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獵艷
諸葛天地決定追求蘑菇。
他像《紅與黑》裏的於連一樣對自己發誓:“我要娶她為妻,這是命令!”
從夏瞳口中,他漸漸了解到蘑菇許多真真假假的資料:生於香港豪門,因為未婚生子而被逐,丈夫在婚前遇車禍橫死。從此孤兒寡母,流離漂泊。
整個一部三十年代悲情舊片。
但諸葛天地喜歡。他不是喜歡悲劇,他只是欣賞溫順。
蘑菇的沉默寡言現在有了一個很好的解釋,除去未婚先孕這一條,她是一個標準的老式女子:美麗、沉靜、有教養,一個現時代絕跡了的二十四孝烈女。
諸葛天地自問條件不錯,年紀輕輕就做了主任醫師,五官端正,身材勻稱,只是為人過分嚴肅了些,不大討女孩子喜歡,故而到了27歲仍沒真正處過一個女朋友。不過他也不屑於那些大連街上的庸脂俗粉,大連多美女,個個濃艷高挑,可是不能開口,一開口便露馬腳,那股海蜊子味兒的大連普通話令來自南方的他倒足胃口。
蘑菇卻不同,蘑菇憂鬱溫婉,見多識廣,是出得大場面的人。
記得有一次他去美容院時,正好看到麗姐同蘑菇在看雜誌,一本印刷精美的《ELEL》,封面女郎是法國明星嘉芙蓮·德納芙。蘑菇忽然說:“這人我見過。”
“你見過她?在哪裏?”整個美容院的小姐都被驚動了,一齊聚攏來。
蘑菇那天情緒很好,說得比較多:“在巴黎。那天我去艾菲爾鐵塔。其實我並不喜歡古老建築,不過好像沒去過艾菲爾塔就好像沒去過巴黎。在那裏,我碰上德納芙在拍照,十幾個人跟在後面,有攝影師,有記者,有經紀人,派頭十足。很多人圍觀,我也一樣,我對她比對鐵塔感興趣得多。她看到了我,走過來,笑着說:‘美麗的東方女孩。'”
麗姐等人對她的描述十分陌生,巴黎,艾菲爾塔,電影明星……她們驚嘆起來:“德納芙說你美麗,嘉芙蓮·德納芙!她讚美你!”
嘉芙蓮·德納芙,全世界最美麗的電影明星,做過法國最具古典味的美女像雕塑的模特兒,幾乎已是美麗的象徵。但她誇蘑菇美麗。
蘑菇微笑,想起自己年輕時的極盛時期,恍惚如夢。
現在她也不過才25歲,許多同齡人的生活才剛剛開始,可是她已經走過一生。
女孩子們鼓噪着,十分興奮,問題多多,蘑菇卻已經不想再說了。她看到熟客人諸葛天地,走過來請他坐到椅子上,開始為他洗頭。
沒一絲張揚,也沒半點煙火氣。剛才的話說過便算,前一分鐘和這一分鐘已經是兩個人。
諸葛天地不禁對她充滿了好奇。一個去過法國上過艾菲爾塔的洗頭妹!
他忍不住要走近她,看得再清楚些,知道得更多些。可是她的笑容已轉瞬即逝,剛才還是滿面春風,此刻卻如百花凋零。
她的心,已經去得老遠。
只為德納芙的稱讚,並不是她一生中最驕傲的一次。許多人讚美過她的美貌,她已經習以為常。甚至有一段日子,她故意把自己畫得丑怪引以為樂。她畫各種誇張的妝,把頭髮染成五顏六色,把眼蓋塗成銀灰而嘴唇塗黑,有時乾脆左右臉兩種色調,從額正中筆直分界。
但是後來有一個人說她不化妝的時候更美麗。
那天她剛剛洗過澡,有人按響賓館的門鈴找她父親,她搶着開門,披散頭髮,只穿一件白色浴袍,沒半點鉛華。門外的人愣住,半晌如夢初醒,說:“原來你這樣美麗。”
那並不是石間第一次見她,卻是第一次誇讚她。
他的誇獎比一切榮譽更令她滿足。從此她再也沒有化過妝。
蘑菇嘆息,石間既去,她的美麗也就再無價值,再美,也只是一朵製成標本的乾花,芬芳的只是形式,不是生命。
她惟有素麵朝天,因為石間在天上。他看得見。
諸葛天地在鏡中看着蘑菇瞬息萬變的表情,多麼奇怪,她那麼沉默,可是她的眼睛卻隨時傾訴着千言萬語。
她就像一本讀不完的書,隨時翻開,都有不同的一頁。
他沒法不好奇。
每次輪值,他都要抽時間與夏瞳聊一會兒蘑菇。“孔小姐對醫院好像很反感,我說讓她來醫院看你,她反應很大,深仇大恨似的。”
夏瞳告訴他:“她不是怕醫院,是怕死。孩子的爸爸是出車禍死的,死在醫院裏,她從那以後就不願再看到醫院,也害怕與醫院一切有關的人和事。”
他說的是事實,對蘑菇而言的“事實”。
夏瞳處身蘑菇與表姐之間,漸漸學會了割裂。他有兩種記憶印象和思維方式,站在夏扶桑的立場和站在蘑菇的立場,他記得的事情“真相”是截然不同的。他已經習慣於以蘑菇的誤解來回憶“往事”:石間與蘑菇曾經真心相愛,不幸雙雙遇難,石間為了保護蘑菇而死。但死的是身體而不是感情,他將與蘑菇的愛共存至歿。套一句老話來說,是永遠活在人們的心中。
蘑菇走火入魔,夏瞳也跟着中蠱。反正,假做真時真亦假,只要有人相信,又何必究根尋底?
石間不在家的時候,夏瞳也曾試着與表姐談起蘑菇,幾次忍不住想告訴她蘑菇已經回到大連的消息。可是扶桑的表現只是淡淡的,並不願意就這個話題做深入討論。對她而言,蘑菇已經是個過去式,她希望這個人從此永遠地走出她的生活,再也不要回頭。
這也難怪,誰又願意沒事舔傷口呢?現在電視廣告裏天天賣的各種特效藥,無非是誇張如何能使傷痕平復如夷,消於無形。
夏瞳不是一個婆婆媽媽的人,既然每個人都在致力於忘記,他又何必一再提醒?
願意同他談論過去的,只有蘑菇。蘑菇不厭其煩地借他的耳朵回憶石間,早已把夏瞳的記憶搞得混淆。幾乎連他自己有時也會忘記那一場車禍並非天災,實系人為,而他本人,就是慘案的策劃者。
他本能地安慰蘑菇,並且把蘑菇的故事一次次重複給石斯夫。斯夫常常問他父親的模樣,於是夏瞳便詳盡地描述着,在描述時,他有時真當石間是死的,甚至忘記他就是自己的姐夫。
夏瞳常常覺得,自己有好幾副面具,不同的場合拿出不同的適當的一面,不用了就立刻收起。而他的記憶,同樣地也有好幾個版本,如今告訴給諸葛天地的,不過是蘑菇版的歷史。至於真相,那是夏扶桑的事,與他人何干?
但是諸葛已經滿足。
人們總是喜歡朝自己希望的方向去解釋真相。她其實身經百戰早已厭倦,他卻以為她未諳世事小鳥依人。她的沉默、抑鬱、唯唯諾諾,在他眼中看來無不可憐可愛,是溫柔馴順的表現。
他想,最遲3年,他一定要開設自己的診所,而她,必是好護士,好幫手,好內助。
家有賢妻,是成功男人的必備條件。除她之外,他不再做第二種選擇。
諸葛天地開始制定追求蘑菇的完整計劃,而且,只許成功,不許失敗。
他告訴夏瞳:“怕死不是病,是一種正常的心理障礙,是因為不了解生命與死亡所產生的盲目畏懼。不過沒關係,我會幫助她,保證一次就治好她。”
對任何事,他都這樣自信。自信,也是成功男人的必備條件。
再見到蘑菇時,諸葛天地開門見山地約她外出,說要帶她去一個特別的地方。
蘑菇沉默着,不說“好”也不說“不”。諸葛天地說:“我知道,你不喜歡醫生。可是我與別的醫生是不同的,我是婦產科的。別的醫生或者會醫‘死’,我可是名符其實的醫‘生’。”
蘑菇笑了,終於點頭答應下來。不為別的,只為這段時間小斯夫受了傷,蘑菇又不肯去醫院,都是諸葛天地按時帶他檢查換藥。為著斯夫,她對他客氣許多。
他們選了假日酒店西餐廳吃大餐。
背景音樂若有若無,衣冠楚楚的淑女紳士穿梭往來。喧嘩的大連人到了這種場合忽然文靜起來,連女孩子的笑都變得格外含蓄。
就餐的人中最多的便是情侶,頭碰着頭,將一份沙拉我遞給你,你挾給我,來不及地表演着濃情蜜意。
諸葛天地想,在別人的眼中,自己和蘑菇也就像是一對很普通的情侶吧?他頗有點躊躇滿志。他原本就是一個嚴肅的人,而因為這種場合不常來,不自覺地比往常更多了幾分嚴肅莊重。偷眼看看蘑菇,表現卻只是從容。
蘑菇吃得很少,但很精。姿勢嫻熟優雅,用刀叉如筷子一樣方便,牛排只點三成熟,以黑胡椒汁作料。點飲料時,諸葛天地慣例地徵詢她是否來一杯“卡布奇諾”,蘑菇搖頭,卻點了曼特寧咖啡豆現磨,只加奶精不加糖,輕啜淺飲,不發出一點聲響。
而且,自她一落座,便有人對她張望,看了一眼,又看一眼。但蘑菇視如無睹,真正美麗的人反而不介意自己的美。
諸葛天地滿意了,夏瞳沒有騙他,蘑菇果然訓練有素,是出得場面的人。只要換一套禮服再略施脂粉,她便是典型的貴婦。
帶蘑菇吃西餐其實是他對她的一次考核,而她的表現可以打90分。
沒有給100分,是因為只有他自己才是滿分。
他想起雍容高貴的夏扶桑,蘑菇是不會輸給她的。
最難得的,是蘑菇有17歲的清純,27歲的艷麗,37歲的穩重。
他諸葛天地需要的,正是這樣一個能吃苦會享福的完美賢妻!
但是蘑菇完全不知道諸葛天地在想什麼,她也不關心。她想到的,是石間。
這家假日酒店,也是她與石間的舊地。事實上,大連沒有幾家高檔餐館是她不曾與石間去過的。她曾許願,要與石間逛遍大連所有的酒吧、茶秀、咖啡館,他們幾乎做到了,但石間棄約!他先她而去,再不能與她共享人生。沒有了石間,連咖啡都變了味,蘑菇不知道還有什麼東西是她渴望得到而不能的。她已沒有慾望。
這一生,令她願意付出一切去交換的,就只有石間的愛。除此,生不如死。
記得她第一次見到石間,在陶吧,他對她不理不睬,她卻對他軟硬兼施。
當時她並不知道,這次邂逅會改變她的一生。當時她只想到征服。興奮地,任性地,焦灼地,想要征服他,像收集郵票一樣收集不同男人的愛。她扭住他的手,嬌嗔地:“一起玩嘛,你也來做一個花瓶吧。我同你打賭,如果你做得像,我就讓爸爸同你簽約。”
他那次去深圳,正是為了爭取孔方這位大客戶。
他驚訝地看着她,對於他難如登天的事,在她口中竟如兒戲。他有幾分不悅,卻聽到孔方縱容地說:“好啊,我來做你們的裁判。”
石間一笑:“不,不是裁判,是賭注。”
他贏了,也輸了。
他做的是一隻陝西人用來吃泡饃的大海碗。他說,如果一定要用泥土來完成不是它們本分的工作,那麼至少也要用來盛載土地收穫的東西。
他贏了賭賽,也贏了芳心。可是他輸掉了那次生意。
而且,連帶整個中國商界,永遠失掉了孔方這位客戶。
那一次,孔方几乎是押着女兒回去的,然後千方百計地逼她就範。結果父女反目成仇。
她不顧一切地飛回,飛向石間的懷抱。
見到她,石間幾不置信,線條分明的剛毅的臉整個軟化下來。
然後,是一段如仙如夢的日子。
直至今天,蘑菇無怨無悔。遇到一個真正值得的人,完整地付出自己全部的愛,而對方也快樂地接受,這已是最大的幸福。
如果時光可以倒轉,蘑菇仍願重複那一次愛,七十個七次,永不言倦。
正沉浸在回憶中,忽聽諸葛天地說:“我們該走了。”
“走?去哪裏?”蘑菇茫然地抬頭。
“去一個可以醫治你心病的地方。”諸葛神秘地說。
蘑菇跟着站起身。其實她並不在乎去哪裏,電影院、咖啡館、遊樂場,無論什麼地方,對她都是一樣,世界於她,處處是墳場,埋葬着愛的回憶。
但她怎麼也沒想到,諸葛天地帶她去的地方,竟會是他大學時的試驗室。那是諸葛天地昨天向教授借了鑰匙預先佈置好的。蘑菇進去的時候,看到一隻做試驗用的小白鼠已經被固定在手術台上。
蘑菇驚恐地望着諸葛,聲音忽然沙啞起來:“你帶我來這裏做什麼?”
諸葛天地平靜地說:“孔小姐,我要你清楚地看着我每一個動作,看清生同死,要知道生命與死亡其實是一件非常客觀真實的事情,就同一加一等於二一樣簡單直白。”他語氣溫和,但每一個字都是命令。
蘑菇忽然發起抖來,兩隻腳卻彷彿釘在地上,動彈不得。她只有被動地看着諸葛天地熟練地操作,操縱生命如剖瓜切菜。
只見他從容不迫地走上前試了試裹纏白鼠的紗布的固定程度,洗手,消毒,注射麻醉劑,剖開白鼠腹部,露出心臟,然後要蘑菇觀察白鼠的心跳。
蘑菇早已驚得臉色蒼白渾身亂顫,她瑟縮在屋角緊緊閉着眼睛,微弱地請求:“讓我走,我不要看!”
諸葛天地一手執手術刀,一手握住蘑菇手腕,把她強拉到實驗台前,命令她:“睜開眼睛,看清楚這隻白鼠,來,感受一下它的心跳。”一股濕濕的血濺上蘑菇的手背,蘑菇不可扼止地尖叫起來,猛地抽回手睜開眼睛,可憐那隻白鼠竟被她無意扯斷了心脈,哼一聲都來不及便糊裏糊塗地橫死了。鮮紅的血汩汩湧出,迅速染紅固定白鼠的紗布,空氣里瀰漫著腥鹹的血氣,蘑菇軟軟地倒了下去。
在昏倒之前,諸葛天地穩穩地扶住了她,仍是那種充滿權威的口吻:“不要暈倒,你必須鎮定,否則功虧一簣。”不由分說地,他忽然吻住了她。饑渴地,笨拙地,原始地,完全不像一個斯文的醫生。
蘑菇更加暈眩了。
不!她在心裏喊。不要這樣!
她並不是貞婦烈女,在石間之前,戀愛根本是她最主要的日常節目。從周一到周五,她的玩伴天天不同。但自石間之後,沒有人再碰過她,她是石間的,除了石間,再沒有人可以接近她,擁有她!
她相信,石間在冥冥中看着她,她不能允許有人當著石間的面佔有她!
混亂中,蘑菇自手術台上抓起手術刀,近距離地刺向諸葛天地。
在刀鋒觸及皮肉的一剎那,她終於暈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