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黃昏時候,鄉村的漫野里,揚起了一陣乾燥的塵土,混混沌沌迷漫在冬日的冷風中。這時,一匹疲憊的馬馱着人蹣跚地跑了過去;接着,又有人揚鞭打馬追了過去。跑馬揚起的塵煙消失不久,又有兩輛大車坐滿了人,一先一后也在割了莊稼后的土道上,顛顛簸簸彳彳亍亍地追了上來。
又是一陣塵土揚過,大車馳近了,坐車人的形態在落日的餘暉下漸漸看清了:一色的長袍子,有的戴着呢子禮帽,有的戴着黑緞子棉帽盔,也有的戴着氈帽。有肥頭大耳的胖子,也有幾個五六十歲的精瘦老頭兒。這些人擁擠在兩輛大車裏,你瞧我看地互相望着對方落滿灰塵的臉。驀地,前邊大車上有個戴着眼鏡、呢帽約莫五十歲上下的男子回過頭來,把手放在嘴上當喇叭,對後邊大車上的人拉開嗓子喊道:
"我說諸位仁兄同志,可別讓常縣長--不對,他現在可是高升成組織部長啦--把咱們落下呀!辛苦點,打個夜宵,也得跟上他呀!"
"對呀,振綱兄,您就放心吧!為民請命,我們誰都願意緊跟您前進!"
"車把式,快點趕着牲口走!"
"駕!駕!"車把式揚起鞭子,臨風抽了幾下子響鞭,害怕挨打的牲口陡地加快了腳步。
可是,沒跑幾步,又餓又乏的騾子腳步又慢下來。
看來牲口是再也跑不快了。車上的人有的驚慌四顧,有的輕聲嘆氣,也有幾個人插科打諢:
"常部長的馬也走得不快呀。這真是'馬兒(辶屯)(辶屯)地行,車兒快快地隨'呀!"
"唉,老兄,你怎麼念起《長亭送別》的詞兒來了?你這是把常部長比成捨不得走的張生,把咱們比成捨不得離的鶯鶯。哈哈,這倒真有點意思兒……"
沒等這個人說完,那個戴呢帽、眼鏡的李振綱,露出驚喜的神色,說:
"你們快看,常部長策馬前行的姿勢!夕陽西下之時,他這個給馬一鞭子的姿勢,也正好用上兩句《西廂》--'四圍暮色中,一鞭殘照里'。真是絕妙絕肖呀!"李振綱用吟哦的聲調,自我陶醉地正說著,一個戴護耳軟緞帽盔的瘦老頭子把他的話打斷:
"唉,我說,《長亭送別》那折戲的末兩句分明是'四圍山色中,一鞭殘照里'。你老兄怎麼給念成'四圍暮色中'啦?唉,明白啦,明白啦,這裏邊大有文章!大有文章!咱們住在這個所謂抗日根據地里,終日所見者,落日餘暉也,嗚呼!"
念"四圍暮色中"的李振綱,哈哈笑道:
"老兄不愧本縣才子,一語道破了天機!這地方光禿禿一片平原,是確無山色呀。"
"哈哈,改得妙,一字千金!常部長對咱們是夠關心的了--夠得上一步三回頭的張生--哈哈,張生、鶯鶯,常部長和咱們這兩車人……"肥胖的穿得滾圓的劉繼功搖頭晃腦地笑起來。
和這些上層鄉紳一同從安定縣出來,騎馬跑在前面的常里平,總是不時回頭,望望跟在後面的兩輛大車追上來沒有。他是帶着這伙子人去找專員和其他地委領導,希望徹底解決曹鴻遠和林道靜的問題。他們不聽他的勸告,堅持發動群眾,堅持對富戶實行"減租減息"、"合理負擔"。弄得上層對共產黨八路軍很不滿,說我們破壞了統一戰線。因為要走二百多里路,而且都是生疏的鄉村小道,坐車的人又都沒有武器,只有他和小張帶着的兩支槍。天黑了,怕這些人遭到襲擊,所以,常里平不時回頭觀望他的追隨者們,希望他們快點跟上來。
自從柳明被捕,常里平的精神整日惶惶不安。他以巡視工作為由,乾脆住到安定縣來。因為柳明被押在安定縣城裏,他曾找了各種社會關係,尤其是與敵偽有關係的上層,設法營救柳明。當柳明沒有犧牲時,他和曹鴻遠、林道靜的關係還過得去,他們三個人都有一個共同的目標--營救出柳明來。雖然常里平也知道,即使柳明出來了,她也不會屬於他。對曹鴻遠這個情敵,還得另想辦法。可是,當聽到柳明犧牲了的消息后,常里平便把一腔惱忿(雖然他也偷偷哭了幾場)都加到曹鴻遠和林道靜兩個人身上。在敵人面前,代替林道靜挺身而出是柳明致死的近因;遠因則是曹鴻遠造成的。她聽說他被整死了,她就失魂落魄痛不欲生。不是曹鴻遠把她迷惑到神魂顛倒的地步,她是不會幹出代替林道靜的蠢事來的。為此,他從心眼裏恨這兩個人。加上平原的環境日益緊張,據點崗樓不斷增加,在那些地主老財驚惶不安的時候,林、曹兩人還在堅持什麼依靠基本群眾,堅持維護群眾利益,而忽視團結上層。為此,他們爭辯過好幾次。
曹鴻遠和林道靜繼續向常里平和縣委一些幹部敘說當時國內外形勢,和我們應當採取的方針政策。
平原根據地地處北平、天津、保定、以及北寧、平漢、津浦三條鐵路幹線的中心地帶,因之,自一九三九年以來,敵人對這塊地區包括安定縣的掃蕩,比任何抗日根據地都頻繁。連敵酋桑木崇明師團長都向他的部隊訓話說:"本師團以華北方面軍的討伐肅正為指針,迅速地肅清平地,然後指向山地方面……"於是敵人連續進行了五次戰役圍攻。但是,我們平原根據地的領導方針正確,避免沒有把握的內線作戰,避免不必要的死拚,爭取有利的主動的外線作戰,爭取和創造可能的勝利。在這些戰鬥中暴露了敵人兵力不足,兵力分散,我們大量殺傷了敵人,不斷獲得勝利。所以過分悲觀地估計敵我力量是不符合客觀形勢的。雖然,我們工作上有困難,敵人據點增多,對我們地方武裝襲擊增多,敵人燒殺搶掠,造成群眾生活困難和我們工作上的種種不便。可是,敵人越殘暴,群眾的抗日熱情越高,決心也越大。不能光看少數有錢的地主老財因怕敵人的掃蕩,侵犯了他們的財產便動搖的消極現象。愛國的、要抗日的有錢人還是不少的。所以,我們還是應當堅持"有人出人、有錢出錢、有槍出槍"的正確方針,要堅持抗日民族統一戰線,也要堅持合理負擔,減租減息。對上層要有團結,也要有鬥爭。
談到最近以來的國共合作形勢。他們主張要提高警惕,防止本地區有些國民黨上層人士和敵人勾結,搞"曲線救國"的陰謀。日本所以加緊誘降國民黨政府,這和當前的國際形勢--列強縱容日本搞"東方慕尼黑"的陰謀分不開。一九三八年九月,德國為了侵佔捷克,夥同意大利和英法在慕尼黑城召開了四國會議,英法同意把捷克讓給德國。但是德國法西斯並不滿足於對捷克的侵佔,不久,它又兵分三路進攻波蘭,佔領了但澤,威脅法國。英法這才不得不對德宣戰--第二次世界大戰就這樣爆發了。現在千百萬歐洲人民也正在遭受着帝國主義侵略戰爭的浩劫。這也是由於英、法、美對新興的德、意、日帝國主義者的侵略採取退讓、妥協政策所造成的惡果。它宣佈了英國張伯倫、法國達拉第的"綏靖"政策的可悲破產,但是,現今英、法、美不但不接受慕尼黑的教訓,而且還要在亞洲準備犧牲中國換取和日本的妥協,並把日本的侵略矛頭引向蘇聯。他們陰謀經過"太平洋會議"出賣中國,再搞一個"東方慕尼黑"……英國首相張伯倫對這件事最積極。在眾議院上竟公開贊助日本的"東亞新秩序",英駐華大使卡爾更往返於蔣日之間,積極地進行中日議和活動……
這樣,擺在中國人民面前的,由"七·七"事變前的戰或不戰的問題,變成了如今"戰"或"和"的問題--也就是說投降的可能,已經成為當前國內的主要危險。國民黨投降派要搞投降,就必然反共、反人民,就必然要破壞團結、分裂抗日民族統一戰線。而這樣做,中國共產黨人和中國的一切愛國人民--包括絕大多數的愛國上層人士是絕不會同意的。最近國民黨一再製造反共事件,"皖南事變"徹底暴露了他們消極抗日、積極反共的面目,因此,現在妥協投降的危險空前嚴重,安定縣的情況也不例外。
任憑曹鴻遠、林道靜怎麼說,常里平只坐在椅子上閉目養神。有一次聽到後來,他忽然睜大圓圓的眼睛,看着他們,說:
"你們怎麼懂得這麼多的軍事、政治?是不是都是你們那位好友盧司令員傳授給你們的?真有意思!好像我老常是個三歲孩子,叫你們把着手兒教給我--'人之初,性本善'。好個自以為是!好個高談闊論!"
沒什麼好說的,只有各行其是了。
常里平在劉繼功、李振綱還有其他紳士的鼓動下,帶着一行人馬奔向分區去了。
兩輛騾車坐了十多個人。風塵僕僕,數九寒天走了一天多。常里平打馬在前,有時走道溝,有時走土道,他也覺得累。回頭望望,見兩輛騾車落在後面不見蹤影,抬頭看,太陽偏西,天色昏暗下來。他勒住馬,長長喘了一口氣,回過頭對身後的警衛員問道:
"小張,那兩輛大車跟上來了么?"
小張勒住馬,回過頭,手搭涼棚向揚起塵土的來路望了一會兒,說:
"看不清楚。部長,天快黑了,咱們先到村子裏歇歇算了,幹麼非等那些糟老頭不可?……"
"小張,你怎麼這樣說話?"常里平打斷了小張,"這些人都是安定縣的重要人物,抗戰要靠他們……咱們要保衛他們的安全,怎麼能不管他們……你回原路看看他們去--招呼他們快點趕上來,我在這兒等你。"
小張騎在馬上,噘着嘴望着常里平,不回原路,也不出聲。
常里平等了一下,見小張不動窩兒,火了:
"你怎麼啦?怎麼目無首長,不服從命令?是我領導你,還是你領導我?"
"我要保衛你的安全。我不能為那些糟老頭子扔下你一個人在這兒。"
常里平笑了,無可奈何地說:
"好吧,咱們一塊去接接他們。"說著勒轉馬頭,狠狠地打了馬屁股一鞭子,和小張一前一後向來路馳去。
接到那兩輛大車,常里平向車上的人道了辛苦,又催車把式快些趕路程。等他們這夥人趕到地委所在的村莊時,已經是夜裏十點多鐘了。
打問到江華不在,只有十三分區專員范子傑在這村。常里平就帶着兩車人急忙找范子傑去。
老頭子們下了車,在大門外一個個先伸伸手臂拳腳,鬆鬆全身筋骨,然後拱肩抱拳瑟縮在冬夜的寒風中,常里平一個人先進院去找范子傑。
常里平喊了聲"范專員",正在油燈下看書的范子傑急忙扔下書本迎上前去,緊握常里平的手,笑吟吟地說:
"啊,老常,一個多月不見了,你怎麼今夜才駕到?"
常里平鬆開手,摸着凍得生痛的雙頰,笑着說:
"老范,我一個人駕到不要緊,今晚,還有安定縣十一位紳士也一齊駕到了。他們風塵僕僕是專程來拜謁你的呀!"
"啊,還有十一位紳士也駕到了?"范子傑略顯驚訝地重複一句,"紳士們多半都是年紀高邁了,這遠的路,這冷的天,中間還要擦過崗樓,你帶了他們來,有點冒險吧?"
常里平屁股都沒沾椅子邊,連連搖頭說:
"顧不得這些了!顧不得這些了!那個縣情況嚴重,不得不允許這些老紳士到分區來找領導反映情況--也可以說是請願。老范,他們現在大門外,已經趕了兩天多的路,又飢又冷,先叫他們到你這裏歇一會兒可以吧?"
"當然可以。"范子傑笑着一揮手,"好吧,老常,我和你一同去迎接他們,怎麼能把朋友拒之門外呢。"
范子傑約莫二十七八歲,細長身材,白淨面皮,小小的單眼皮上戴着一副黑邊眼鏡。他把以李振綱為首的十一位紳士迎到他的卧室--一間較大的瓦房裏。人多座位不夠,范子傑又叫警衛員向房東借了兩條板凳來。寒暄幾句,才都落了座。范子傑的面孔微微紅漲,不等常里平介紹,首先和戴呢帽、眼鏡的李振綱握手,說:
"您是李振綱先生吧?邊區參議會上見過您。一別不覺一年多了。"
李振綱睜大眼睛,吃驚地拱手答道:
"哎呀,范專員真是天才!一年多以前見了一面,您就把區區振綱記得如此清楚,實在令人感佩!"
范子傑點頭笑笑,把臉轉向常里平:
"老常,請把這些先生給我介紹介紹如何?大家遠道而來,我代表地委、專署向諸位先生表示歡迎。"范子傑不僅是一位能寫文章、善作報告、頗帶點知識分子味道的行政幹部,也是一位常和上層打交道,善做統戰工作的地區領導。
常里平向范子傑--介紹了這些人物。當介紹到戴着護耳氈帽、穿着黑布棉袍子、圓頭胖臉的劉繼功時,范子傑好像見了多年不見的老朋友,緊握劉繼功的一隻肥巴掌,笑道:
"劉老先生,久仰!久仰!劉世魁同志是您的公子,對吧?路上辛苦了!特向您這位軍屬老前輩表示慰問。"
范子傑的話說得劉繼功非常舒服。他沒料到來分區上告,竟能夠如此順利地旗開得勝--首先遇到了這樣一位十分敬重他們的共產黨領導幹部。
"范專員,您太謬獎了。犬子世魁在您和常部長的栽培下,為國家效犬馬之勞,大有進步。我今天特向您二位地委領導同志表示萬分的感謝--感謝!"
范子傑含笑點了點頭,又搖頭。他顧不得多說話,轉身對站在屋門口的警衛員,說:
"小魏,去叫起炊事員來,趕快做十二個人的飯。儘可能好一些--這是招待遠道的客人。"他又轉臉對常里平說,"老常,瞧你這位部長,怎麼不從安定縣大隊上撥一個班的戰士來護送先生們呢?這二百里地的路上要經過好幾個敵人據點,如果和敵人遭遇了,那就婁子大了。"
常里平聽到這兒,圓臉突然漲得通紅,把手裏的煙捲頭猛力一扔,揚起手來說:
"范專員,您不會想到吧,安定縣大隊哪裏把我姓常的放在眼裏!那兒成了小曹還有小林的一統天下,王永泰、馬寶駒都聽他們的。我別說調一個班來護送這些先生,就是想叫一個熟悉道路的戰士噹噹嚮導,他們也不給啊!"
范子傑瞪着眼睛望着常里平,驚訝似地咬着嘴唇,半天才說:
"事態這等嚴重?"
"不嚴重,我還不帶着這些先生來找你呢。"
飯後坐定,屋裏響起一片攻擊曹鴻遠、林道靜破壞統一戰線、侵犯上層利益的控訴聲。范子傑認真聽着,並不答話。這個時候,一個人意外地出現在范子傑身旁,他就是軍容整齊、面容嚴肅的盧嘉川。他進門,向各位紳士點點頭,也和常里平招呼了一下,就坐在范子傑身邊的小凳上,一言不發,繼續聽紳士們的控訴。等三四個紳士都發了言,天色已不早,范子傑才用精明的眼睛,向在座的老先生們掃視一周,最後把眼睛定在盧嘉川身上:"盧司令員,你知道安定縣的情況多,今晚就請你回答諸位紳士提出的意見如何?"
常里平皺着眉頭,瞪着盧嘉川,滿臉不快。盧嘉川卻若無其事地對這些紳士侃侃談了起來。他首先對準發言最多的李振綱說:
"李先生,您是安定縣的國民黨書記長,在本專區各縣也都很有影響,而且您說今晚上的發言,不只代表了國民黨員的意見,也代表了安定縣上層各界的意見。可是恭聽之下,我個人對您所說什麼曹鴻遠、林道靜不抗戰、光整老百姓;什麼蔑視上層、打擊上層;破壞國共合作、破壞統一戰線;還有什麼'減租減息'變成了'免租免息','合理負擔'變成了'壓榨富人'。說這些都是曹、林二位縱容窮人為所欲為造成的。因為這個,日本人才越打越多,地面上才越來越亂……這些話您對不了解情況的人來說,也許他們相信。可是,我在這個地區工作兩年多了,對林縣長、曹書記都比較了解。您們還記得一九三九年打死日本小隊長'大下巴'是誰幹的吧?那不是曹鴻遠、林道靜一起打的么?小曹同志在那次戰鬥中還負了傷。半年前主動到鋪頭窯敵人據點裏打死鐵杆漢奸穆黑指的,不又是你們勇敢的女縣長乾的么?你們說他們不抗戰,這不符合事實吧?你們那兒的百姓當中,也流行一句'鐵腿夜眼神八路'的話吧?老百姓把八路包括林、曹二位,看成神,很尊敬、很擁護。可是諸位卻把種種罪名加在林、曹二位身上,我看不大公平、不大妥當吧?有人出人、有錢出錢、有槍出槍,這是抗戰十大綱領上規定的,國共雙方都應當遵守。窮人沒有別的,只有人。你們縣已經有幾千名窮苦的小夥子出來當了八路軍,有些人都犧牲了生命。有錢有槍的當然都是些財主和上層紳士,你們為了抗戰,不該拿出槍來么?不該給那些當八路軍的、當民兵的小夥子家裏'減租減息',叫他們家裏人吃飽了飯,他們好安心打日本么?'合理負擔',叫有錢人多負擔一些抗日經費,這就是'有錢出錢';土地多的,多出公糧。這不能說不合理吧?"
盧嘉川有理有據地談着,坐在他身邊的常里平急得不住用手偷偷拉他的棉軍衣。盧嘉川好像沒有覺察,繼續往下說:
"說到你們這個地方日本越打越多,那倒是實。因為敵後根據地發展壯大后,八路軍、新四軍吸引了大量敵偽軍到敵後來,敵人瘋狂地企圖消滅這兩支堅決抗戰的部隊。咱們這個分區,你們那個縣也都是同樣情況。抗戰已進入相持階段,敵後的日偽軍越來越多,這都是事實。但是,決不是曹鴻遠、林道靜兩位堅決抗日的幹部所造成。他們能有這麼大的能量?這不有點可笑么?倒是有一點,要請李振綱先生和諸位先生注意,國民黨在五屆五中全會上,
就確定了'防共'、'限共'、'溶共'、'反共'的方針,這說明真正不想打日本的不是我們共產黨,而是國民黨里一部分投降派。最近國民黨派了鹿鍾麟來到敵後,當河北省的省長,他不向日寇去收復失地,卻向我們堅決抗戰的八路軍來奪取政權,收復'失地',還公開聲明要取消我們這塊從敵寇手中用鮮血和生命奪回來的抗日根據地。現在'曲線救國'聲調唱得很響,柴恩波宣揚'曲線救國',曲到日寇懷裏當了漢奸。湖南平江慘案,楊森活埋了不少共產黨員。張蔭梧在河北省深縣襲擊八路軍後方機關,慘殺了八路軍指戰員四百多人。還有'皖南事變',新四軍一萬多人傷亡被俘……我們的周恩來同志,親筆書寫'千古奇冤,江南一葉'來哀悼犧牲了的新四軍同志。這些親者痛、仇者快的事,近一年來接連不斷地發生,不知諸位先生聽說了沒有?今天,我稍微介紹一下,為的叫大家的頭腦清醒一點,我相信諸位先生當中愛國者還是居多數。在大敵當前的時候,諸位應當持什麼態度,我想用不着我多說了。"
盧嘉川突然把話打住,炯炯雙目在這群老紳士臉上,一個個掃視過去。
昏暗的煤油燈,照得牆壁上黑影幢幢--有尖頭、有圓頭、也有扁頭在搖擺。因為人們的帽子形狀不同,牆上的影子也不同。
清晨,寒風凜冽,兩輛大車又坐滿了紳士先生。他們個個臉色陰沉、倦怠。只有李振綱仍然神態安詳。臨上車時,他對身邊的胖子劉繼功說:
"咱們是販膏藥來了,倒是不虛此行。"
"什麼膏藥?咱不明白。"劉繼功使勁把自己的護耳帽盔戴好繫緊。
"昨夜裏,盧司令員那套時事報告,不像賣膏藥嗎?走着瞧吧,看誰的膏藥靈……可惜這趟沒有看見他們的地委書記江華,如若見着,也許不像姓盧的這個德行。"
常里平一夜未眠。他由曹鴻遠、林道靜自然地想到柳明--他總是忘不了她。又碰見這位司令員喧賓奪主大發議論,范專員又不肯表態,他孤掌難鳴,使他難堪,更使他掃興。當他剛送走李振綱等人,走回自己的住室時,范子傑走進門來,輕聲對常里平說:
"安定縣的情況很複雜。你原來在那裏工作過,情況了解多,是不是要對那兒的國民黨和上層多注意點--李振綱那個人,依我看怕是個反共老手。老盧也是這樣看。你呢?"
"噢,噢,你說得對--老范,你的話說得很對。"常里平連范子傑說了些什麼都沒有聽清,口裏卻連連答應說得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