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春天。乾旱的北方平原依然一片肅殺。風,怒卷塵沙,砭人肌膚。臨近黃昏,空曠原野上的落日,那麼大,那麼圓,晚霞滿天,一片殷紅。在黃沙滾滾中,九匹駿馬踏着蒼茫暮色,得得奔馳。
一匹棕黃色的駿馬上,一位身着灰色八路軍服裝的女戰士,圍着一條白紗巾,握緊韁繩,頂着風沙策馬馳騁。她的前後左右有幾位也穿着八路軍服裝的男同志,簇擁着她。忽然,一座灰色的城牆,遠遠地矗立在戰士們的眼前。女戰士把前傾的身子陡地直了起來,驚喜地扭頭對靠近她的騎者說:
"鴻遠同志,這就是安定縣城吧?"
"是,我們馬上就到目的地了。平原許多縣城,先後叫敵人佔領了,現在只剩下這一座還沒有失守。看樣子,敵人回師敵後,這一座恐怕也難保住了……"曹鴻遠滿臉灰塵,騎在馬上,轉了話題,"路芳同志,你到過這個地方么?聽說你過去在這一帶當過小學教師。"
"我在定縣當過小學教師。可是,沒有到過安定縣。"
"你聽說了吧,你的老朋友岩烽--也就是當年的盧嘉川,已經在這一帶做軍事工作了。"曹鴻遠望着灰色的天空,又望望前面矗立着的巍峨的城牆,扭頭對路芳說,"我們不久就會見到他。說不定今天就能見到他呢。"
道靜聽到盧嘉川的名字,心似乎被什麼重物狠狠敲擊了一下,她沉默了。飛沙仍然不斷向臉上衝擊,揚起的灰塵嗆嗓子,她全然不再感覺。
幾年杳無音訊,原以為他死了。前幾個月,她從北平和曹鴻遠一同奔赴邊區時,在夜行軍中,他們意外地邂逅了!他帶領部隊及一批地方幹部到鐵路東去開闢游擊戰爭。由於情勢緊急戎馬倥傯,他們只匆匆一面,說不上幾句話,就一個向東,一個向西分手了。從此,她平靜的心,再也平靜不下來。她不知是喜,是憂;是幸福,還是不幸的開端……
將要走進開着的城門洞,他們的馬被攔住了,道靜從迷惘中清醒過來,一種新奇的喜悅抓住了她。
守衛城門的八路軍戰士攔住人和馬,查詢他們一行的身分。曹鴻遠自我介紹說:
"我是到這個縣工作的縣委書記;這位女同志是縣委副書記兼宣傳部長。我們九個都是派來這縣工作的幹部。"
守衛城門的衛士檢查了證件,放他們進城。
一進平原縣城的街道,道靜睜大眼睛左顧右盼,多麼動人心魄的景象啊!臨街房屋的后牆上,被雪白的大字塗寫滿了,一個字一個字都閃現着異常迷人的魅力:
"打倒日本帝國主義!"
"全民族動員起來,中華民族解放萬歲!"
"堅持抗日民族統一戰線!"
"中國共產黨萬歲!"
"抗戰勝利萬歲!"
道靜望着這些大字標語,不知怎的,眼裏突然充盈了淚水……
幾匹馬在暮靄沉沉的街道上馳過,引起熙來攘往的行人的注意。
"瞧,那位大姑娘多俊呀!"
"看她騎在馬上,披着大氅,圍着白色圍巾,多麼像是《昭君出塞》裏的王昭君呀!"
進城前道靜已用毛巾把臉上的塵土擦凈,把軍帽、軍衣上的灰塵撣掉。因為熱了,她把軍衣披在身上,一條白紗巾,像飄帶般在白皙的脖頸上隨風飄動。她美麗、英爽的容貌立即引起行人的注意。但她卻不曾注意行人的品頭論足,只是被縣城裏生機勃勃的抗日氣氛感動着。她的情緒、她的一顰一笑都被傍她而行的曹鴻遠看在眼裏。他心思繚亂地想:她多麼像柳明,太像了!人們會說她們是一對孿生姐妹……對,昭君出塞--她如果不是穿着軍裝,如果抱着琵琶,如果出現在風吹草低見牛羊的大漠裏,那麼,她的美貌會更加突出……柳明和她一個樣兒。不知她現在會不會也在這個縣城裏?……在那個夜晚的行軍中,林道靜遇見了盧嘉川;曹鴻遠遇見了柳明。可是匆匆一面,戰爭迫使他們頃刻便伯勞東去燕西飛。
這一行人還沒到達縣政府(過去國民黨時期的縣衙門),只見斜刺里閃出幾個人來,一色灰軍裝,灰棉軍帽。為首的那個稍矮、微胖、圓頭的人,首先笑向林道靜,然後向曹鴻遠點頭,伸手:
"小曹,恭喜你!聽說你來這個縣擔任縣委書記,太好了,對這片新開闢不久的地區,我正愁孤掌難鳴呢。"他轉向林道靜,"路芳同志,認識我么?我叫常里平,比你們早來兩個月,現在擔任縣長。你擔任縣委副書記兼宣傳部長,是吧?你們這批幹部一來,安定縣的工作,肯定會大踏步向前,可喜,可賀!"
乍到的幹部們,一齊跳下馬,上前和常縣長握手。常里平笑容可掬,領着他們走向高台階的縣政府。他挨近林道靜走着,熱情地在她耳邊低聲說:
"路芳同志,你聽說了么,江華同志很快也要到平原來擔任領導職務。你們已經多年不見了,這回可該是‘久別勝新婚’啦……"
道靜驚訝地望着常里平的圓臉,輕聲說:
"常縣長,你的消息真靈通!我從邊區來,怎麼都沒聽見這個消息,這可靠么?"
"可靠,可靠。路芳同志,真為你們高興,我同江華同志早就認識,關係很好。他是個原則性很強的同志,聽說要來擔任這個地區的地委書記。太好了!太好了!"
曹鴻遠見常里平不理別人,只顧和林道靜說話,心裏有點反感,卻不便露出。快走進大堂了,才瞅個機會走近常里平問道:
"常縣長,請問你,柳明同志分配在哪個縣工作,你知道么?"
常里平的腳步立刻打住了。瞪大兩隻圓眼睛,瞟着曹鴻遠:
"噢,柳明同志嘛,就在這個縣,她分配在縣婦女救國會工作。怎麼,你會不知道這情況?"
鴻遠搖搖頭,輕輕噓了一口氣:
"她怎麼沒有來接接她的姐姐呢?"一伸手指向林道靜,"老常你看,她們長得多麼像姐妹倆。"
"哈哈!"常里平仰頭笑了起來,"她和姐姐不熟,倒是該來接接她的哥哥。可惜,她昨天下鄉去了。"
鴻遠聽出常里平的話裏帶刺,仍然問道:
"她什麼時候回來?她一回來,請你告訴她,我們來了。"
"一定,一定!"常里平連聲答應。大家相跟着走進好像辦公室一樣的大堂里,分別坐在一排太師椅上。常縣長的勤務員正要給來人沏茶倒水,一個小夥子忽然闖了進來,拉住林道靜的手,喘吁吁地說:
"小林--林道靜,你還認識我么?"
"羅大方,是你!你也到這個縣裏來工作了?"道靜緊握住羅大方的大手,由於激動,臉微微紅了。
"我早改名叫吳華林了。從監獄出來后就被父母逼着上了兩年大學。還沒畢業,‘七·七’事變一爆發,我就--"羅大方一指曹鴻遠,"我就跟着他和一些同志來到邊區,後來又來到平原。現在擔任這個縣的青救會主任。"羅大方不改當年的爽朗、豪邁,仍然熱情洋溢。
常里平眯着眼睛,笑着,扳着指頭,一個一個數着說:
"路芳,原名林道靜;吳華林,原名羅大方。以後怎麼稱呼你們呢?真名乎?假名乎?"
"以前在敵區做地下工作,不得不改名。現在,到了抗日根據地,到了我們自己的天下,我要把名字改回來--恢復自己的真名。"林道靜剛說完,吳華林接上來:
"也斯,也斯!(英文‘對’的意思)常縣長,我在你的屬下掛個號,以後鄙人仍叫羅大方如何?"
"好!好!以後就叫閣下羅大方。"常里平滿臉堆笑,一邊連連點頭,一邊吩咐勤務員通知伙房開飯。他告知大家,伙房早已準備了豐盛的晚餐,為新來的縣委書記一行人接風。
林道靜、羅大方、曹鴻遠、常里平和另外五個幹部一起坐在一張八仙桌旁。曹鴻遠邊吃邊向常里平詢問安定縣的情況,常里平談笑風生,說縣裏的形勢很好,群眾抗日情緒高漲,統一戰線團結各階層的工作也很好,很順利,因為凡是中國人都願意抗戰嘛。鴻遠、道靜、羅大方都注意聽着。
"請問你,老常,這一帶敵情如何?有多少個據點、碉堡?敵人常出擊么?"
曹鴻遠的問話,似乎使常里平不大高興,他翻着眼皮,放下筷子,然後扳着肥粗的手指,慢慢數着說:
"馬官營一個,樂流一個,還有一個在縣城的邊緣叫駝里,從今年初到現在,敵人一共設了三個據點。當然,這給我們的工作帶來點麻煩。"他輕輕噓了一口氣,收回手指。
"常縣長,我也要向你請教。"林道靜接着問,"全縣一共有多少中小學教師?多少學生?還有多少知識分子……"
"哈哈,"常里平又笑了起來,還沒容他回答,忽然屋門打開,一個女孩子風風火火地闖了進來,跑到林道靜身邊,一下摟住她的脖頸,激動地喊道:
"林姐姐,林姐姐!你也來到這個地方了!這是做夢吧,我們已經有四年多不見了……"
道靜站起身來,一把將身邊的女孩子摟在懷裏,兩隻明亮的眸子,寶石樣閃着光:
"啊,小俞呀,俞淑秀!真是你?我也覺得好像在夢境中了。真沒想到你也在這個縣裏工作。"道靜凝視着小俞那張仍然充滿稚氣的臉,一種與好朋友意外相逢的喜悅洋溢心頭。
"林姐姐,我多麼想你呀!做夢都常常看見你,也看到林紅姐姐--好像咱們還在國民黨的監獄裏。"俞淑秀說著,清秀的臉上,淚珠在閃光。
"現在有了我們自己的抗日根據地,監獄中的噩夢永遠過去了。"林道靜驀然想起犧牲了的林紅,不自覺地摸摸還穿在身上林紅犧牲前送給她的紅毛線背心--她是那樣珍借它,喜愛它,不論走到什麼地方,都要穿着或帶着它。
桌上還沒有吃完飯的幾個男同志,望着這兩位年輕女同志情感濃摯地相互摟着、說著,有的莞爾而笑;有的驚異地睜大了眼睛。道靜不好意思了,向常里平和幾個男同志解釋說:
"我和俞淑秀是在一九三三年同住在北平一個監獄的時候認識的。那時她才十四歲。難友之間自然建立了深厚的感情。"她扭過頭來深情地望着俞淑秀,"你還叫俞淑秀么?改沒改名字?"
"在天津當工人的時候,改過名字。可是,回到家鄉,就又改回來了--林姐姐,你大概不知道,我就是鄰縣佛頭村的人呀。‘七·七’事變以後,我回到了家鄉。今年春天,八路軍過來了,我就參加了工作。我常打聽你的下落,總打聽不到。今天可見到你啦!我現在擔任……"
羅大方伸出拳頭,阻攔小俞:
"密斯俞,不要賣膏藥了,我替你說了吧:現在擔任安定縣婦救會主任,跟咱老羅同是群眾團體的小頭目。"
"去你的!什麼密斯、密斯特!你才是賣洋膏藥呢。"小俞憨笑着,輕輕推了羅大方一下。
桌上吃飯的人全都笑了。常里平大概感到無聊了,忽然舉着筷子,搖晃着圓腦袋吟哦起來:
渭城朝雨(氵邑)輕塵,客舍青青柳色新,
勸君更進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
"常縣長,我知道你能詩會畫。可是……"小俞噘起嘴巴,把道靜按坐在凳子上,抱着她的脖頸說,"瞧你賣弄什麼?我和林姐姐是相逢,不是離別,你念的詩,文不對題!"
羅大方對小俞一伸大拇指:
"不簡單,轉瞬之間能挑出詩之文不對題。小俞,你不算工人,該算個知識分子了。"
"知識分子!小俞當然是知識分子!"常里平又是一陣哈哈大笑,"兩位女性已經寒暄過了,現在請大家繼續用餐。林部長--"他扭向林道靜,口角含笑,"你還兼任本縣縣委宣傳部長,那太好了!抗戰後,本地從大中城市回來的知識分子,大中學生還不少,你這位英雄大有用武之地了。"
道靜白皙的臉微微一紅,短髮向後一甩,微笑着搖搖頭:
"常縣長,別開玩笑!哪裏談得到什麼英雄。初到抗日根據地,我對許多新的事物都不了解,希望你多幫助。"
"當然,當然,同志間自然要互相幫助,互相幫助嘛。"常里平笑着,對林道靜頻頻點頭。
道靜忽然感到一種欣慰:看來,常里平是個很好相處的人,今後應當遇事多向他請教。
"老常,你談的都是一派大好形勢。可是,自武漢失守后,敵人回師敵後,我們平原根據地的形勢變得緊張起來,正面臨嚴峻考驗,許多縣城都被敵人佔領,現在只剩下安定這一座縣城了。在這種形勢下,咱們這個縣是怎麼準備迎接殘酷鬥爭的到來呢?"飯剛吃完,有的同志喝茶,有的抽煙,曹鴻遠卻又向常里平提出了問題。
常里平略一沉吟,抬起圓腦袋,浮現出鎮定自若的微笑:
"哎呀,老弟,真不愧是上過紅軍大學的,如此注重軍事。你沒有聽說么,一百二十師的賀龍將軍已經來到咱平原,這些久經征戰的老紅軍一到,咱平原根據地還怕什麼?平型關大戰不是殲滅了日本精銳的坂垣師團三千多人么!咱們就是不得已退出這座縣城,可是,廣大農村還是咱們的,群眾又擁護咱們。老弟,放心吧,我比你早來兩個多月,這縣裏情況比你了解--一句話,勝利在望!"
說到這兒,常里平翻着眼皮望着曹鴻遠不說了。
曹鴻遠也不再說話,不知為什麼,他心裏有一種隱隱的憂慮。
林道靜心裏也有不安:畢竟來到了環境殘酷的抗日根據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