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望老柴
對於身邊的藝術界的朋友,我從不關心他們的私隱;但對於已故的藝術大師,我最關切的卻是他們的私密。我知道那裏埋藏着他的藝術之源;是他深刻的靈魂之所在。
從莫斯科到彼得堡有兩條路。我放棄了從一條路去瞻仰普希金家族的領地米哈伊洛夫斯克村,甚至謝絕了那裏為歡迎我而準備好的一些活動,是因為我要經過另一條路去到克林看望老柴。
老柴就是俄羅斯偉大的音樂家柴可夫斯基。中國人親切地稱他為"老柴"。
我讀過英國人傑拉德·亞伯拉罕寫的《柴可夫斯基傳》。他說柴可夫斯基人生中最後一個居所——在克林的房子二戰中被德國人炸毀。但我到了俄羅斯卻聽說那座房子完好如故。我就一定要去。因為柴可夫斯基生命最後的一年半住在這座房子裏。在這一年半中,他已經完全失去了資助人梅克夫人的支持,並且在感情上遭到慘重的打擊。他到底是怎樣生活的?是窮困潦倒、心灰意冷嗎?
給人間留下無數絕妙之音的老柴,本人的人生並不幸福。首先他的精神超乎尋常的敏感,心情不定,心理異常,情感上似乎有些病態。他每次出國旅行,哪怕很短的時間,也會深深地陷入思鄉之痛,無以自拔。他看到別人自殺,夜間自己會抱頭痛哭。他幾次患上嚴重的精神官能症,他懼怕聽一切聲音,有可怕的幻覺與瀕死感。當然,每一次他都是在精神錯亂的邊緣上又奇迹般地恢復過來。
在常人的眼中,老柴個性孤僻。他喜歡獨居,在37歲以前一直未婚。他害怕一個"未知的美人"闖進他的生活。他只和兩個雙胞胎的弟弟莫迪斯特和阿納托里親密地來往着。在世俗的人間,他被種種說三道四的閑話攻擊着,甚至被形容為同性戀者。為了瓦解這種流言的包圍,他幾次想結婚,但似乎不知如何開始。
1877年,他幾乎同時碰到兩個女人,但都是不可思議的。
第一位是安東尼娜。她比他小九歲。她是他的狂戀者,而且是突然闖進他的生活來的。在老柴決定與她訂婚之前,任何人——包括他的兩個弟弟都對這位年輕貌美的姑娘一無所知。據老柴自己說,如果他拒絕她就如同殺掉一條生命。到底是他被這個執著的追求者打動了,還是真的擔心一旦回絕就會使她絕望致死?於是,他們婚姻的全過程如同一場颶風。訂婚一個月後隨即結婚。而結婚如同結束。脫掉婚紗的安東尼娜在老柴的眼裏完全是陌生的、無法信任的,甚至是一個"妖魔"。她竟然對老柴的音樂一無所知。原來這個女子是一位精神病態的追求者,這比盲目的追求者還要可怕!老柴差一點自殺。他從家中逃走,還大病一場。他們的婚姻以悲劇告終。這個悲劇卻成了他一生的陰影。他從此再沒有結婚。
第二位是富有的寡婦娜捷日達·馮·梅克夫人。她比他大九歲。是老柴的一位鐵杆崇拜者。梅克夫人寫信給老柴說"你越使我着迷,我就越怕同你來往。我更喜歡在遠處思念你,在你的音樂中聽你談話,並通過音樂分享你的感情"。老柴回信給她說"你不想同我來往,是因為你怕在我的人格中找不到那種理想化的品質,就此而言,你是對的"。於是他們保持着一種柏拉圖式的純精神的情感。互相不斷的通信,信中的情感熱切又真誠;梅克夫人慷慨地給老柴一筆又一筆豐厚的資助,並付給他每年6000盧布的年金。這個支持是老柴音樂殿堂一個必要的而實在的支柱。
然而過了十四年(1890年9月)之後,梅克夫人突然以自己將要破產為理由中斷了老柴的年金。後來,老柴獲知梅克夫人根本沒有破產,而且還拒絕給老柴回信。此中的原因至今誰也不知。但老柴本人卻感受到極大的傷害。他覺得往日珍貴的人間情誼都變得庸俗不堪。好像自己不過靠着一個貴婦人的恩賜活着罷了,而且人家只要不想答理他,就會斷然中止。他從哪裏收回這失去的尊嚴?
正是在這樣的背景下,老柴搬進了克林鎮的這座房子。我對一百多年前老柴真正的狀態一無所知,只能從這座故居求得回答。
進入柴可夫斯基故居紀念館臨街的辦公小樓,便被工作人員引着出了後門,穿過一條佈滿樹陰的小徑,是一座帶花園的兩層木樓。樓梯很平緩也很寬大。老柴的工作室和卧室都在樓上。一走進去,就被一種靜謐的、優雅、舒適的氣氛所籠罩。老柴已經走了一百多年,室內的一切幾乎沒有人動過。只是在1941年11月德國人來到之前,前蘇聯政府把老柴的遺物全部運走,保存起來,戰後又按原先的樣子擺好。完璧歸趙,一樣不缺——
工作室的中央擺着一架德國人在彼得堡製造的黑色的"白伊克爾"牌鋼琴。一邊是書桌。桌上的文房器具並不規整,好像等待老柴回來自己再收拾一番。高頂的禮帽、白皮手套、出國時提在手中的旅行箱、外衣等等,有的掛在衣架上,有的搭在椅背上,有的撂在牆角,都很生活化。老柴喜歡抽煙斗,他的一位善於雕刻的男佣給他刻了很多煙斗,擺在房子的各個地方,隨時都可以拿起來抽。書櫃裏有許多格林卡的作品和莫扎特整整一套72冊的全集;這二位前輩音樂家是他的偶像。書櫃裏的叔本華、斯賓諾莎的著作都是他經常讀的。精神過敏的老柴在思維上卻有着嚴謹與認真的一面。他在讀列夫·托爾斯泰、屠格涅夫和契訶夫等等作家的作品時,幾乎每一頁都有批註。
老柴身高1.72米,所以他的床很小。他那雙擺在床前的睡鞋很像中國的出品,綠色的綢面上綉着一雙彩色小鳥。他每天清晨在樓上的小餐室里吃早點,看報紙;午餐在樓下;晚餐還在樓上,但只吃些小點心。小餐室位於工作室的東邊。只有三平米見方,三面有窗,外邊的樹影斑斑駁駁投照在屋中。現在,餐桌上擺着一台錄音機,輕輕地播放着一首鋼琴曲。這首曲子正是1893年他在這座房裏寫的。這叫我們生動地感受到老柴的靈魂依然在這個空間裏。所以我在這博物館留言簿寫道:
在這裏我感覺到柴可夫斯基的呼吸,還聽到他音樂之外的一切響動。真是奇妙之極!
在略帶傷感的音樂中,我看着他掛滿四壁的照片。這些照片是老柴親手掛在這裏的。這之中,有演出他各種作品的音樂會,有他的老師魯賓斯基,以及他一生最親密的夥伴——家人、父母、姐妹和弟弟,還有他最寵愛的外甥瓦洛佳。這些照片構成了他最珍愛的生活。他多麼嚮往人生的美好與溫馨!然而,如果我們去想一想此時的老柴,他破碎的人生,情感的挫折,生活的困窘。我們決不會相信居住在這裏的老柴的靈魂是安寧的!去聽吧,老柴最後一部交響曲——第六交響曲正是在這裏寫成的。它的標題叫《悲愴》!那些又甜又苦的旋律,帶着淚水的微笑,無邊的絕境和無聲的轟鳴!它才是真正的此時此地的老柴!
老柴的房子矮,窗子也矮,夕照在貼近地平線之時,把它最後的餘暉射進窗來。屋內的事物一些變成黑影,一些金紅奪目。我已經看不清它們到底是些什麼了。只覺得在音樂的流動里,這些黑塊與亮塊來迴轉換。它們給我以感染與啟發。忽然,我想到一句話:
"藝術家就像上帝那樣,把個人的苦難變成世界的光明。"
我真想把這句話寫在老柴的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