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那天早晨,杜大爺沒有食言,他果真讓我到他家去吃了一碗雜麵條。他的老婆也就是杜五花的娘對我還挺親熱,我吃麵條時她一個勁地往我的碗裏加湯,好像怕我噎着似的。杜五花態度蠻橫地對她娘說:“你一個勁地往他的碗裏加湯幹什麼?”她娘說:“吃飯多喝湯,勝過開藥方。”杜五花不理她娘,把一個鹹鴨蛋幾乎全摳到我的碗裏。那黃澄澄、油汪汪的鴨蛋黃滾到我碗裏時,杜大娘對着杜五花擠鼻子弄眼的。使眼色,杜五花裝作看不見,連杜五花都裝作看不見,我更沒必要冒充好眼色。我毫不客氣地一口就將那個鴨蛋黃吞了,免除了杜大娘再把那個鴨蛋黃搶走的危險。倉皇之間沒顧上品咂鴨蛋黃的味道,這有點遺憾,但也沒有什麼好遺憾的,因為在我吞蛋黃的同時,杜大娘搶蛋黃的手已經伸過來了。杜大娘氣呼呼地說:“你這孩子,真是有爹娘生長無爹娘教養!人家都是一丁點一丁點地品品滋味,你竟然一口吞了!”杜五花替我幫腔道:“不就那麼個鴨蛋黃嘛,您嘀咕什麼?!讓人吃就別心疼!”杜大娘憤怒地說:“不是我心疼,我是怕他吃壞了嗓子。”我說:“大娘您就放心吧,我跟方小寶打賭,空口喝了一斤醬油,嗓子還像小喇叭似的。”杜大娘撇撇嘴,轉身走了。杜五花對我眨眨眼,鬼鬼地笑了。這一笑讓我感到她和我心連着心,這一笑讓我感動了許多年。
那個白天,我和杜大爺牽着牛在村子裏轉。時而杜大爺牽着雙脊在前,時而我牽着大小魯西在前。我在前時我的心情比較好,因為看不到雙脊的蛋子。我在後時我的心情很惡劣,因為我沒法不看到雙脊那越腫越大的蛋子。轉入大街轉小巷,起初我們身後還跟着幾個抹鼻涕的孩子,但一會兒他們便失去了興趣。小孩子們走了,蒼蠅來了。起初只有幾隻蒼蠅,很快就來了幾百隻蒼蠅。蒼蠅的興趣集中在雙脊的蛋子上。它們叮住不放,改變了那地方的顏色。蒼蠅讓雙脊更加痛苦,我從它的眼神里看出了它欲死不能的神情。我折了一束柳條,替它轟趕蒼蠅,但那地方偏僻狹窄,有很多死角,另外還要拂蠅忌蛋,所以也就乾脆不趕了。
杜大爺讓我看着雙脊,他去向麻叔彙報雙脊的病情。
杜大爺回來,氣呼呼地說:“麻子根本不關心,說沒事沒事沒事,他媽的巴子,他沒看怎麼知道沒事?”
這天夜裏,大小魯西開始認草了,但雙脊的病情越來越重。
第三天上午,我們不管大小魯西了,放它們回了生產隊的飼養室。我和杜大爺把全副精力放到雙脊身上。
我們一前一後,推拉着它在街上走。我們必須高度警惕着,才能防止它像堵牆壁一樣倒在地上。
我們把它拉到生產隊飼養室門外。杜大爺提來一桶水,想讓它喝點。但它的嘴唇放在水面上沾了沾就抬起來了。它的嘴唇上那些像鬍鬚似的長毛上滴着水。清亮的水珠從它嘴唇上那些長毛上啪噠啪噠地滴下來,好像一滴滴眼淚。它的眼睛其實一直在流淚。淚水浸濕了它眼睛下邊兩大片皮毛,顯出了明顯的淚痕。杜大爺跑進飼養室,用一個破鐵瓢,盛來了半瓢棉籽餅,這是牛的料,儘管這東西牛吃了拉血絲,但還是牛最好的料。只有乾重活的牛才能吃到這樣的好料。杜大爺把那半瓢棉籽餅倒進水桶里,伸進瓢去攪了攪。杜大爺溫柔地說:“小牛,你喝點吧,你聞聞這棉籽餅有多麼香!”雙脊把嘴插進水桶里,蘸蘸嘴唇就抬起來了。杜大爺驚異地說:“怎麼?你連這樣的好東西都不想喝了嗎?”拴在柱子上的那些牛們,其中包括大小魯西,聞到棉籽餅的香味,都把眼睛斜過來。杜大爺說:“羅漢,你去跟麻子說吧,你是他的侄子,你的面子也許比我大。你去說吧,你就說雙脊很可能要死。你說他如果不來,那麼,牛死了他要負全部的責任,你去吧。”我跑了好幾個地方,最後在生產隊的記工房裏看到了麻叔。
我說:“雙脊要死了,很可能馬上就要死了……”
麻叔正和隊裏的保管、會計在開會,聽到我的話,他們都跳了起來。
麻叔嘴角上似乎掛着一絲笑容,問我:“你說雙脊要死?”
我說:“它連香噴噴的棉籽餅都不吃了,它的蛋皮腫得比水罐子都要大了。”
麻叔說:“我要去公社開會,王保管你去看看吧。”
王保管就是那位因為打牛進過苗圃學習班的人。他紅着臉,擺着手,對麻叔說:“這事別找我,跟牛沾邊的事你們別找我!”
麻叔狡猾地笑着說:“吃牛肉時找不找你?”
王保管說:“吃牛肉?哪裏有牛肉?”
麻叔道:“看看,一聽說吃牛肉就急了嘛!”
王保管說:“吃牛肉你們當然應該找我,要不我這條腿就算白瘸了!”
麻叔說:“徐會計,那你去看看吧。”
徐會計說:“要不要給公社獸醫站的老董同志打電話?”
麻叔說:“最好別驚動他,他一來,肯定又要打針,打完了針還要換藥,換完了葯咱還得請他吃飯喝酒,隊裏還有多少錢你們也不是不知道!”
徐會計說:“那怎麼辦?”
麻叔道:“一個畜生,沒那麼嬌氣,實在不行,弄個偏方治治就行了。”
我們在徐會計的指揮下,往雙脊的嘴裏罐了一瓶醋,據村裏的赤腳醫生說醋能消炎止痛。我們還弄來一個像帽子那樣大的馬蜂窩,搗爛了,硬塞到它的嘴裏去,據徐會計的爹說,馬蜂窩能以毒攻毒。我們還弄來一塊石灰膏子抹到它的蛋皮上,據說石灰是殺毒滅菌的靈藥。
我真心盼望着雙脊趕快好起來,它不好,我和杜大爺就得不到解放。但雙脊的病情不但沒有好轉,反而加重了。它的蛋皮流出了黃水,不但流黃水,還散發出一股惡臭。這股惡臭的氣味,把全村的蒼蠅都招來了。我們牽拉着他走到哪裏,蒼蠅就跟隨到哪裏。它的背弓得更厲害了。由於弓背,它的身體也變短了。它身上的毛也戰起來了,由於戧毛,它身上的骨節都變大了。它的淚水流得更多了。它不但流眼淚,還流眼屎,蒼蠅伏在它的眼睛周圍,吃它的眼屎,母蒼蠅還在它的眼角上下了許多蛆。它的蛋皮上也生了蛆。
第四天早晨我們把雙脊拉到麻叔家門口。麻叔家還沒開門,我撿起一塊磚頭,用力砸着他家的門板。麻叔披着褂子跑出來,罵我:“渾蛋羅漢,你想死嗎?”
我說:“我不想死,但是雙脊很快就要死了。”
杜大爺蹲在牆根兒,說:“麻子,你還是個人嗎?”
麻叔惱怒地說:“老杜,你這麼大年紀了,怎麼連句人話都不會說了?”
“你逼得我啞巴開口,”杜大爺說:“你看看吧,怎麼著也是條性命,你們把它的蛋子挖出來吃了,你們舒坦了,可是它呢?”
麻叔轉到牛後,彎下腰看看,說:“那你說該怎麼辦?”
杜大爺說:“解鈴還得系鈴人,趕快把老董叫來。”
麻叔道:“你以為我不急?牛是生產資料,是人民公社的命根子,死個人,公社裏不管,死頭牛,連黨委書記都要過問。”
杜大爺問:“那你為什麼不去請老董?”
“你以為我沒去請?”麻叔道,“我昨天就去了獸醫站,人家老董同志忙着呢!全公社有多少生產隊?有多少頭牛?還有馬,還有驢,還有騾子,都要老董同志管。”
杜大爺說:“那就看着它死?”
麻叔搔搔頭,說:“老杜,想不到你一個老中農,還有點愛社如家的意思。”
杜大爺說:“我家四個女婿,三個吃公家飯!”
麻叔說:“這樣吧,你和羅漢,拉着雙脊到公社獸醫站去,讓老董給治治。”
杜大爺說:“簡直是睜着眼說夢話,到公社有20里地,你讓我們走幾天?”
麻叔說:“走幾天算幾天。”
杜大爺說:“只怕走到半路上它就死了!”
麻叔說:“它實在要死,咱們也沒有辦法,連縣委書記都要死,何況一頭牛?”
杜大爺說:“我去了,家裏那些牛怎麼辦?”
麻叔說:“同志,不要以為離了你地球就不轉了,讓你去你就去,家裏的事就甭管了!”
杜大爺說:“好好好,我去,醜話說在前頭,這牛要是死在路上,你們可別找找麻煩。”
麻叔道:“還有小羅漢當見證人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