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達爾
我們看着他繞過屋角登上台階。他沒有看我們。“你們準備好啦?”他說。
“就等你把牲口套上了,”我說。我又說:“等一等,”他停住腳步,望着爹。弗農吐了口痰,人一動也不動。他一絲不苟異常精確地把痰吐在廊子底下有一個個小坑的塵土裏。爹的兩隻手在膝蓋上慢騰騰地來回蹭着。他的目光越過斷崖的頂尖,越過了田野。朱厄爾瞧了他一會兒,走到桶邊去又喝了一些水。
“我跟任何人一樣不喜歡猶豫不決,”爹說。
“能拿到三塊錢呢,”我說。爹背部隆起的地方襯衫顏色比別的地方淡得多。他襯衫上沒有汗漬。我從未見過他襯衫上有汗漬。他二十二歲時有一次在烈日下幹活犯了病,他老跟別人說要是他出汗他準會死的。我尋思連他自己也相信這樣的說法是真的了。
“不過要是她支持不到你們回來,”他說。“她會感到失望的。”
弗農又朝塵土裏吐了口痰。不過反正明天天亮前會下雨的。
“她牽挂着這件事呢,”爹說。“她巴不得立刻就辦。我知道她的脾性。我答應她把拉大車的牲口準備好等着,她一直牽挂着呢。”
“那我們就更得拿到那三塊錢不可了,”我說。爹的眼光越過田野,兩隻手在膝蓋上蹭着。自從他牙齒掉了之後他一吸鼻煙嘴巴就不斷慢慢往裏癟陷。鬍子茬使他下半個臉看上去像只老狗。“你最好快點拿定主意,這樣我們就能在天黑之前趕到那兒裝一車貨了,”我說。
“媽還沒病得這麼厲害呢,”朱厄爾說。“別說了,達爾。”
“這話不假,”弗農說。“她一個星期以來就數今天精神最好。等你和朱厄爾回來她都可以坐起來了。”
“你倒很清楚嘛,”朱厄爾說,“你老來看她,來得也真夠多的,你和你一家子。”弗農瞪眼看着他。朱厄爾的眼睛在他那張充血的臉上像是白森森的木頭。他比我們所有這些人都高出一個頭,他一直比我們高。我跟大家說過,就因為這個他挨媽的打和疼愛比誰都多。因為他又瘦又弱的老在屋子周圍轉悠。這也是媽給他起名叫朱厄爾的原因,我告訴過大家。
“別說了,朱厄爾,”爹說,不過好像他也沒怎麼聽別人說話。他眼睛望着田野遠處,雙手在膝蓋上蹭着。
“要是她等不及我們,”我說,“你可以失措弗農的牲口用一下,我們會趕上來的。”
“唉,廢話你就別說了,”朱厄爾說。
“她就是想用我們自己的車走呢,”爹說。他搓磨着自己的膝蓋。“再沒有比這更讓人煩心的了。”
“躺在那兒,看着卡什釘那口該死的……”朱厄爾說。他的語氣硬邦邦、惡狠狠的,可是並沒有把那兩個字說出來。就像一個在黑暗裏的小男孩,原想顯露一下自己的勇氣,結果卻被自己的叫喊嚇住,反而不敢吭聲了。
“她自己要那樣做的,就跟她非要用自己家的大車走一樣,”爹說。“知道是自己人打的好壽材,躺在裏面心裏也踏實,自己家裏的東西嘛。她一向是個愛用自己家東西的女人。你們是很清楚的。”
“那就讓自己人打吧,”朱厄爾說。“可是你又怎麼知道什麼時候——”他盯着看爹的後腦勺,兩隻眼睛像白森森的木頭眼睛。
“沒問題,”弗農說,“她能支持到你們把事情辦完的。她能支持到一切準備就緒,直到她的大限來臨。再說現在路很好走,要不了多少時間你們就可以把她送到城裏去的。”
“看來天要下雨,”爹說,“我這個人運氣不好。我運氣一向不好。”他的手在膝蓋上搓擦。“都怪那個討厭的大夫,說不准他什麼時候來,我很晚了才讓人捎話叫他來。要是他明天才來告訴她大限到了,那她是不願等的。我了解她。不管大車在還是不在她都是不願意等的。不過那樣一來她會感到很彆扭,我寧願付出大的代價也不想讓她感到彆扭。她娘家的墓地在傑弗生,她的親人都躺在那兒等她,她會感到不耐煩的。我親口答應過她,我和孩子們一定用騾子能跑的最快速度送她去那兒,好讓她靜靜地安息。”他又在膝蓋上蹭手。“再沒有比這更讓人心煩的了。”
“好像是誰都火急火燎的要把她送到那兒去,”朱厄爾用他那刺耳的、粗聲粗氣的嗓音說。“卡什整天在她的窗子底下,又是敲又是鋸,在做那隻——”
“那也是她的意思嘛,”爹說,“你對她一點都不關心,沒有一點兒感情。你一向沒有。我們不願欠任何人的情分,”他說,“我和你娘都這樣。我們一向不願意欠誰的情分,她知道了這一點,知道是她的親骨肉在鋸木板釘釘子只會安息得更好些。她一直是個把自己的事料理得一清二楚的人。”
“拉一車貨能掙三塊錢呢,”我說。“你到底要不要我們拉?”爹又在搓他的膝蓋了。“我們明天太陽下山的時候就能回來。”
“這個……”爹說。他朝田野遠處望去,頭髮蓬亂,慢吞吞地嚼動着嘴皮子裏的鼻煙。
“快說呀,”朱厄爾說。他走下台階。弗農乾淨利落地往塵土裏吐了口痰。“那就太陽下山時候一定回來,”爹說。“我不願讓她多等。”
朱厄爾扭過頭來瞥了一眼,接着他往前走繞過了屋角。我走進門廳,還沒進房門就聽到了敲打聲。我們的房屋順着山勢稍稍往下傾斜,所以總有一股微風穿過門廳斜斜地往上吹。掉在前門附近的一根羽毛會浮起來挨着天花板斜着往後飄,直到給卷進後門口那股往下走的氣流。聲音也是這樣。你一走進門廳,就彷彿聽見有人在你頭頂上空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