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節
但明宏讓她驚喜了。第二天,周琪在高雄SOGO的活動很成功,一天下來有一百多名顧客過來詢問或購買。這樣的業績雖然不大,但讓周琪進一步了解了南部的顧客。她幫工人拆台,把產品裝箱運回台北。她的手機響起,她一時找不到皮包。最後,她在滿地的紙箱和膠帶中接起電話。
“活動辦得怎麼樣?”
“很成功,我得到很多讚美喔!有幾個顧客問我自己是不是用我們的產品洗臉,我說當然是ぃ薔土⒖搪蛄恕!
“不實廣告!”明宏大叫,“你是麗質天生,哪是用你們產品的結果?你用洗衣粉洗臉,大概也可以洗成這樣!”
周琪好開心,“嘿,我們今晚見個面好不好?”
“今晚?現在已經九點了,你回來都十一二點了吧!”
“沒關係啊,我們去吃消夜!好久沒吃消夜了!”
兩個小時后,她回到台北,在車上打給他。他們約在他家巷口,他走出來時,看到她提着一個紙袋,穿着整齊的套裝站在川流不息的師大路。她看到他那一刻,遠遠地向他揮手。他覺得自己像歸國旅人,被接機的家人熱情歡迎。
“這是什麼?”
“我們的產品啊!來,送你一瓶,收縮毛細孔。”
明宏把產品拿過來,搖頭笑笑,“我大概無藥可救了,我的臉粗得像橘子皮一樣。”
“你說什麼?”周琪吃驚地問。
“我說我無藥可救了,臉粗得像橘子皮一樣。”
“你看過我們的廣告嗎?”
“沒有啊,怎麼了?”
“Amazing!”
“什麼amazing?”
周琪從皮包中拿出一本時尚雜誌,其中一頁夾着細長的便利貼。她打開那一頁,是周琪的產品的廣告。一名穿着白色的年輕女子皺着眉,她頭上是一顆橘子。文案是:“你的臉近看時,是不是像橘子皮?”
“這個概念,就是我想的!”周琪興奮地說。
“喔……你很沒有同情心喔!看我臉這樣不但不同情,還從我臉上想文案。我要跟你收權利金!”
“我太有同情心了,我的比喻竟然跟你完全一樣!”
明宏替她拎袋子,兩人走在師大路。車子很多,他要她走路的裏面,好像她是眷屬。
“你想吃什麼?”
“我們吃減肥餐好不好?最近胖了一公斤。”
明宏皺眉,一副“一公斤有什麼關係”的表情,“最近是多久?”
“最近一個月。”
“一個月?我今天中午吃AllYouCanEat,下班時就胖了一公斤!”
“嘿,男生跟女生不一樣嘛!”周琪辯解,“你們這邊有減肥餐嗎?”
“有啊,我帶你去吃素食。”
吃完消夜,他們把車子丟下,漫無目的地在台北散步。沿着和平東路,走到安和路,奇迹似的,一路都是綠燈。
“我們散步的運氣很好呢!”周琪說。
“‘散步的運氣’?”
“朋友適不適合,就看他們在一起時各方面的運氣,所以有‘散步的運氣’啦、‘停車的運氣’啦、‘等餐廳位子的運氣’啦……甚至還有‘避孕的運氣’耶!”
“那情侶‘避孕的運氣’好,是指……”
“嗯……應該是……不容易懷孕吧……”
“那志平和Grace‘避孕的運氣’太差了!他們不應該在一起!”
“不會有人所有的運氣都好的啦,好一兩項,就可以白頭偕老了!”
“那我們‘散步的運氣’好,可以怎麼樣?”明宏逗她。
“就多散步啊!”
話剛說完,在和平東路和安和路口,他們碰到紅燈。他們停下。綠燈亮時,上面的數字從“45”秒開始倒數。
明宏說,“你有沒有發現,台北市每個行人穿越道的綠燈秒數都不一樣,而且都是從很奇怪的數字開始倒數,45啦、64啦、36啦。你搞不懂這些數字有什麼含意。你不由得想,台北市政府交通局一定有一個天才,他每天工作就是設定所有綠燈的秒數,他也許有一個公式來決定每一路段綠燈的秒數,但那是台北市政府的最高機密,沒有人知道。”
“就像郵政編碼一樣!”
“沒錯。”
“這我也要寫信給台北市長complain。”
“你要不要自己出來競選議員?”
“世上有好多數字我不知道是什麼原因:郵政編碼、紅燈的秒數、地鐵第一班車的時間、紅包和白包最適當的數目、收音機電台頻率的數字、高低血壓的數字、飛機飛的高度……”
還有他們已經快樂地走了多久。兩小時?三小時?
在安和路上,他們繞到小巷裏。兩旁是已經入睡的人家,月亮的陰影在寂靜的巷弄中拉得特長。他們在關了的小店前看黑板上的菜單,相約要找一個時間來試試在庭院中吃午餐的感覺。世界都睡了,他們在城市的鬧區,享受被孵化的寧靜。
“好大的樹!”周琪指着一戶住家門口的大樹,“在小巷子裏有這麼大的樹很少見了!真希望我家門口有一棵!”
“別傻了,有這麼大的樹,早上五點就有鳥叫,吵得你睡不着!”
“這樣才好啊,每天不用鬧鐘就可以醒來!”
“半夜裏還會有樹上爬下來的蟲跑到被子裏……”
“沒關係,反正我也想有個伴!”
“你這麼寂寞啊?”明宏笑。
周琪順勢開玩笑,“我寂寞到睡覺時都要打開房門,這樣我才會感覺到在另一個房間的爸媽,不至於覺得我是一個人。”
“真的還假的?”
周琪楚楚可憐地說,“我寂寞到訂很多雜誌,《時報周刊》禮拜二來,《商業周刊》禮拜三來,《TaipeiWalker》月初來,這樣我幾乎每天都會收到東西,感覺很多人記得我。”
“這麼麻煩幹什麼?要別人記得你,一個月不繳電話費就好了!”
“我寂寞到晚上回家,蹲下來脫鞋的時候,會覺得有點喘。”
“所以我都不解鞋帶,更不蹲下來,腳一踢就把鞋子脫掉。”
“我寂寞到電視遙控器要放在枕頭邊,早上醒來立刻打開電視。”
“你有沒有注意到早上電影台的片子都很爛?”
“沒錯,演員都叫不出名字。不過有一天早上八點我看到《莎翁情史》!”
“真的還假的?”
“男主角好帥,他是雷夫范恩斯的弟弟!”
“他帥嗎?我覺得他瘦巴巴的。”
“但眼神很憂鬱。”
“喔,我知道了,你是喜歡憂鬱型的!”
“我喜歡英國演員。”
“喔……”
“那你呢?你最喜歡的男明星是誰?”
“湯姆·克魯斯。”
“喔,對!我也喜歡他。”
“但他是美國人啊!”
“不管了啦,喜歡就喜歡嘛!”
“嘿,你很沒原則耶!”
“耶,你看,”周琪指着樹枝上懸吊著的東西,“這樹上為什麼吊了這麼多寶特瓶?”
“咦……好奇怪……”
他們討論了半天,想不出答案。是養蟲?種花?還是主人也很寂寞,把寶特瓶綁在樹上,等着某個人回來?
“我告訴你,這邊有一個小公園!有時我睡不着,早上起早了,上班前就來這邊走走,坐在椅子上吃早餐,你來過嗎?”周琪說。
“我只知道大安森林公園。”
“大安森林公園像是經濟艙的候機樓,這邊是頭等艙的休息室。”
他們走進公園。因為下午下了雨,木椅是濕的。明宏四處看了一下,大叫,“等一下!”他跑到旁邊的便利商店,周琪一團霧水地站在原地等。他跑回來,拿着一份報紙。
“你買報紙幹嗎?”
他一句話不說,把報紙攤開,疊了好幾層,墊在濕的台階上。
“喔……”她感動地叫出來。
明宏淡化這個動作的意義,“我不想把褲子弄濕,我忙到沒時間去乾洗。”
“你真好玩。有時候覺得你大而化之,有時候你又這麼細心。有時候你很搞笑的,可是每次打電話給你,又覺得你很嚴肅。”
“我怎麼會嚴肅?你去問志平,以前我在班上是專門耍寶的。”
“我問啦,他和Grace什麼都不說。他們說:‘林明宏這個人,你要自己去了解才有趣。’”
“呼!好險,我以為他們會泄露我的秘密。”
“你有什麼秘密?”
明宏沉默了幾秒鐘,“好吧,看在你送我收斂水的份上,我就誠實告訴你好了……”
周琪睜大眼睛。
“其實我是美國CIA的卧底探員,那些什麼企管顧問的工作,都只是幌子而已……”
“少蓋!”
“你看,跟你說真話你又不信!”
他們在公園坐了一個小時,明宏沒有躲避蚊子,卻躲避了很多話題。雖然她刻意避開感情問題,但明宏對他私人生活的任何細節都很小心。
“我們那一班,每個人都不同。志平從小就不安於室,喜歡冒險,老師越禁止的,他越要做。杜方的專長是寫毛筆字和交女朋友,他後來把這兩種嗜好合而為一,在一個女生身體上寫毛筆……”
“哎喲……”
“沒錯,我也覺得很噁心。”
“我不想知道他們,我想知道你。”
“你真的想知道?”
周琪點頭。
“你如果真想聽,二月份再告訴你。我的故事,要春節連續假期才說得完。”
“你就先起個頭嘛。”
“好吧,既然你一定要知道,我就說了。但我說了后就必須殺了你。其實我不是CIA,我甚至不是地球人,我的本名叫‘艾肯里夫’,我來自一個遙遠的星球,叫‘納維亞杜’……”
兩人一起笑出來。周琪知道問不出所以然來,體貼地改變話題,“耶,我今天在雜誌上看到一個倫敦飯店的廣告,飯店叫Halcyon……”她從包中拿出《經濟學人》,翻到有便利貼的一頁,“你看這……”
明宏打斷,“你好喜歡用便利貼喔!”
周琪笑笑,“便利貼和防毒軟件,我生命中最重要的兩樣東西!”
她翻開雜誌。那是一則細長的廣告,占那頁的三分之一。廣告上方是照片,拍的是飯店大門口前短短的石頭階梯,石階上方有一個寶蓋頭的屋頂,細細的黑色鐵架支撐着白色毛玻璃。
“你看,這個廣告說,Halcyon位於倫敦市中心鬧中取靜的一區,是鬧市中的綠洲,位置在荷蘭公園旁,離電影《新娘百分百》描繪的、具有波希米亞風格的諾丁希爾只有五分鐘……好美喔,對不對?你看過《新娘百分百》嗎?”
“嗯?”
“《新娘百分百》?茱莉亞羅勃茲演的。”
“看過啊。”
“那首主題曲很好聽對不對?”
明宏沒接話。
“羅南基頓唱的,‘Yousayitbest,whenyousaynothingatall……’”周琪輕聲唱出來。
明宏還是沉默。
“你是在實踐歌詞的原則嗎?”周琪問。
周琪看着明宏,明宏看着她,眼睛卻沒有光。像卧房調暗的燈,等待着不會回家過夜的主人。周琪收回想講的話,說,“時候不早了,我們走吧。”
他們站起來,周琪拿起墊在地上的報紙,明宏說,“我去丟掉。”
“讓我帶回家做紀念吧。”
他們坐出租車回到師大路,明宏陪她走向她的車,“我家就在那邊。”明宏指着巷子的另一邊。
“你住得這麼近?那我怎麼沒有常在這裏碰見過你?”
“你常來嗎?”
“那邊有一家女性內衣店,我常在那裏買打折內衣。”
“真的嗎?我也是耶!”
那是那晚的最後一個笑話,明宏的語氣已經有些勉強。他們告別。他說他會回去用她們的產品洗臉,她微笑說再見。她開走,駛上大馬路,在紅燈前停下才發現沒扣安全帶。她扣上,拉了兩下確定綁緊了。她看着旁邊空蕩的位子,想:他,為什麼總綁着安全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