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節
秋天裏有很多這樣的時候,窗外天色陰晦,細雨綿延不絕地落在花園裏,從紫荊、石榴樹的枝葉上濺起碎玉般的聲音。這樣的時候頌蓮枯坐窗邊,睬視外面晾衣繩上一塊被雨淋濕的絲絹,她的心緒煩躁複雜,有的念頭甚至是秘不可示的。
頌蓮就不明白為什麼每逢陰雨就會想念床第之事。陳佐千是不會注意到天氣對頌蓮生理上的影響的。陳佐千隻是有點招架不住的窘態。他說,年齡不饒人,我又最煩什麼三鞭神油的,陳佐千撫摸頌蓮粉紅的微微發燙的肌膚,摸到無數慾望的小兔在她皮膚下面跳躍。陳佐千的手漸漸地就狂亂起來,嘴也俯到頌蓮的身上。頌蓮面色緋紅地側身躺在長沙發上,聽見窗外雨珠迸裂的聲音,頌蓮雙目微閉,呻吟道,主要是下雨了。陳佐千沒聽清,你說什麼?項鏈?頌蓮說,對,項鏈,我想要一串最好的項鏈。陳佐千說,你要什麼我不給你?只是千萬別告訴她們。頌蓮一下子就翻身坐起來,她們?她們算什麼東西?我才不在乎她們呢。陳佐千說,那當然,她們誰也比不上你。他看見頌蓮的眼神迅速地發生了變化,頌蓮把他推開,很快地穿好內衣走到窗前去了。陳佐千說你怎麼了,頌蓮回過頭,幽怨他說,沒情緒了,誰讓你提起她們的?
陳佐千快快地和頌蓮一起看着窗外的雨景,這樣的時候整個世界都潮濕難耐起來,花園裏空無一人,樹葉綠得透出涼意。遠遠地那邊的紫藤架被風掠過,搖晃有如人形。頌蓮想起那口井,關於井的一些傳聞。頌蓮說,這園子裏的東西有點鬼氣。陳佐千說,哪來的鬼氣?頌蓮朝紫藤架呶呶嘴,喏,那口井。陳佐千說,不過就死了兩個投井的,自尋短見的。頌蓮說,死的誰?陳佐千說,反正你也不認識的,是上一輩的兩個女眷。頌蓮說,是姨太太吧。陳佐千臉色立刻有點難看了,誰告訴你的?頌蓮笑笑說誰也沒告訴我,我自己看見的,我走到那口井邊,一眼就看見兩個女人浮在井底里,一個像我,另一個還是像我。陳佐千說,你別胡說了,以後別上那兒去。頌蓮拍拍手說,那不行,我還沒去問問那兩個鬼魂呢,她們為什麼投井?陳佐千說,那還用問,免不了是些污穢事情吧。頌蓮沉吟良久,後來她突然說了一句,怪不得這園子裏修這麼多井。原來是為尋死的人挖的。陳佐千一把摟過頌蓮,你越說越離譜,別去胡思亂想。說著陳佐千抓住頌蓮的手,讓她摸自己的那地方,他說,現在倒又行了,來吧。我就是死在你床上也心甘情願。
花園裏秋雨蕭瑟,窗內的房事因此有一種垂死的氣息,頌蓮的眼前是一片深深幽暗,唯有梳妝枱上的幾朵紫色雛菊閃爍着稀薄的紅影。頌蓮聽見房門外有什麼動靜,她隨手抓過一隻香水瓶子朝房門上砸去。陳佐千說你又怎麼了,頌蓮說,她在偷看。陳佐千說,誰偷看?頌蓮說是雁兒。陳佐乾笑起來,這有什麼可偷看的?再說她也看不見。頌蓮厲聲說,你別護她,我隔多遠也聞得出她的騷味。
黃昏的時候,有一群人圍坐在花園裏聽飛浦吹蕭。飛浦換上絲綢衫褲,更顯出他的惆儻風流。飛浦持蕭坐在中間,四面聽蕭的多是飛浦做生意的朋友。這時候這群人成為陳府上下觀注的中心,僕人們站在門廊上遠遠地觀察他們,竊竊私語。其他在室內的人會聽見飛浦的蕭聲像水一樣幽幽地漫進窗口,誰也無法忽略飛浦的蕭聲。
頌蓮往往被飛浦的蕭聲所打動,有時甚至淚漣漣的。她很想坐到那群男人中間去,離飛浦近一點,持蕭的飛浦令她回想起大學裏一個獨坐空室拉琴的男生,她已經記不清那個男生的臉,對他也不曾有深藏的暗戀,但頌蓮易於被這種優美的情景感化,心裏是一片秋水漣漪。頌蓮蜘躇半天,搬了一張藤椅坐在門廊上,靜聽着飛浦的蕭聲。沒多久蕭聲沉寂了,那邊的男人們開始說話。頌蓮頓時就覺得沒趣了,她想,說話多無聊,還不是你誆我我騙你的,人一說起話來就變得虛情假意的了。於是頌蓮起身回到房裏,她突然想起箱子裏也有一管長蕭,那是她父親偽遺物。頌蓮打開那隻藤條箱子,箱子好久沒曬,已有一點霉味,那些棄之不穿的學生時代的衣裙整整齊齊地路摞,好像從前的日子塵封了,散出星星點點的悵然和夢想。頌蓮把那些衣眼騰空了,也沒有見那管長蕭。她明明記得離家時把蕭放進箱底的,怎麼會沒有了呢?雁兒,雁兒你來。頌蓮就朝門廊上喊。雁兒來了,說,四太太怎麼不聽少爺吹蕭了,頌蓮就,你有沒有動過我的箱子?雁兒說,前一陣你讓我收拾箱子的,我把衣服都疊好了呀?頌蓮說,你有沒有見一管蕭?蕭?雁兒說,我沒見,男人才玩蕭呢!頌蓮盯住雁兒的眼睛看,冷笑了一聲,那麼說是你把我的蕭偷去了?雁兒說,四太太你也別隨便糟踏人,我偷你的蕭幹什麼呀?頌蓮說,你自然有你的鬼念頭,從早到晚心懷鬼胎,還裝得沒事人似的。雁兒說,四大大你別大冤枉人了,你去問問老爺少爺大太太二太太三太太,我什麼時候偷過主子一個銅板的?頌蓮不再理睬她,她輕蔑地瞄着雁兒,然後跑到雁兒住的小偏房去,用腳踩着雁兒的雜木箱子說,嘴硬就給我打開。雁兒去拖頌蓮的腳,一邊哀求說,四太大你別踩我的箱子,我真的沒拿你的蕭。頌蓮看雁兒的神色心中越來越有底,她從屋角抓過一把斧子說,劈碎了看一看,要是沒有明天給你個新的箱子。她咬着牙一斧劈下去,雁兒的箱子就散了架,衣物銅板小玩意滾了一地,頌蓮把衣物都抖開來看,沒有那管蕭,但她忽然抓住一個鼓鼓的小白布包,打開一看,裏面是個小布人,小布人的胸口刺着三枚細針。頌蓮起初覺得好笑,但很快地她就發覺小布人很像她自己,再細細地看,上面有依稀的兩個墨跡:頌蓮。頌蓮的心好像真的被三枚細針刺着,一種尖銳的刺痛感。她的臉一下變得煞白。旁邊的雁兒靠着牆,驚惶地看着她。頌蓮突然尖叫了一聲,她跳起來一把抓住雁兒的頭髮,把雁兒的頭一次一次地往牆上撞。頌蓮噙着淚大叫,讓你咒我死!讓你咒我死!雁兒無力掙脫,她只是軟癱在那裏,發出斷斷續續的嗚咽。頌蓮累了,喘着氣倏而想到雁是不識字的,那麼誰在小布人上寫的字呢?這個疑問使她更覺揪心,頌蓮後來就蹲下身子來,給雁兒擦淚,她換了種溫和的聲調,別哭了,事兒過了就過了,以後別這樣,我不記你仇。不過你得告訴我是誰給你寫的字。雁兒還在抽噎着,她搖着頭說,我不說,不能說。頌蓮說,你不用怕,我也不會鬧出去的,你只要告訴我我絕對不會連累你的。雁兒還是搖頭。頌蓮於是開始提示。是毓如?雁兒搖頭。那麼肯定是梅珊了?雁兒依然搖頭。頌蓮倒吸了一口涼氣,她的聲音有些顫抖了。是卓雲吧?雁兒不再搖頭了,她的神情顯得悲傷而愚蠢。頌蓮站起來,仰天說了一句,知人知面不知心吶,我早料到了。
陳佐千看見頌蓮眼圈紅腫着,一個人呆坐在沙發上、手裏捻着一枝枯萎的雛菊。陳佐千說,你剛才哭過?頌蓮說,沒有呀,你對我這麼好,我幹什麼要哭?陳佐千想了想說,你要是嫌悶,我陪你去花園走走,到外面吃宵夜也行。頌蓮把手中的菊枝又捻了幾下,隨手扔出窗外,淡淡地問,你把我的蕭弄到哪裏去了?陳佐千遲疑了一會兒,說,我怕你分心,收起來了。頌蓮的嘴角浮出一絲冷笑,我的心全在這裏,能分到哪裏去?陳佐千也正色道,那麼你說那蕭是誰送你的?頌蓮懶懶他說,不是信物,是遺物,我父親的遺物。陳佐千就有點發窘說是我多心了,我以為是哪個男學生送你的。頌蓮把手攤開來,說,快取來還我,我的東西我自己來保管。陳佐千更加窘迫起來,他搓着手來回地走,這下壞了,他說,我已經讓人把它燒了。陳佐千沒聽見頌蓮再說話,房間裏一點一點黑下來。他打開電燈,看見頌蓮的臉蒼白如雪,眼淚無聲地掛在雙頰上。
這一夜對於他們兩個人來說都是特殊的一夜,頌蓮像羊羔一樣把自己抱緊了,遠離陳佐千的身體,陳佐千用手去撫摸她,仍然得不到一點回應。他一會兒關燈一會兒開燈,看頌蓮的臉像一張紙一樣漠然無情。陳佐千說,你太過份了,我就差一點給你下跪求饒了。頌蓮沉默了一會兒,說,我不舒服。陳佐千說,我最恨別人給我看臉色。頌蓮翻了個身說,你去卓雲那裏吧,反正她總是對人笑的。陳佐千就跳下床來穿衣服,說,去就去,幸虧我還有三房太太。
第二天卓雲到頌蓮房裏來時,頌蓮還躺在床上。頌蓮看見她掀開門帘的時候打了個莫名的冷顫。她佯睡着閉上眼睛,卓雲坐到床頭伸手摸摸頌蓮的額頭說,不燙呀,大概不是生病是生氣吧。頌蓮眼睛虛着朝她笑了笑,你來啦。卓雲就去拉頌蓮的手,快起來吧,這樣躺沒病也孵出毛病來。頌蓮說,起來又能幹什麼?卓雲說,給我剪頭髮,我也剪個你這樣的學生頭,精神精神。
卓雲坐在圓凳上,等着頌蓮給她剪頭髮。頌蓮抓起一件舊衣服給她圍上,然後用梳子慢慢梳着卓雲的頭髮。頌蓮說,剪不好可別怪我,你這樣好看的頭髮,剪起來實在是心慌。卓雲說,剪不好也沒關係的,這把年紀了還要什麼好看。頌蓮仍然一下一下地把卓雲的頭髮梳上去又梳下來,那我就剪了,卓雲說,剪呀,你怎麼那樣膽小?頌蓮說,主要是手生,怕剪着了你。說完頌蓮就剪起來。卓雲的烏黑鬆軟的頭髮一絡絡地掉下來,伴隨着剪刀雙刃的撞擊聲。卓雲說,你不是挺麻利的嗎?頌蓮說,你可別誇我,一誇我的手就抖了。說著就聽見卓雲發出了一聲尖厲刺耳的叫聲,卓雲的耳朵被頌蓮的剪刀實實在在地剪了一下。
甚至花園裏的人也聽見了卓雲那聲可怕的尖叫,梅珊房裏的人都跑過來看個究竟。她們看見卓雲捂住右耳疼得直冒虛汗,頌蓮拿着把剪刀站在一邊,她的臉也發白了,唯有地板上是兒絡黑色的頭髮。你怎麼啦?卓雲的淚已奪眶而出,她的話沒說完就捂住耳朵跑到花園裏去了。頌蓮愣愣地站在那堆頭髮邊上,手中的剪刀當地掉在地上。她自言自語他說了一聲,我的手發抖,我病着呢。然後她把看熱鬧的傭人都推出門去,你們在這兒幹什麼?還不快給二太太請醫生去。
梅珊牽着飛瀾的手,仍然留在房裏。她微笑着對頌蓮看,頌蓮避開她的目光,她操起蘆花帚掃着地上的頭髮,聽見梅珊忽然格格笑出了聲音。頌蓮說,你笑什麼?梅珊眨了眨眼睛,我要是恨誰也會把她的耳朵剪掉,全部剪掉,一點不剩,頌蓮沉下了臉,你這是什麼意思?難道我是有意的嗎?梅珊又嘻笑了一聲說那只有天知道啦。
頌蓮沒再理睬梅珊,她兀自躺到床上去,用被子把頭蒙住,她聽見自己的心怦然狂跳。她不知道自己的心對那一剪刀負不負責任,反正誰都應該相信,她是無意的。這時候她聽見梅珊隔着被子對他說話,梅珊說,卓雲是慈善面孔蠍子心,她的心眼點子比誰都多。梅珊又說,我自知不是她對手,沒準你能跟她斗一斗,這一點我頭一次看見你就猜到了。頌蓮在被子裏動彈了一下,聽見梅珊出乎意料地打開了話匣子。梅珊說你想知道我和她生孩子的事情嗎?梅珊說我跟卓雲差不多一起懷孕的我三個月的時候她差人在我的煎藥里放了瀉胎葯結果我命大胎兒沒掉下來後來我們差不多同時臨盆她又想先生孩子就花很多錢打外國催產針把陰道都撐破了結果還是我命大我先生了飛瀾是個男的她竹籃打水一場空生了憶容不過是個小賤貨還比飛瀾晚了三個鐘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