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不是每個孩子都是天使
星期天一早,夏瞳沒醒就聽到傳呼機“嘀嘀”叫,他隨手取過查看,是醫院留言:“孔小姐失蹤。”
夏瞳一驚,睡意全無。她失蹤?她瘸着一條腿會跑到哪兒去?難道是怕被人逼着做流產手術故而出逃?
夏瞳急三火四地趕往醫院,車到半路卻又接到新傳呼,只得到一個號碼和傳呼人姓氏“孔小姐”。夏瞳立刻喊停車,就近找一家公用電話撥過去,正是蘑菇,聲音充滿不馴:“我在‘帕帕斯’,你來給我結賬。”
夏瞳氣結。卻還是不得不立時三刻趕過去。蘑菇簡直拿他做家中跑腿呢,這獄卒還真是不好當。
“帕帕斯”坐落在市中心,是一家西式咖啡館,夏瞳送表姐來過,卻從沒進去過。他對這類軟綿綿的地方不感興趣。但是表姐喜歡,曾特意挑這裏慶祝她與石間結婚四周年。
卜一推門,夏瞳已一眼看到坐在廳正中的蘑菇,她面前擺着一整瓶法國干邑,還穿着醫院裏的病號服,一條褲腿挽起,觸目地露出森白的石膏,坐在檯子後面挑釁地瞪着夏瞳。見夏瞳盯着她的腿看,不在乎地輕輕彈一下石膏,取笑:“要不要在這兒簽名留念?”
夏瞳很想把她揪起來痛打一頓,但是他忍不住好奇:“你怎麼過來的?”
“趁護士不注意溜出來的。”
“你哪來的的士費?總不見得你是擠公共汽車過來。”
蘑菇無所謂地笑:“我下車的時候把手錶丟給司機,他就不追着我要車錢了。”
“手錶?”夏瞳差點驚叫,他見過蘑菇那隻表,一隻小巧的“古琦”,價值半萬以上,雖然在車禍中摔壞了表蒙蓋,但修好后仍能賣個好價錢,而她把它當了十塊錢的的士費。他瞪着蘑菇,這女人一定是瘋了!
蘑菇已經招手叫小姐過來買單,一共是380元整。她看看夏瞳,理所當然地說:“我沒錢。”
夏瞳賭氣:“我也沒錢。”
“那你想辦法。”
“我憑什麼要給你付賬?”
“我賣孩子應得的。”蘑菇流利地回答,目光變得刻毒而仇恨,“你們答應過要付我三年生活費。”
夏瞳一愣,電光石火間忽然明白過來,立刻大喜:“你答應了?”
蘑菇不說話,只是瞪着他。夏瞳絲毫不覺得自己態度有何不妥,繼續追問:“你願意接受手術?”
蘑菇轉過頭不理他。夏瞳卻已經不在意她態度惡劣,痛痛快快掏出錢夾付了賬。蘑菇還不肯走,繼續同他討價還從:“我要你預付我5000塊,我身邊不能一點錢沒有。太不方便。”
夏瞳吃驚:“你還想逃出來?”他頭疼地看着她,很想揍她一頓,真沒見過比她更沒道理的女人。但是他知道,即使他不給她,她也還是會想辦法出來,那時不知道她又會用什麼特別的辦法付賬。夏瞳到現在有些覺得自己的任務有多麼艱難了。他寧願蘑菇像一般女人那樣,對着他嚎啕大哭,喋喋不休,或者破口大罵。但是她不,她乾脆地付諸於行動,任性,乖張,出人意料,令他疲於奔命。
但是她畢竟答應手術,這才是最重要的。夏瞳決定不再與她斗,換個角度想,蘑菇也不是不可憐的。她瘋一點,也不過是為了發泄。他終於說:“我現在沒有,明天拿給你。”
蘑菇的臉上閃過一絲落寞,並不為自己的勝利驕傲。當然,有什麼值得驕傲的呢?他們對她的一切容忍,來自她對自己未出世孩兒的背棄。孩子啊,你真真投錯了胎!
回去的車上,蘑菇忽然輕輕背誦:“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
夏瞳沒聽明白,問她:“你說什麼?”卻沒聽到答覆。回頭一看,她已經睡著了。微微蹙着眉,呼吸中有明顯的酒氣。頭髮不知多久沒洗,已經有餿味,十分狼狽。但,一張臉仍然清秀俏麗,皮膚宛如透明。聽說她好像應該比自己略大一點,可是看樣子卻只有17歲,熟睡的時候尤其顯得幼嫩,皺着眉,像個賭氣的孩子。
夏瞳忽然若有所悟,“帕帕斯”,必然藏着石間與蘑菇的回憶吧。既然石間可以帶表姐來,自然也可以帶蘑菇來。他暗暗握緊了拳頭,明天,明天要跟蘑菇把手術的事敲定,然後讓她馬上離開大連,才不管她的腿是不是已經痊癒。
夏瞳說到做到,第二天一早帶了5000塊現金交給蘑菇。蘑菇當著他的面細細地點數,然後說:“你表姐做事還真是爽快。”
夏瞳不理會她語氣中的諷刺,盡忠職守地執行任務:“你還有什麼要求?”
“我現在想不出,想到了會給你打傳呼。”
夏瞳大怒,真想用力摑她一個耳光,然後問:“你當我是私家保鏢隨叫隨到?”但終於忍住。
她在激怒他,不,她小覷了他。混跡三教九流,夏瞳什麼看不透,十八般武藝也權當兒戲,蘑菇死穴所在,他早已瞭然於心,她根本不是他的對手。他輕鬆地反擊,冷冷看她一眼,語氣刻意平淡:“雖然你沒機會抓住石間,但是換來三年生活費也還是值得的,是不是?”
蘑菇如被雷擊,忽覺胸口一陣翻湧。他重創她之死門,是的,她害死石間,如果不是她,石間不會死。
蘑菇的心一陣陣絞似地痛,痛不可抑,漸漸腦中空白,忽然一眼瞥見床頭柜上水果刀,想也不想一把抓起對準手腕便是一刀。
夏瞳大驚,急忙衝上奪刀,蘑菇手一翻刀刃對準夏瞳,冷聲喝:“站住!我知道你想我死,我要你看着我怎樣死!”
話未說完,夏瞳已一把握住刀刃,一轉一擰已將刀奪了下來,掌心肉已經翻開,鮮血淋漓。
血一滴滴落在白床單上,是泣血的玫瑰。一朵朵濺開來,猩紅刺目。
所有的玫瑰都有尖利的刺,所有的愛情都有殺傷力的痛。
蘑菇頹然長嘆:“你又何苦?”
夏瞳也驚愣莫名,他剛才奪刀,出於一時情急。但對蘑菇,真地似有一分關懷。他不想她死,寧可替她捱刀,為什麼?他不是一直處心積慮,要置她於死地么?
他不願深究,將刀隨手拋出窗外,背對着蘑菇說:“你自己叫護士來處理傷口吧,我明天再來看你。”
他的心中不無震蕩,到這一刻,他清楚地意識到蘑菇是愛姐夫的,比他想像的要深得多。她重視他甚過自己,除了他,生命中一切都不重要。
他知道表姐也愛姐夫,但那是不同的,表姐的愛深沉而理智,含蓄內斂。而這個女子,她張揚熱烈,心無雜念,她的愛里沒有一絲計較猶疑,愛就是愛本身,為了愛義無反顧。惟其如此,夏瞳決定更要保護表姐,決不讓蘑菇再傷害到她。但是,內心深處,他覺得有些什麼東西在軟化,他真不願意再逼她。
一個星期過去,蘑菇沒有再call夏瞳。
夏扶桑反而先沉不住氣,問夏瞳:“她怎麼樣了?”
夏瞳答:“我昨天給醫院護士去過電話,都說她這兩天很乖,很沉默,也不發瘋了。”
扶桑覺得不妥:“過兩天你去看看她吧。”
夏瞳不甚情願,大男人每天對着一個小潑婦陪她鬥智鬥力真不是件好玩的事,況且他還有一間酒吧需要打理,這兩天生意很忙,不是那麼容易走得開。但是表姐有命不得違抗,隔天還是買了幾樣補品去了醫院。
蘑菇果然很乖,眼神明顯渙散,人也十分憔悴,似比剛出車禍時更加萎靡。夏瞳心中有數,她前兩天的瘋狂是因為尚未消化石間的死訊,現在真正一點點明白過來,反而驚痛難消,整個人委頓下來。
夏瞳有一絲絲憐憫,態度緩和許多,問她:“恢復得怎樣?”
蘑菇愣愣抬頭,漠然地說:“我知道你是來催命的。其實也不用等拆石膏,過幾天就可以做手術。可是我想再去一次景山小區。”
“什麼?”
蘑菇的淚流下來:“我想孩子看看他爸爸以前住過的地方,好認得爸爸的氣息,也許他們會在天國相認。”
夏瞳心下也不禁惻然,他見慣蘑菇放潑,卻沒見過她這般默默流淚的樣子,一時心軟,點頭答應:“我去同醫生商量,帶你出去走走。”
蘑菇終於又回到她熟悉的景山小區,站在十六樓陽台望下去,陽光異常明媚,空氣暖洋洋,已經是初夏了,院子裏一株桃花開得十分燦爛。然而鳥語花香,從此再不與石間相干。
痛,撕心裂腑地痛。
蘑菇又一次流淚。這一刻,她多麼想縱身躍下,就此天空地遠,追隨石間而去。然而她已有孩子,石間的孩子。石間是她的魂,如今魂已經去了,卻在她腹中留下一塊肉。
那不是嬰兒,那是石間輪迴,轉世投胎。
蘑菇將手覆在小腹上,整個人立成一尊聖母石像。
夏瞳在身後輕輕催促:“醫生說只可以出來兩三小時,你該回去了。”
蘑菇回頭:“這裏的傢具為什麼都不見了?”
“燒了。”夏瞳簡單地回答,但已經包含太多的內容。
蘑菇頷首。除了她,沒有人再願意記住這房子裏發生過的所有故事。
空空的屋子,盛滿死亡的回憶,此刻顯得沉寂而詭秘。有一種冷徘徊其中,四月的陽光也不能驅散。
蘑菇憐惜地一遍遍撫着欄杆,欄杆冰冷,而記憶猶溫。
曾經多少次她與石間站在這裏憑高眺遠,她大聲地叫大聲地唱歌大聲喊石間的綽號,石間縱容地笑,自後面輕輕擁住她的腰。哦那樣溫暖的懷抱!
蘑菇閉一閉眼,終於說:“好吧,我們回去。”
她開始正式與夏瞳談判:“我明天就可以做手術,但是我不要在這家醫院做。大夫護士都不拿我當人。”她咬着牙發狠,“離開這裏之後,我發誓病死痛死都不要再踏入醫院半步!”
只要她肯做手術便好,余者概不計較。夏瞳立刻痛快地答應:“地方隨你挑。”
“我知道一家私人診所,只要給錢便手術,什麼也不追問。”
“沒問題。我明天上午9點整來接你。”
但是次日一看到那家診所夏瞳就有些後悔了,小巷子七拐八拐,地方陰暗狹小,屋子裏到處是帶血的棉球,手術床骯髒污穢,福爾馬林的味道,血腥氣,似乎還夾着發霉紗布的味道。一個小個子男人委瑣地笑着招呼他們,夏瞳只想掉頭走開,但是蘑菇堅持:“陳老闆最明白事理,受人錢財與人消災,絕不多嘴多舌。”
陳老闆,蘑菇叫他陳老闆而不是陳醫生。不錯,這裏不是在治病,是開門做生意。
夏瞳暗暗搖頭,蘑菇也有怕人議論的時候,其實她做完手術就離開大連,誰給她白眼又有什麼相關,何必拿自己身體冒險。但轉念一想,她之死活又與自己何干?他的任務不過是監視着她做完手術,至於去什麼地方做,對她健康會否有不良影響,他又何必過問?
記得昨天他向夏扶桑復命時說:“終於談妥了。明天手術,休息幾天後我送她上飛機。”
“她去哪裏?”
“回香港,機票要不要從給她的錢里扣出來?”
扶桑搖頭:“給錢已經是迫不得已,還要討價還價,更加賤三分。不論她說什麼,照辦就是了,別同她爭。”
當時夏瞳表示贊同:“也是,只要她肯離開大連。不出三個月,什麼都忘了。從此一了百了,全當沒認識過她。這種女人,街上一抓一把,哪裏會懂得三貞九烈。”
但是此刻,夏瞳覺得自己並不如想像中那般冷漠。他會因為她而困惑。蘑菇和她的孩子在手術台上接受生死裁決的時候,夏瞳一直坐在馬路邊欄杆上看人來車往。他有些恍惚,一個生命就這樣被斬殺了,而他是監斬官。那生命的到來與離去都是這樣地不由自主,生命到底有何意義呢?
曾幾何時,每個生命都是珠圓玉潤純潔可愛的天使,但是人生際遇沉浮世事滄桑,有些人不知不覺就背離了初衷走上歧路,再回頭髮現呀時光已經悄然飛逝。而修改錯誤往往比製造錯誤花費更多的時間與精力,於是一生就這樣無謂地荒廢。那麼,究竟為了什麼要苦掙苦扎地來到這個世界呢?況且,並不是每個生命的到來都得到禮讚。
以蘑菇那樣的出身,小時候一定是豐衣足食,父慈母愛的吧?但是今天當她徘徊於生死街頭時,給過她生命的父母在什麼地方呢?
有人說,每個孩子都是一朵花。那麼,蘑菇便是一朵罌粟,蘑菇的孩子則是一朵早謝的花,而他自己呢,是無論如何不能算作花的,最多只是雜草罷了。
當他出生時,他的父母曾經歡喜慶賀過嗎?他不記得了,他只知道從懂事起就一直看到父母吵架,然後離婚。他先是跟父親,父親很快再婚,後母招呼他吃飯總是用一隻破了口的碗將飯菜倒在一起放在他面前,宛如喂狗。他搞各種惡作劇與她做對,一次在她茶杯里吐唾沫被她逮個正着,她逼着他父親把他的頭往門上撞。他反抗,將父親推倒在地,然後出逃。後來跟着母親,有時回家有時不回,終於永遠不回家。17歲他被扶桑從勞教所接出時,一時竟不習慣用鑰匙開門。
是扶桑,扶桑重新給他一個家,讓他知道世間還有親情有溫情有正義有正理,扶桑為他請家教補習,供他讀職高學廚,又出資幫他開酒吧。最重要的,是扶桑給了他身份,給了他人的尊嚴。
他永遠不會忘記,從小學3年級起,每次班上有同學違反校規,老師必然第一個揪他出來詳審。有同學丟失文具盒,也總是先翻查他的書包。彷彿世上所有壞事都與他有關。
從那時起,他便知道有教無類是一句空話。他也習慣了,弄假成真,便真的做盡壞事。他視這一切為報復,報復學校,報復所有的老師。
但是第二次進學校是夏扶桑親自送他,於是人人知道他是名作家夏扶桑的表弟,個個對他另眼相看。
扶桑整個重塑了他,是他的再造者。3年飛逝而過,扶桑對他的恩德數也數不清,他發誓要用自己的一生回報,為了扶桑,即使殺人坐監也在所不辭。
抽第六支煙時,蘑菇出來了。腳步有些虛浮,卻倔犟地不要夏瞳扶她,一跨腿也坐到了欄杆上。夏瞳阻止:“你剛手術,回去休息吧。”
蘑菇不理,看着行人自語:“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你看這些人來人往,像不像流水?”
有人在對蘑菇頻頻打量,指指點點,夏瞳順着路人的目光低頭,不由大驚:蘑菇這天穿的是裙子,坐在欄杆上時打着石膏的小腿便露了出來,上面染着斑斑血跡。夏瞳惻然:“你在流血,我們回醫院吧。”
蘑菇望着他,揶揄地笑:“你滿意了吧?我的孩子死了,去天國與他爸爸相認去了。你說他們會遇到嗎?”
夏瞳不語,由她發泄。只聽蘑菇給他講故事:“第一次見到石間是在陶吧。人家做花瓶,他做大海碗。後來他把碗送了我,上面刻着‘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他說,這裏說的是你和我。”她悲哀地望着夏瞳,“那天我去景山小區,看到那個海碗沒了,也是給你們燒了吧?”
夏瞳只覺喉嚨發緊,只好再一次說:“蘑菇,我們回醫院吧。”
“蘑菇?”蘑菇宛如囈語,“你叫我蘑菇?不不,只有他才這樣叫我。他叫的時候喜歡連着叫兩次,蘑菇蘑菇。”她想起半年前她偷跑到大連來找他,站在寫字樓停車場等他下班,他遠遠看到她一身紅衣,幾不置信,驚訝地輕呼:“蘑菇蘑菇,是你嗎?”她清楚地記得,當時附近有一輛奔馳剛剛啟動,車燈打在他側面,出奇地英俊。那是一輛黑色的奔馳,她記得,一直一直,忘不了。
蘑菇凄涼地笑,輕輕搖撼夏瞳胳膊:“你聽,他在叫我,蘑菇蘑菇……”她滑下欄杆,暈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