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第十章

他們在被北風吹得嘎嘎作響的電話亭里給表弟家打了一個電話,表弟家的人說表弟正在派出所值班。徒弟高興地說:

"好極了師傅,知道我為什麼不願帶您去找他?您不知道他那個老婆有多麼勢利,我這樣的窮親戚到了他家,她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狗眼看人低的東西,真讓人受不了,咱們人窮志不窮,您說對不對?"

他感動地說:

"小胡,師傅讓你犯難了。"

"但我表弟還是挺不錯的,就是有點怕婆子,"小胡像唱歌似地說,"怕婆子,騎騾子啊!"

他們在一家商店裏買了兩條中華牌香煙,他急着往外掏錢,徒弟把他撥到一邊,說:

"師傅,算了吧,您的錢肯定不夠的。"

徒弟付了錢,昂貴的煙價讓他的心一陣陣揪痛,但他還是咬着牙說:

"小胡,這個算我的。"

"您就先別管這事了!"

他們進了派出所。他下意識地扯着徒弟的衣角,身上冷得打戰,手心裏卻全是汗水。值班的兩個民警中有一個正是徒弟的表弟。那是個細眯着小眼、脖子很長的青年人。他拿着筆,一邊聽着他們的訴說,一邊往本子寫着字。

"就這事?"表弟用筆尖鎖着本子,有些厭煩地問。

"就這事"

"想像力很豐富嘛,"表弟斜眼看着他,冷冷地說,"發了大財了吧?"

他張口結舌,無言以對。

"表弟,勞您大駕去幫丁師傅處理處理吧如果那兩個人吃的是安眠藥,沒準還能救過來"徒弟將裝了兩條中華牌香煙的膠袋放在表弟面前,滿面堆笑地說,"丁師傅是我的恩師,省級勞模,跟於副省長合過影的,臨近退休了遭遇下崗,萬般無奈才想了這麼個飯轍"

"如果他們吃的是耗子葯呢?"表弟看看手錶,站起來,對正在牆角玩電腦的民警說:"小孫,我去人工湖那邊處理個自殺案件,你一個人在這裏盯着吧!"

表弟去了一趟廁所,收拾了隨身所帶物品,從車庫裏推出一輛三輪摩托,載上他與徒弟,開出了派出所院子。

正是晚飯時刻,感覺卻像深夜。可能是天氣寒冷的緣故,寬廣的大路上車輛稀少。摩托車亮着警燈,鳴着警笛,在大街上像箭一般飛馳。他雙手緊緊地抓住車鬥上冰涼的把手,心臟彷彿提到了嗓子眼裏,張口就能吐出來。

摩托很快出了城,道路的質量下降,但表弟好像要向他們炫耀車技似的,一點也不減車速,於是摩托車就成了一匹發瘋的馬駒。他的身體在車斗里不由自主地上竄下跳,尾骨被賺得針扎般疼痛。

摩托拐上了人工湖邊的水泥路,不得不減緩了速度,因為這條路上有許多凹下去的窟窿和凸起的瘤子。表弟大幅度地扭動着車把,也難以免除摩托的顛簸,有一次差了點就要翻個三輪朝天,把發動機都憋死了。表弟大聲罵著:

"他娘的,腐敗路,剛修了不到一年,就成了這操行!"

他和徒弟下了車,跟在後邊,幫表弟推着摩托繞來拐去地緩慢前行。到了墓地邊緣,他們不得不把車停了下來。四周黑暗如漆,車前的大燈射出的光柱照亮了墓地和樹林。表弟冷冷地問:

"在哪裏?"

他想回答,但舌頭僵直,發出的是一串嗚嚕。徒弟抬起手往墓地里指了指,說:

"在那裏。"

通往墓地的小路在車燈照耀下清晰可見,但三輪摩托顯然是開不進去。表弟熄了摩托的火,從背包里摸出一隻裝三節二號電池的手電筒,撳亮,照着林間的灰白小路,厭煩地說:

"走吧,前邊帶路!"

他踴躍地走到前面,下意識里想討好表弟。他聽到徒弟在身後說:

"表弟這車"

"怎麼啦?怕人偷走?"表弟冷笑着說,"這麼冷的天,只有傻X才出來!"

表弟的手電光芒忽而射向林梢,忽而射向墳墓,弄得他腳步踉蹌,猶如一匹眼色不濟的老馬。小路在墳墓間繞來繞去,路上厚厚的枯葉在他們腳下嚓嚓作響。東北風已經停息,空氣肅殺,墓地里寧靜異常,他們腳踩落葉的聲音聽起來讓人心裏發毛。有幾點冰涼的東西落在了他的臉上,像雨點又不像雨點。他看到,手電筒的光柱里,有一些銀白的顆粒輕飄飄地落下來。他有些興奮地說:

"下雪啦!"

表弟不滿地糾正了他:

"不是雪,是冰雹!"

徒弟說:

"表弟,你怎麼什麼都知道呢?"

表弟輕蔑地哼了一聲,道:

"你們認為警察都是些傻瓜?"

徒弟笑着說:

"怎麼敢?警察里也許有傻瓜,但表弟您決不是傻瓜,我聽姑媽說過,您五歲時就能認識二百多個字呢!"

表弟的手電筒照到了高高的白楊樹梢,驚動了巢里的烏鴉,它們認外地大叫着,有兩匹烏鴉從巢里飛出來,在手電筒的光柱里撲楞着翅膀,一匹撞在了樹榦上,一匹鑽進了旁邊的喜鵲窩裏,在那裏引發了一場混戰。表弟收回電光,低聲嘟噥着:

"給你們這些鳥貨一梭子!"

他們來到了車殼小屋前,在電光的籠罩下,小屋像一個沉睡的巨獸。被驚動了的烏鴉和喜鵲各歸其巢,林間恢復了寧靜。冰雹越來越密集,暗夜裏一片窸窣之聲,彷彿有無數的春蠶在啃吃桑葉。表弟用手電照住了小屋,問:

"在這裏邊?"

他感到徒弟在黑暗中看着自己,便慌忙回答:

"是這裏邊"

"真他娘的會找地方!"

表弟攥着手電筒走到門前,輕輕地踢了一腳,鐵門竟然應聲而開。電光射進了小屋,他的眼睛跟着電光移動着,就像清點財物一樣,他看到了平放在地上的那塊床板、床板上的草席、席上那捲粗糙的手紙、"牆"角上那張瘸一條腿的木桌、木桌上的兩瓶啤酒和三瓶汽水、啤酒和汽水瓶子上的灰塵、緊靠着啤酒瓶子的兩根躺着的紅蠟燭和半根立着的紅蠟燭、桌面上的骯髒蠟油、木桌下邊那個用來盛小便的紅色塑料桶、"牆"上不知是誰用粉筆畫上的淫穢圖畫。光柱在那誇張的圖畫上停了一會,然後又在室內掃了一遍。表弟轉過身,用手電照着他的臉,惱怒地問:

"丁師傅,你什麼意思啊?!"

電光刺得他的眼睛睜不開,他舉起一隻手遮住眼睛,結結巴巴地辯白着:

"我沒說謊,對天發誓我沒有說謊"

表弟陰陽怪氣地說:

"有遛騾子的有相馬的,沒想到還有遛警察的!"

表弟舉着手電,大踏步地往回走了。徒弟不滿地說:

"師傅,您又幽了一默!"

他將身體往徒弟身邊靠了靠,壓低了嗓門說:

"小胡,我明白了,那是兩個鬼魂"

說完了這話,他感到脊背發冷,頭皮發緊,心裏卻感到輕鬆無比。徒弟更加不滿地說:

"師傅,您越來越幽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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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傅越來越幽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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