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那時候我是個少年。
那時候我是村裡調皮搗蛋的少年。
那時候我也是村裡最讓人討厭的少年。
這樣的少年最令人討厭的就是他意識不到別人對他的討厭。他總是哪裏熱鬧就往哪裏鑽。不管是什麼人說什麼話他都想伸過耳朵去聽聽;不管聽懂聽不懂他都要插嘴。聽到了一句什麼話、或是看到了一件什麼事他便飛跑着到處宣傳。碰到大人他跟大人說,碰到小孩他跟小孩子說;大人小孩都碰不到他就自言自語,好像把一句話憋在肚子裏就要爆炸似的。他總是錯以為別人都很喜歡自己,為了討得別人的歡心他可以干出許多荒唐事。
譬如說那天中午,村子裏的一群閑人坐在池塘邊柳樹下打撲克,我便湊了上去。
為了引起他們的注意,我像貓一樣躥到柳樹上,坐在樹杈里學布谷鳥的叫聲,學了半天也沒人理我。我感到無趣,便居高臨下地觀看牌局。看了一會兒我的嘴就癢了起來。我喊叫:“張三抓了一張大王!”張三仰起臉來罵道:“羅漢,你找死嗎?”
李四抓了一張小王我也忍不住地喊叫:“李四手裏有一張小王!”李四說:“你嘴要痒痒就放在樹皮上蹭蹭!”我在樹上喋喋不休。樹下的人們很快就惱怒了。他們七嘴八舌地罵我。我在柳樹上與他們對罵。他們終於忍無可忍了,停止打牌,紛紛地去四下里找來磚頭瓦塊,前前後後地站成一條散兵線,對着樹上發起攻擊。起初我還以為他們是跟我鬧著玩兒呢,但一塊斷磚砸在我頭上。我的腦袋嗡地一聲響,眼前冒出許多金星星,幸虧雙手摟住了樹杈才沒掉下去。我這才明白他們不是跟我開玩笑。為了躲避打擊,我往樹的頂梢躥去。我把樹梢躥冒了,伴着一根枯樹枝墜落在池塘里,弄得水花四濺,響聲很大。閑人們大笑。能讓他們笑我感到很高興,他們笑了就說明他們已經不恨我了。儘管頭上鼓起了血包、身上沾滿了污泥。當我像個泥猴子似地從池塘里爬上來時,模模糊糊地意識到:其實我是故意地將柳樹梢躥冒了。為了引起他們的注意,為了贏得他們的笑聲,為了讓他們高興。我的頭有一點痛,似乎有幾隻小蟲子從臉上熱乎乎地爬下來。閑人們看着我。我也看着他們。
我看到他們臉上露出了一些驚訝的神色。當我將搖搖晃晃的身體靠在柳樹榦上時,其中一個閑人大叫:“不好,這小子要死!”閑人們愣了一下,發一聲喊,風一樣地散去了。我感到無趣極了,背靠着柳樹,迷迷糊糊地很快就睡著了。
等我醒過來時,柳樹下又聚集了一群人。我本家的一個擔任生產隊長的麻臉的叔叔將我從樹下提拎起來。“羅漢,”他喊叫着我的乳名,說,“你在這裏幹什麼?
頭怎麼破了?瞧瞧你這副模樣,真是美麗極了!你娘剛才還扯破嗓子的滿世界喊你,你卻在這裏鬼混,滾吧,液回家去吧!”
站在耀眼的陽光下,我感到頭有點暈。聽到麻叔對我說:“把身上的泥、頭上的血洗洗!”
我聽了麻叔的話,蹲在池塘邊上,撩着水,將自己胡亂洗了幾下子。冷水浸濕了頭上的傷口,有點痛的意思,但並不嚴重。這時,我看到生產隊裏的飼養員杜大爺牽着三頭牛走過來了。我聽到杜大爺咋咋呼呼地對牛說:“走啊,走,怕也不行,醜媳婦脫不了見公婆!”
三頭牛都沒扎鼻環,在陽光下仰着頭,與杜大爺較勁。這三頭牛都是我的朋友,去冬今春飼草緊張時,我與杜大爺去冰天雪地里放過它們。它們與其它本地牛一樣,跟着那頭蒙古牛學會了用蹄子刨開雪找草吃的本領。那時候它們還很小。沒想到過了一個冬天它們就長成了半大牛。三頭牛都是公牛。那兩頭米黃身體白色嘴巴的魯西牛長得一模一樣。好像一對傻乎乎的孿生兄弟。那頭火紅色的小公牛有兩道脊梁骨,是那頭尾巴彎曲的蒙古母牛下的犢子,我給它起了個名字叫雙脊。雙脊比較流氓,去年冬天我們放牧時,它動不動就往母牛背上跳。杜大爺瞧不起它,認為它跳也是白跳,但很快杜大爺就發現這傢伙已經能夠造孽了,急忙用繩子將它的兩條前腿掛起來,拴起來也沒擋住它跳到母牛背上,包括跳到生它的蒙古母牛背上。杜大爺曾說過:“騾馬比君子,牛羊日它娘。”
“老杜,你能不能快點?”麻叔大聲吆喝着,“磨磨蹭蹭,讓老董同志在這裏乾等着?”
蹲在小季家山牆下的老董同志抽着煙捲說:一役事沒事,不急不急!”
老董同志是公社獸醫站的獸醫,大個子,黑臉,青嘴唇,眼窩,戴一副黑邊眼鏡,腰有點蝦米。他煙癮很重,一支接一支地抽,不停地咳嗽,不停地吐痰。他的右手食指和中指被煙熏得焦黃,一看就知道是老煙槍。他夾煙的姿勢十分好看,像唱戲的女人做出的那種蘭花指。我長大后夾煙的姿勢就是模仿了老董同志。
麻叔衝到牛後,打了兩個魯西牛各一拳,踢了雙脊一腳。它們往前躥了幾步,就到了柳樹下。
杜大爺被牛韁繩拖得趔趔趄趄,嘴裏嘟噥着:“這是怎麼個說法,這是幹什麼吃的……”
麻叔訓他:“你嘀咕個什麼勁!早就讓你把牛牽來等着!”
老董同志站起來說:“不急不急,也就是幾分鐘的活兒。”
“幾分鐘的活兒?您是說捶三頭牛隻要幾分鐘?”老杜搖搖他的禿頭,瞪着眼問,“老董同志,俺見過捶牛的!”
老董同志嘴裏叼着煙,跑到柳樹後邊,對着池塘撒尿。水聲停止后他轉出來,劈開着兩條腿,系好褲扣子,搓搓手,眯縫着眼睛問:“您啥時見過捶牛的?”
杜大爺說:“解放前,那時候都是捶,先用一根油麻繩將蛋子根兒緊緊地扎了,讓血脈不流通,再用一根油汪汪的檀木棒槌,墊在捶布石上,輕輕地捶,一直將蛋子兒捶化了,捶一頭牛就要一上午,捶得那些牛直翻白眼,哞哞的叫。”
老董同志將煙屁股啐出去,輕蔑地說:“那種野蠻的方法,早就被我們淘汰了;舊社會,人受罪,牛也受罪!”
麻叔說:“對嘛,新社會,人享福,牛也享福!”
杜大爺低聲道:“舊社會沒聽說騸人的蛋子,新社會……”
麻叔說:“老杜,你要是活夠了,就回家找根麻繩子上吊,別在這裏胡說!”
杜大爺翻着疤瘌眼道:“我說啥了?我什麼也沒說……”
老董同志抬起腕子看看手錶,說:“開始,老管,你給我掐着表,看看每頭牛平均用幾分鐘。”
老董同志將手錶指下來遞給麻叔,然後挽起衣袖、緊緊腰帶。他從上衣兜里摸出一柄亮晶晶的小刀子。小刀於是柳葉形狀,在陽光下閃爍。然後他從褲兜里摸出一個着紅色的小瓶子,擰開蓋子,夾出一塊碘酒棉球,擦擦小刀和手指。他將用過的棉球隨手扔在地上。棉球隨即被看熱鬧的吳七搶去擦他腿上的疥瘡。
老董同志說:“老管,開始吧!”
麻叔將老董同志的手錶放在耳朵邊上,歪着頭聽動靜。他的臉上神情莊嚴。我跑到他面前,跳了一個高,給他一個猝不及防,將那塊手錶奪過來,嘴裏喊着:“讓我也聽聽!”
我剛把手錶放到耳邊,還沒來得及聽到什麼,手腕子就被麻叔攥住了。麻叔將手錶奪回去,順手在我的頭上扇了一巴掌。“你這熊孩子怎麼能這樣呢?”麻叔惱怒地罵道:“你怎麼這麼招人煩呢?”罵著,他又賞給我一巴掌。雖然挨了兩巴掌,但我的心裏還是很滿足。我畢竟摸到了老董同志的手錶,我不但摸到了老董同志的手錶,而且還將老董同志的手錶放到了耳朵上聽了聽,幾乎就算聽到了手錶的聲音。
老董同志讓杜大爺將手裏的三頭牛交出兩條讓看熱鬧的人牽着。杜大爺交出雙脊和大魯西,只牽着一條小魯西。老董同志撇着外縣口音說:“好,你不要管我。
只管牽着牛往前走。”
杜大爺就牽着牛往前走,嘴裏嘟嘟噥噥,聽不清他說了些什麼。
老董同志對麻叔說:“老管哪,你看到我一彎腰就開始記時,我不彎腰你不要記時。”
麻叔有點不好意思地說:“老董同志,實不相瞞,這玩藝兒我還真有點不會看。”
老董同志只好跑過去教麻叔看錶計時,我只聽到他對麻叔說:“你就數這紅頭小細針轉的圈數吧,轉一圈是一分鐘。”
這時杜大爺牽着小魯西轉回來了。
老董同志說:“轉回去,你只管牽着牛往前走,我不讓你回頭你不要回頭。”
杜大爺說:“回頭濺你一臉血!”
這時陽光很是明亮,牛的皮毛上彷彿塗著一層油。杜大爺在牛前把韁繩抻得直直的,想讓小魯西快點走,但不知為什麼小魯西卻不願走。它仰着頭,身體往後打着坐。其實它應該快走,它的危險不在前面而是在後面。老董同志尾在牛後,跟着向前走了幾步。我們跟老董同志拉開了三五米的距離,都目不轉睛地盯着他的背。
我們聽到他急促地說了一句:“老管,開始!”然後我們就看到,老董同志彎下了他的蝦米腰。他的後腦勺子與小魯西的脊樑成了一個平面。他的雙手伸進了小魯西的兩條後腿之間。我們看不清楚他的雙手在牛的兩條後腿之間幹什麼;但我們都知道他的雙手在牛的兩條後腿之間幹什麼。我們只看到與老董同志的後腦勺子成了一個平面的小魯西的脊樑扭動着,但我們弄不明白小魯西為什麼不往前躥幾步。我們還聽到小魯西發出沉重的喘息聲,但我們弄不明白小魯西為什麼將老董同志打翻。說時遲那時快老董同志已經直起了腰。一個灰白色的牛蛋子躺在滾燙的浮土上抽搐着,另一個牛蛋子托在他的手掌里。他嘴裏叼着那柄柳葉刀,用很重的鼻音說:“老管,好了!”
“三圈不到,”麻叔說,“就算三圈吧!”
麻叔一直定睛看錶,沒看到老董同志和小魯西的精彩表演,他嚷起來:“怎麼,這就完了嗎?”他隨即看到了地上和老董同志手中的牛蛋子,驚嘆道:“我的天,三分鐘不到您就閹了一頭牛!老董同志您簡直就是牛魔王!”
杜大爺轉到牛後,看到小魯西後腿之間那個空空蕩蕩的、滴着血珠的皮囊,終於挑出了毛病:“老董同志,你應該給我們縫起來!”
老董同志說:“如果你願意縫起來,我馬上就給您縫起來。不過,根據我多年的經驗,縫起來不如不縫起來。”
麻叔嚷道:“老杜,你胡嚷什麼你,人家老董同志是獸醫大學畢業的,這大半輩子研究的就是這點事,說句難聽的話,老董同志編出的蛋子兒比你吃過的窩窩頭還要多……”
“老管呀,你太喜歡誇張了!您是一片‘燕山雪花大如席’!”老董同志說著,用一根血手指將眼鏡往上戳了戳,然後很仔細地將地下的那個牛蛋子撿起來,然後他將兩個牛蛋子放到柳樹下邊凸出的根上,然後他說:一老杜,牽條過來。”
杜大爺將小魯西交到一個看熱鬧的人手裏,從另一個看熱鬧的人手裏將大魯西牽過來。杜大爺眼巴巴地看着老董同志,老董同志揚了一下下巴,示意他牽着大魯西往前走。杜大爺就牽着大魯西往前走。大魯西與小魯西一樣不願意往前走。我心裏替它着急,大魯西,你為什麼不往前跑呢?你難道看不到小魯西的下場嗎?老董同志一聲不吭就彎下了腰。麻叔也不看錶了,直着眼盯着老董同志看,我們腳步不由自主地都跟着老董同志往前走。我們看到一個灰白的牛蛋子落在了滾燙的浮土上抽搐。我們緊接着看到老董同志手裏托着一個牛蛋子、嘴裏叼着那柄柳葉刀站直了腰。我們聽到麻叔拍着大腿說:“老董,我服了你了!我他媽地口服心服全部地服了你了!您這一手勝過了孫猴子的葉底偷桃!”
老董同志將大魯西的兩個蛋子拿到柳樹下與小魯西的兩個蛋子放在一起,迴轉身,用血手指將黑邊眼鏡往上戳了戳,然後揚揚下巴,示意杜大爺將雙脊牽過來。
杜大爺可憐巴巴地看看麻叔,說。“隊長,不留個種了?”
麻叔說:“留啥種?我千叮嚀萬囑咐,讓你們看住它,可你們幹了些什麼?只怕母牛的肚子裏都懷上這個雜種的犢子了!”
老董同志將柳葉刀吐出來,吃驚地問:“怎麼?這頭牛與母牛交配過?”
我急忙插嘴道:“我們隊裏的十三頭母牛都被它配了,連它的媽都被它配了!”
杜大爺訓我道:“你一個屁大的孩子,插啥嘴?你知道母牛從哪個眼裏撒尿?”
我說:“我親眼看到它把隊裏的母牛全都配了。這事只有我有發言權。杜大爺只看到雙脊配它的媽。他以為給它把前腿拴起來就沒事了。所以他讓我看着牛他自己矇著羊皮襖躺在溝崖上曬着太陽睡大覺。熱鬧景兒全被我看到了。大魯西和小魯西也想弄景,但它們的小雞雞像一根紅辣椒。它們往母牛背上跳,母牛就回頭頂它們。雙脊可就不一樣了,它裝做低頭吃草,慢慢地往母牛身邊靠,看看差不多了,它轟地就立起來,趴在了母牛背上,我用鞭杆子戳它的屁股它都不下來……”
我正說得得意,就聽到麻叔怒吼了一聲,好像平地起了一個雷。
我打了一個哆嗦,看到麻叔的麻臉泛青,小眼睛裏射出的光像錐子一樣扎着我。
“我們老管家幾輩子積德行善,怎麼還能出了你這樣一塊貨廣麻叔一巴掌將我扇到一邊去,轉過臉對老杜說:“牽着往前走哇!”
老董同志說:“慢點慢點,讓我看看。”
老董同志彎下腰,伸手到雙脊的後腿間摸索着。雙脊的腰一擰,飛起一條腿,正打在老董同志的膝蓋上。老董同志叫喚了一聲,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麻叔慌忙上前,把老董同志扶起來,關切地問:“老董同志,要緊不?”
老董同志彎腰揉着膝蓋,咧着嘴說:“不要緊,不要緊……”
杜大爺拍了雙脊一巴掌,笑眯眯地罵道:“你這個壞蛋,怎麼敢踢老董同志?
我看你是活得不耐煩了!”
老董同志瘸着一條腿,跳到小季家屋山牆的陰涼里,坐在地上,說:“老管,這頭牛不能閹了!”
麻叔着急地問:“為什麼?”
老董同志說:“它交配太多,裏邊的血管子粗了,弄不好會大出血。”
麻叔說:“你聽他們胡說什麼?!這是頭小牛,比那兩頭還晚生了兩個月呢!”
老董同志伸出手,對麻叔說:“給我。”
麻叔說:“什麼給你?”
老董同志說:“手錶給我。”
麻叔抬手看看腕上的表,說:“難道我還能落下您的手錶?!真是的!”
老董同志說:“我沒說你要落下我的手錶。”
麻叔說:“老董同志,我們把您請來一次也不容易,您聽我慢慢說。咱們這裏不但糧食緊張,草也緊張,要不寒冬臘月還能去放牛?就這些牛也養不過來了。牛是大家畜,是生產資料,誰殺了誰犯法。殺又不能殺,養又養不起。去年我就對老杜說,如果你再讓母牛懷了犢於,我就扣你的工分。誰知道這傢伙讓所有的母牛都懷了犢。老董同志您替我們想一想,如果不把這個傢伙閹了,我們生產隊就毀了。
我們去年將三頭小牛扔到膠州集上,心裏得意,以為甩了三個包袱,可還沒得意完呢,它們就跑回來了。不但它們跑了回來,它們還帶來了兩個小牛,用棍子打都打不走。我們的保管員用棍子打牛還被人家告到公社革委會,硬把他拉到城南苗圃去辦了一個月的學習班——寧願下陰曹地府,不願進城南苗圃——說他破壞生產力,反革命,打瘸了一條腿,至今還在家裏趴着……”
老董同志打斷麻叔的話,說:“行了行了。老管,您這樣一說,我更不敢動手了,我要把這頭牛閹死,也要進城南苗圃學習班。”說完,抓起一把土搓搓手,站起來,瘸着腿,走到自行車前,蹬開支架就要走。
麻叔搶上前去,鎖了老董的車,將鑰匙裝進口袋裏,說:“老董,你今天不把這頭牛閹了你別想走!”
老董同志臉漲得青紫,嘴唇哆嗦着起了高聲:“你這人怎麼這樣?!”
麻叔笑着說:“我這人就這樣,您能怎麼著我?”
老董同志氣呼呼地說:“你這人簡直是無賴!”
麻叔笑着說:“我就是個無賴,您怎麼著?!”
老董同志說:“這年頭,烏龜王八蛋都學會了欺負人,我能怎麼著您?貧下中農嘛,領導階級嘛,管理學校嘛!”
麻叔說:“老董同志,您也別說這些難聽的話,您要是夠朋友,就給我們把這個禍害閹了,您要是不夠朋友,我們也拿您沒辦法。但是您的手錶和自行車就留給我們,我們拿到集上去賣了,賣了錢去買點麥桿草喂牛,把人民公社的大家畜全都餓死,也是個很嚴重的問題。”
老董同志說:“老管你就胡扯蛋吧,餓死牛與我有屁的關係?”
麻叔說:“怎麼會沒有關係呢?全公社的牛都餓死了還要您們獸醫站幹什麼嗎?
還要您這個獸醫幹什麼,人民公社先有了牛,才有您這個獸醫。”
老董同志無可奈何地說:“碰上了你這號的刁人有啥辦法?怪不得人家說十個麻子九個壞,一個不壞是無賴!”
“隨您怎麼說吧,反正這塊形勢就明明白白地擺在這裏,干不幹都隨你。”麻叔笑嘻嘻地說著,把手腕子誇張地舉到耳邊聽着,說:“好聽好聽,果然是好聽,一股子鋼聲銅音兒!”
老董同志說:“你把表給我!”
麻叔瞪着小眼,說:“您有什麼憑據說這表是您的?您說它是您的,但您能叫應它嗎?您叫它一聲,如果它答應了,我就還給您!”
老董同志惱怒地說:“今日我真他媽地倒了霉,碰上了你這塊滾刀肉!好吧,我閹,閹完了牛,連你這個王八蛋也閹了!”
麻叔說:“閹我就不用您老人家動手了,去年春天我就讓公社醫院的快刀劉給閹了。”
老董同志摸出刀子,說:“麻子,咱把醜話說到前頭,這頭牛要是有個三長兩短,你可要負完全徹底的責任!”
麻叔說:“有個屁的三長兩短?那玩藝兒本來就是多餘之物!”
老董同志揚起臉,對我們說:“廣大的貧下中農同志們作證,我本來不想閹,是麻子硬逼着我閹的……”
麻叔說:“好好好,是我逼着你閹的,出了事我承擔責任。”
老董同志說:“那好,你說話可要給話做主。”
麻叔說:“老先生,您就別啰嗦了!”
老董同志看看雙脊,雙脊也斜着眼睛看他。老董同志伸着手剛想往它尾后靠,它甩了一下尾巴就轉到了杜大爺背後。杜大爺急忙轉到它的頭前,它一甩尾巴又轉到了杜大爺背後。杜大爺說:“這東西,成了精了!”
老董同志看看麻叔,說:“怎麼樣?麻子,不是我不想干。”
麻叔說:“看剛才那個吹勁兒,好像連老虎都能騸了,弄了半天連個小公牛都治不了!把刀子給我,您到一邊歇着,看我這個沒上過獸醫大學的老農民把它閹了!
您哪,白拿了國家的工資!”
老董同志臉漲得青紫,說:“麻子,你真是狗眼看人低!老董我今天不閹了它我就頭朝下走回公社!”
麻叔說:“您可別吹這個牛!”
老董同志也不說話,彎下腰就往雙脊尾后靠。它不等老董靠到位,就飛快地閃了。老董跟着它轉,它就繞着杜大爺轉。牛韁繩在杜大爺腰上纏了三圈,轉不動了。
杜大爺鬼叫:“毀了我啦……毀了我啦……”
老董趁着機會,將雙手伸進了雙脊後腿間,剛要下手,小肚子就挨了雙脊一蹄子。老董同志叫了一聲娘,一屁股就坐在了地上。然後雙脊又反着轉回來,尾巴梢子掄起來,掃掉了老董同志的眼鏡。老董同志畢竟是常年跟牛打交道的,知道保護自己,當下也顧不了眼鏡,一個滾兒就到了安全地帶。麻叔衝上去,將老董同志的眼鏡搶了出來。幾個人上去,將老董同志扶到小季家山牆根上坐定。老董同志小臉蠟黃,憋出了一腦門子綠豆汗。麻叔關切地問:“老董同志,不要緊吧?沒傷着要害吧?”
老董同志不說話,好像連氣兒也不敢喘,憋了半天,才哭咧咧地說:“麻子,我日你老娘!”
麻叔充滿歉意地說:“真是對不住您,老董同志。不閹了,不閹了,走,到我家去,知道您要來,我讓老婆用地瓜乾子換了兩斤白酒。”
老董同志看樣子痛得輕點了,他從衣兜里摸出了半包揉得窩窩囊囊的煙,捏出一支,戰戰抖抖地划火點上,深深地吸了一口,憋了足有一分鐘才把吸進去的煙從鼻孔里噴出來。
“真是對不住您,老董同志,”麻叔將黑邊眼鏡放在自己褲頭邊上擦擦,給老董同志戴上,然後摘下手錶,摸出鑰匙,說:“這個還給您。”
老董同志一擺手,沒接手錶和鑰匙,人卻忽地站了起來。
“喲哈,生氣了?跟您鬧着玩呢。”麻叔道:“走吧走吧,到我家喝酒去。”
麻叔說著,就去牽老董同志的手,同時回頭吩咐杜大爺,“老杜,你把牛拉回去吧廣然後又對我說:“羅漢,把那四個牛蛋子撿起來,送到我家,交給你嬸子,讓她炒了給我們下酒。記住,讓她把裏邊的臊筋兒先剔了,否則沒法吃……”
遵照着麻叔的吩咐,我向柳樹下的牛蛋子跑去。杜大爺眼睛盯着柳樹下的牛蛋子,拉着牛韁繩往前走。這時,我們聽到老董同志大喊:“慢着!”
我們都怔住了。麻叔小心地問:“怎麼了,老董同志?”
老董同志不看我們,也不看麻叔,眼鏡后的青眼直盯着雙脊後腿間那一大團物件,咬着牙根說:“奶奶個熊,今日我不閹了你,把董字倒過來寫!”
麻叔眨眨眼睛,走上前去扯扯老董同志的衣袖,說:“算啦算啦,老董同志,您這麼有名的大獸醫,犯不着跟這麼頭小牛犢子生氣。這一蹄子蹬在您腿上,我們這心裏就七上八下的難受了;它要是一蹄子蹬在您的蛋子上,我們可就擔當不起了……”
老董同志瞪着眼說:“麻子,你他媽的不用轉着圈子罵我,你也甭想激將我出醜。別說是一頭牛,就是一頭大象、一隻老虎,我今日也要做了它。”
麻叔說:“老董同志,我看還是算了。”
老董同志挽起衣袖,緊緊腰帶,打起精神,虎虎地往上湊。雙脊拖着杜大爺往前跑去。杜大爺往後仰着身體,大聲喊叫着:“隊長,我可是要鬆手了……”
麻叔大聲說:“你他媽的敢鬆手,就把你個狗日的騸了!”
麻叔追上去,幫着杜大爺將雙脊拉回來。
老董同志說:“看來只能用笨法子了。”
麻叔問:“什麼笨法子?”
老董同志說:“你先把這傢伙拴在柳樹上。”
杜大爺將雙脊拴在柳樹上。
老董抬頭望望柳樹,說:“去找兩根繩子,一根杠子。”
杜大爺問:“怎麼,要把它捆起來?”
老董同志說:“對這樣的壞傢伙只能用這種辦法。”
麻叔吩咐侯八去找倉庫保管員拿繩子杠子。侯八一溜小跑去了。
老董同志從衣袋裏摸出了一支煙,點着。他的情緒看來大有好轉。他從衣袋裏摸出一支煙扔給麻叔。麻叔連聲道謝。杜大爺貪婪地抽着鼻子,想引起老董同志的注意,可老董同志根本就不看他。老董同志對麻叔說:“去年,國營膠河農場那匹野騾子夠厲害了,長了三個睾丸,踢人還加上咬人,沒人敢靠它的身。最後怎麼著?
我照樣把它給騸了!”
麻叔道:“我早就說過嘛,給您只老虎您也能把它騸了!”
老董同志說:“你要能弄來只老虎,我也有辦法。有治不好的病,沒有騸不了的畜生。”
杜大爺撇撇嘴,低聲道:“真是吹牛皮不用貼印花!”
老董同志掃他一眼,沒說什麼。
侯人扛着杠子,提着繩子,飛奔過來。
老董同志將煙頭狠勁吸了幾口,扔在地上。
我撲上去,將煙頭搶到手裏,用指尖捏着,美美地吸了一口。
小樂在我身邊央求着:“羅漢,讓我吸一口行不?讓我吸一口……”
我將煙頭啐出去,讓殘餘的那一點點煙絲和煙紙分離。
我很壞地笑着說:“吸吧!”
小樂罵道:“羅漢,你就等着吧,這輩子你總有用得着我的時候!”
麻叔把我們轟到一邊去。幾個看熱鬧的大人在麻叔和老董同志的指揮下,將那根木杠子伸到雙脊肚皮下,移到它的後腿與肚皮之間的夾縫裏。老董同志一聲喊,杠子兩頭的男人一齊用勁,就把雙脊的後腿抬離了地面,但它的身體還在扭動着。
老董同志親自動手,用繩於拴住了雙脊的兩條後腿,將繩子頭交給旁邊的人,讓他們往兩邊拉着。老董同志又掀起它的尾巴,拴在繩子上,將繩子扔到柳樹權上,拉緊。老董同志將這根繩子頭交給我,說:“拽緊,別鬆手!”
我榮幸地執行着老董同志交給我的光榮任務,拽着繩子頭,將雙脊的尾巴高高地吊起來。
杜大爺嘟噥着:“你們這哪裏是上廟?分明是在糟蹋神嘛!”
雙脊哞哧哞哧地喘息着。那幾個抬杠子的漢子也喘起了粗氣。其中一個嚷:“隊長,挺不住了……”
麻叔在他頭上敲了一拳,罵道:“看你這個囗樣!把飯吃到哪裏去了?挺住!
今天中午,每人給你們記半個工!”
老董同志很悠閑地蹲在地上,嘴裏念叨着:“您蹦呀,踢呀,你的本事呢……”
老董同志將一個碩大的牛蛋子狠狠地扔在地上,說:“我讓你踢!”
老董同志又將一個碩大的牛蛋子狠狠地扔在地上,說:“我讓你踢!”
老董同志抬起腰,說:“好了,鬆手吧!”
於是眾人一齊鬆了手。
雙脊一陣狂蹦亂跳,幾乎把韁繩掙斷。杜大爺遠遠地躲着不敢近前,嘴裏叨咕着:“瘋子,瘋子……”
雙脊終於停止了蹦跳。
老董同志說:“蹦呀,怎麼不蹦了呢?”
黑色的血像尿一樣滋滋地往外噴。雙脊的兩條後腿變紅了,地下那一大片也殷紅了。雙脊腦袋抵在樹榦上,渾身打着哆嗦。
老董同志的臉頓時黃了,汗珠子啪嗒啪嗒地落下來。
杜大爺高聲說:“大出血,大出血!”
麻叔罵道:“放你娘的狗臭屁!你知道什麼叫大出血?”
老董同志跑到自行車旁,打開那個掛在車把上的黑皮藥箱子,拿出了一根鐵針管子,安上了一個針頭,又解開了一盒葯,提出了三支注射液。
麻叔說:“老董同志,我們隊裏窮的叮噹響,付不起葯錢!”
老董同志不理麻叔的嚷嚷,管自將針劑敲破,將藥液吸到針管里。
麻叔吵吵着:“一頭**牛,那麼嬌氣?”
老董同志走到雙脊的身邊,很迅速地將針頭扎在了它肩上。雙脊連動都沒動,可見這點痛苦與後腿之間的痛苦比起來,已經算不了什麼。
老董同志蹲在雙脊尾后,仔細地觀察着,一點也不怕雙脊再給他一蹄子。終於,雙脊的傷口處血流變細了,變成一滴一滴了。
老董同志站起來,長長地出了一口氣。
麻叔看看西斜的太陽,說:“行了,都去地里幹活吧!羅漢,把牛蛋子送給你嬸子去,老董同志,走吧,喝二兩,壓壓驚。”
老董同志說:“從現在起,必須安排專人遛牛,白天黑夜都不能停,記住,千萬不能讓它們趴下,趴下就把傷口擠開了!”
麻叔說:“老杜,遛牛的事你負責吧!”
“牛背上搭一條麻袋,防止受涼;記住,千萬不能讓它們趴下!”老董同志指指雙脊,說:“尤其是這頭!”
“走吧,您就把心放到肚皮里去吧!”麻叔拉着老董同志的胳膊,回頭罵我,“兔崽子,我讓你幹什麼了?你還在這裏磨蹭!”
我抱起那六個血淋淋的牛蛋子,飛快地向麻叔家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