就是叛徒!
小堂不停地搖頭,他說,你說什麼呀,我怎麼出賣你們了?你們從來不答理我,你們整天幹什麼我一點也不知道,怎麼出賣你們?我沒有你們的情報呀。
小北京站在一邊怒視着小堂說,還在裝蒜,你怎麼沒有情報?天天在廠門口東張西望的,不是刺探情報是幹什麼?我問你,你有沒有把我們司令部的名單交給千勇?
小堂的眼淚止不住地流出來,他說,什麼名單?我根本不知道你們有多少人,你們化工廠的人都不愛答理我呀。
宋文說,我們不答理你,你就可以當叛徒了?嘿,你當叛徒倒當出個理由了。我看你就是對我們化工廠司令部懷恨在心,所以當了叛徒,對不對?
小堂先是點頭,很快他意識到不該這麼誠實地對待宋文的審問,於是他又搖頭,他說,反正我不是叛徒,我從來不是你們這一幫的,我也不是千勇他們那一幫的,我怎麼會是叛徒?
宋文似乎對小堂的這番辯解很感興趣,他瞪着小堂,你說什麼?你不是我們這一幫的,你又不是千勇他們的人,那你是哪一幫的?
小堂遲疑了一會兒,他的腦袋痛苦地垂下來,輕聲而堅決地說,我是獨立縱隊的。
廢棄的廁所里頓時騷動起來,所有的男孩都對小堂的供詞表現出某種好奇和熱情,小北京過來托着小堂的下巴說,你說你是獨立縱隊的?快說,你有幾個人?都是誰在你的獨立縱隊裏?
小堂沉默着,他不想回答。小堂這時不再哭了,勇氣和豪情突然趕走了心中的恐懼,獨立縱隊——對這個番號的熱愛使小堂的眼中掠過一道明亮的光芒,他抹抹額頭上的汗,又撩起襯衣擦乾了眼睛,看着化工廠的孩子一個個圍過來,小堂猛地大叫一聲,你們都是笨蛋,獨立縱隊只有一個人,就是我一個人!
小堂為他的突如其來的勇氣付出了代價,宋文他們先是愣怔着,很快他們被小堂激怒了,他們認為小堂在耍弄他們。小北京說,揍他,這個叛徒,膽敢耍弄我們,狠狠地揍他!不知是誰的聲音在小堂的身後一遍遍地重複着:嚴刑拷打,嚴刑拷打!小堂轉過臉想尋找那個聲音的來源,可是宋文一把揪住了他的頭髮,宋文的表情很嚴峻,他說,快招,你的獨立縱隊到底有多少人?你不老實我就把你吊起來了!小堂的腦袋在宋文的手中沉浮,小堂說,你別抓我頭髮,你抓我頭髮也一樣,我就一個人,一個人也可以成立獨立縱隊,你們懂不懂?宋文這時猛地鬆開了手,將小堂撞到牆上,他拍了拍手上的頭屑,說,拿繩子來,把這個叛徒吊起來!
他們將小堂懸吊在橫跨空中的水管上。小堂的腳一開始還蹬踢着,一開始他覺得身子的墜落使他疼痛難忍,漸漸地就覺得他是在向屋頂上浮升了,他看見化工廠的男孩們圍着他嚷嚷着,揮舞着手臂、鞋底,還有拖把。在半空中小堂的恐懼感奇異地消失了,他聽不見他們的聲音了,耳邊涌動的是一種類似風吹紅旗的聲音。他看見了那面紅旗,他看見了紅旗下排列整齊的隊伍,是他的隊伍。他看見一條巨大的橫幅,橫幅上寫着威風凜凜的四個大字:獨立縱隊。小堂在這個瞬間清晰地重溫了中午午睡時的夢境,這是他的獨立縱隊。這就是他的隊伍。這就是他的人馬。小堂熱淚盈眶。小堂的臉俯向他的隊伍,露出了狂喜的笑容。小堂被縛的身子開始在男孩們的頭頂上向上騰躍,宋文他們有點驚愕地仰望着小堂,他們注意到他的手臂,主要是他的手臂在繩索中掙紮上升,一次次地揮舉。小北京叫起來,他要喊口號,快把他的嘴堵住!
他們從拖把上拽下了一些布條,他們手忙腳亂地用布條往小堂的嘴裏塞,但是小堂的歡呼聲已經噴薄而出,小堂的歡呼聲已經尖厲而響亮地在廢棄的廁所里回蕩起來:獨立縱隊成立啦,縱隊成立啦,成立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