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節 我要回家
回到台灣,程玲要結婚了。
她們一起午餐,程玲說:"訂在明年五月。"
"怎麼這麼突然?"
"我們講了一陣子了,我想,明年就33歲,我又想生小孩,是時候了。"
"我好羨慕你們。"
"你和徐凱去紐約還好玩嗎?"
"很好玩,一切都很順利,只是我們買了一張電影海報,回來託運弄掉了,徐凱氣死了。"
"會想結婚嗎?"程玲問。
靜惠看着程玲,程玲的表情很認真,靜惠笑笑。
"你現在要結婚了,你跟周勝雄說過你跟其他男人的事嗎?"
"我瘋啦?當然不會!他不知道,我也不會告訴他。你為什麼這樣問?"
"我只是不知道婚姻中兩個人要坦誠到什麼程度?對於徐凱,我還有好多疑問,連談戀愛時都這麼沒安全感,結婚後怎麼辦?"
"你愛他嗎?"
"愛啊。以前的我,對愛是有潔癖的。徐凱的事發生在別的男人身上,我一定立刻分手。但今天是徐凱,所以我願意改變自己。我願意妥協。"
"和他在一起快樂嗎?"
"快樂。"
"他對你好嗎?"
"從來沒有人對我這麼好過。"
"跟我一起結婚吧。"
"可是他也曾經對別人一樣好。他常跟我說他跟以前女朋友在一起的事,我雖然都假裝大方地在聽,心裏卻很難過,他怎麼可以愛那樣的人?他怎麼可以和別人也那麼親密?"
"你豬啊你,你這樣只會讓自己痛苦。每個人都有過去,不要問,下次他再講你也不要聽。"
"我當然懂這個道理,只是心裏還是會嘀咕,我到現在連在東京發生了什麼事都還不知道。"
"不要嘀咕,不然就問清楚。"
"我好羨慕你們。"
"我們快樂,"程玲說,"因為我們各自有很多秘密。"
程玲約靜惠去聽莫文蔚的演唱會。體育場下着濕冷的毛毛雨,莫文蔚穿脫之間,讓現場充滿熱力。當她最後唱到《忽然之間》,全場觀眾跟她一起唱起來。
"我打個電話……"靜惠撥徐凱家裏的號碼。
"喂……"徐凱接起。
"你聽這個……"靜惠將手機高舉對着齊唱的觀眾,自己也跟着唱:
我明白
太放不開你的愛
太熟悉你的關懷
分不開
想你算是安慰還是悲哀
而現在
就算時針都停擺
就算生命像塵埃
分不開
我們也許反而更相信愛……
"聽到了嗎?"靜惠把手機拿到耳邊。
"趕快回來,讓我吃掉你!"
她掛掉電話,程玲不可思議地看着她。
"怎麼了?"靜惠問。
程玲搖搖頭。
"怎麼了嘛?"
"你沒救了。"
她喜歡跟程玲出去,她們能聊徐凱。她更喜歡和徐凱出去,他們不用講話都很快樂。徐凱會一手拿着爆米花,腋下夾着可樂,另一手把兩張票拿給撕票員。幸福是什麼?她想。他們走過撕票員,他找正確了廳,她看着他,想着幸福就在剛剛那個角落。幸福就在一起去看一場電影,另一個人為你拿票撕票的感覺。戲院暗下來,預告片開始,她伸手去拿爆米花,喝着可樂,幸福就在那些垃圾食物中。和徐凱在一起后她吃了很多垃圾食物,戲院裏、深夜家中的錄影機前、火車上、床上。他們總有更重要的事要做,比吃飯更重要的事,於是垃圾食物就取代了正餐。她還記得上個星期天下午,他們走到華納威秀後面的中強公園。他們坐在椅子上吃漢堡,指着公園外新蓋的昂貴大樓,挑選將來他們要住哪一戶。他站起來,拿起公用呼拉圈,很熟練地搖起來。他邊搖還邊唱手語歌,嘴唇和手勢一樣熟練。靜惠看了很久才發現他唱的是《月亮代表我的心》。她坐在椅子上,笑得直不起腰……她坐在椅子上,電影開始了,她想,他總是能把人逗笑。那天中午,他們在凱悅吃日本料理,一直吃到兩點半,侍者要收架上的食物時,禮貌性地問他們,"我們要把東西收起來了,先生小姐還需要什麼嗎?"徐凱一本正經地指着架上展示的一條大章魚,"那隻章魚可不可以幫我打包帶走?"他那天特別high,下班之後,他在樓下等她,去醫院之前,路過一家婚紗攝影,他帶她走進去。"我三月結婚,想看一些婚紗。"小姐一本一本地為他們解說,徐凱一邊看還一邊煞有介事地轉過頭來和靜惠嚴肅地討論。最後當他們要走時,小姐把經理請出來,再向他們強勢推銷。"兩位很配呢!我做了這麼多年,很少看到像你們這麼有夫妻臉的!""喔,你搞錯了,她是我妹妹,我要娶的不是她!"電影在演,她一點都沒在看。他就是那張嘴,她想。有一晚離開醫院后,他們去一家叫"MOD"的pub。他問:"MOD是什麼意思你知不知道?"靜惠說:"MotherofDuck?"他指正她:"MovementofDeconstruction,解構主義運動!"然後他滔滔不絕地跟她解釋什麼是解構主義,說他在法國去過解構主義之父德里達的研究室,從這家店的擺設,比如說玻璃后一張巨大人像,可以看出這是一家解構主義的店。講到最後,爆米花來了,他立刻停止高談闊論,"來,你丟爆米花,我用嘴來接。"她開始丟,他仰着頭,像個老鼠一樣地接,"你剛才還在講解構主義,現在就在接爆米花,你不覺得很幼稚嗎?""哈哈,我就是在跟你示範解構主義真義,就是這種矛盾啊!現在你懂了吧?"這是他的嘴。唉,他的嘴的故事真多,還有一次,他帶她去游泳,為她準備好了一切。"來,先吃點餅乾,免得游到一半肚子餓。"她沒帶蛙鏡,他把他的給她。屋頂的燈打在搖動的水面,繩結般的陰影映在池底。突然間池底分隔水道的藍線上冒出一張臉,是張大眼睛的徐凱,他潛到她身下,在水底對她說話。她看到氣泡不斷從他嘴裏冒出,卻分不出他在說什麼。他比手畫腳講了好幾次,氣都用完了,她還是不懂。最後他在水中抱住她,親吻她,從她嘴中吸氣,再貼着她耳朵說,她才知道他在說"我愛你"。游完,他們各自淋浴。在門口見面時,她看到他眉毛上沾着奇怪的東西。"這是什麼?好心!""心什麼?"他摸下來,抹在她的鼻子上,"這是你剛才吃的餅乾,放在我袋子裏,屑屑掉出來沾到毛巾上,我一擦,滿臉都是餅乾屑。"那晚回去,他耳朵浸水,她幫他拍出來,順便替他挖耳朵。她坐在沙發上,他的頭側躺在她大腿,右耳在上,看着電視。"你多久挖一次耳朵?"她問。"我從來沒挖過。"他說。她挖出一顆顆像八仙果一樣大的耳屎,因為沾了油和水而有怪味。他把自己的耳屎拿過來玩:"這些千萬不要丟,我可以開個化石展。"挖完右耳,她要他換邊,頭側躺在她大腿,左耳向上,他的臉正對着她褲子的拉鏈。"這種姿勢會令我對你有非分之想。"他就會貧嘴。講着講着,當她挖完,用挖耳棒反面的毛球弄他的耳洞時,他竟然舒服地睡著了……她轉頭看他,此時他正專心地看着電影,沒有睡着,黑暗中她還能看到他的胡碴。那晚他從浴室走出來,"我的電須刀鈍了,鬍子刮不幹凈。""我看看。"她把他拉上床,騎在他肚子上,近看他的胡碴,密得像支掃把。"讓我來……"她說。她吻他,慢慢把嘴移到他的下巴,用舌頭舔到一根胡碴,牙齒接上去,用力一咬,把胡碴連根咬起。"噢!"他大叫,她伸出舌頭,胡根在上面,"這樣不就一勞永逸了?"他看着她,表情好像她剛才說了髒話,他說:"你越來越壞了……""這是讚美嗎?"說到讚美,她常讚美他,特別是他的手。首先是指尖。那一陣子她背痛得受不了,他帶她去矯正脊椎。為了陪她,他自己也接受治療。他們趴在同一個房間的兩張床上,床是特別設計的,頭的地方有一個洞,趴的時候臉就卡在洞裏。他們看不到對方,只能伸出手去牽對方。床與床之間太寬了,他們牽不到手,只能勾到彼此的指尖。認識這麼久了,她碰到他的指尖仍會顫動,像碰到電流。指尖下面是指頭。在淡水那晚,她挑選地攤上的戒指,"你試戴一下這隻……"她幫他戴上,老闆讚美,"先生的手很細,戴這個很好看!"她試了幾個尺寸,終於找到最適合他的。"等一下,"他說,"我要買一個一樣的給你。"回台北,他們坐在捷運上,牽着手,對戒摩擦着。回到家,睡前她說:"我們去學交誼舞好不好?"他說:"不用學了,我教你就好了。"他們躺在床上,他把她的手拉過來,手掌打開向上,然後用自己的食指和中指當做兩條腿,在她手掌上跳舞,"探戈是這樣,華爾滋是這樣,恰恰是這樣……來,跟我一起跳……"他把她的手指拉過來,兩人四隻手指在他的胸膛,他一邊動,嘴巴一直哼着那種舞的旋律。第二天,他真的去報名,晚上在醫院,他把報名費收據夾在靜惠的報紙里,她打開"證券投資"版,台積電大跌的頭條上赫然是YMCA的收據。那晚阿金想吃水果,她去買。"我陪你去。"徐凱說。"你在這裏陪阿金,"靜惠說,"我馬上回來。"她從四樓走樓梯到二樓,身後有急促的跑步聲,"靜惠、靜惠……"她聽見徐凱叫她,便停下腳步,然後她聽到一陣錯亂的腳步和跌倒聲。她跑上樓看,徐凱跌倒在樓梯間,手上拿着她的外套。"怎麼搞的?"她問。他發不出聲,抓着腳跟,顯然扭到了腳。"你幹嗎要跑?"她急得責怪他。"怕你冷……"他把手上的外套披在她肩上。她扶他回到阿金的床邊,他完全不能走路。"現在應該冷敷還是熱敷?"四周竟然沒有一致的答案,其他病床的家屬各有高見,還有人拿蘆薈露給他們敷。她跑到護理站問醫生。"剛扭到,為了防止發炎,應該冰敷。"她蹲下,把他的腳放進冰塊盆中,幾秒中后再拿出來,這樣重複了一晚。第二天一早,扭到的地方腫了一大塊,她帶他到青年公園旁邊一家國術館推拿。"你怕不怕痛?"醫生問他。他搖頭。"你能忍的話,我幫你揉用力一點,這樣好得比較快。"他躺在小床上,腳放在床旁的板凳。她站在床頭,握他的手。醫生在腫的地方抹上棕色的油,開始拉、揉、推、扭。徐凱的臉擠成一團,咬着藍色床單,把靜惠的手都抓紅了,硬是不吭一聲。醫生像包餃子一樣揉他的腳,徐凱的冷汗流到靜惠的手上。弄完后,他癱在床上,臉色蒼白。靜惠拿一杯溫水給他,他喝一口,都從嘴巴旁流出來。休息一天後,他還是天天來醫院。星期五晚上,還是一跛一跛地陪她來看電影……電影演完了,她站起來,抖掉身上的爆米花。徐凱一跛一跛地走在前面,她跟在後面,幸福是什麼?她想,幸福就在那一跛一跛之間。
阿金出院了。他打完三針,反應很好。雖然瘦了一大圈,但醫生說腫瘤已經小了很多。出院那天,阿金戴着徐凱送他的帽子,穿着如今已過大的衣服。徐凱借了一部車,用他的跛腳踩油門,他們開了一個小時才回到院裏。
"我會再來看你!"徐凱說。
"你們以後不要吵架了好不好?"阿金說。
"我們沒有吵架啊!"徐凱試圖掩飾。
"我們以後再也不吵架了!"靜惠點點頭。
"你要好好照顧我姊姊。"
"我會的。"
然後就是西洋新年了。快到十二點時,他們跑到仁愛路上,和跨年的人潮擠在一起。"我要全世界都看到我們在一起!"他牽着她向巨型的電視屏幕和攝影機跑去,穿過一群一群的人潮。倒數時,他抓着她,在瘋狂的噪音中大叫:"記得這一刻!"
"記得什麼?"
"我們從20世紀愛到了21世紀。"
21世紀,他們緊緊地抱在一起。21世紀,地球自轉得更急。她覺得昏眩,快樂得無法呼吸。
接着就是他們的生日了。雙方都在秘密計劃着,誰也不願透露。周末他們整天在一起,只有趁着對方去上廁所的小空檔打電話安排,講電話時還得頻頻回頭,怕被對方逮到。徐凱的生日先到,靜惠的壓力比較大。星期五下班后,她在他公司門口等他。
"去哪?"
"跟我走就對了。"
他們來到墾丁。冬夜的沙灘上只有他們兩個人,徐凱毫無準備,Prada的褲子捲起來走在沙上。為了配合他,靜惠也穿着上班的衣服。
"我們在沙灘上做愛好不好?"徐凱說,"在這裏做,搞不好菲律賓人都聽得到!"
"不行!"靜惠拒絕。
"為什麼?"
"這會破壞我的計劃。"
"我才不管你什麼計劃,"他抱住她,把她壓在地上,"今天是我生日,一切都得聽我的!"他扯開她的衣服,開始親她身體。他的吻好冰,像銀河的星星掉在她的皮膚上。她看着天上的星星,她已經好久沒有看到星星了。
"等一下……"她抓住他頭,"讓我把裙子脫掉……"她作勢脫裙子,趁他鬆懈時逃開。
"你欺負我跛腳不能跑!"他在後面大叫。
回到房間,他沮喪地坐在沙發上,她走進浴室。
"我身上都是沙,進去洗一下……"她在浴室內叫。
"嘿,今天是我生日,你應該讓我快樂才對!"
"什麼?"她裝作沒聽到。
"算你狠……"
他打開電視,無聊地看着。正當他要打瞌睡時,靜惠走出來,站在浴室門口……她穿着北一女的制服。
回台北的飛機上,空中小姐送上餐盒。
"吃一點吧。"靜惠說。
"我不餓,你吃。"
她摸着有航空公司標誌的餐盒和旁邊的果凍。
"你晚上吃得很少,吃一點吧!"
"我真的不餓,你幹嗎一直逼我吃?"
"我是為你着想,不吃就算了。"
"好好好,我吃。"
徐凱打開餐盒,裏面是一個天藍色盒子。
"喔……"
他拿出來,是Tiffanys藍盒子。他打開,一隻銀色戒指。他拿起來,戒指內側刻着:
心誠則靈
"我們共勉啰。"靜惠說。
"我被你打敗了,"他搖搖頭,"我不敢送你我替你準備的禮物了……"
"怎麼可能,你準備的禮物一定更棒!"她故意再給他壓力,她知道他承受得起。
"這應該很難刻吧?"徐凱問。
"還好李安不是多話的人……"靜惠說,"我幫你戴……"
"很合適,你怎麼知道我的尺寸?"
"我就是知道……"
他握住她的手,不想再追究。他們都太聰明了,何必一定要揭穿對方?何不享受這一次?
"淡水的那隻戒指!"他指着她,"我一直不懂那天你為什麼要買戒指給我!"
他以為生日已經過完了,沒想到星期一走進辦公室,看見結他旁放着一幅用牛皮紙包好的畫。他站在前面笑,不願拆開。他打給她。
"你怎麼把東西放到我辦公室的?"
"我們不是說好,都不問的嗎?"
"我想我知道這是什麼。"
"對啊,你一定知道。"
他一手拿着手機,另一手拆開畫。
"Oh,God"
如他預料,那是《JerryMaguire》的海報。那部他最喜歡的電影,那張他在紐約找了半天,最後卻被航空公司運掉的海報。此時在他辦公室,油畫處理、黑框裱好,上面仍有他最喜歡的文案:"EverybodylovedhimEverybodydisappeared.JerryMaguire.Thejourneyiseverything."出乎意料的,是她把那張海報做了特別的處理,把湯姆·克魯斯側面低頭微笑的臉變成徐凱的臉,神奇的是,徐凱的臉的角度、陰影、皮膚的顏色、甚至連笑時嘴邊的皺紋,都和湯姆·克魯斯完全一樣。徐凱的臉和海報融合得如此自然,好像海報上本來就是他。
"你想當JerryMaguire,"靜惠說,"就讓你當JerryMaguire。"
徐凱從來沒有笑得這麼久。
"我不問你是怎麼做到的……不過,你怎麼會有我的照片?"
"你就不能乖乖地佩服我一次嗎?"
"好,我乖乖地佩服你一次……喔,該死,鮑布·狄倫的咖啡廳!"
下禮拜就是她的生日,他整個禮拜都在降低她的期望,說他沒有辦法和她比。"我們在一起,好像在比賽!"他說。
"對啊,我怎麼樣也打不過你。"
"這樣正常嗎?"
"我不知道,你經驗比較豐富,你以前交別的女友,也會這樣嗎?"
"從來沒有,跟你在一起,我自然會有很多靈感。Youinspireme!"
"等一等,這好像是JerryMaguire的台詞。"
"沒有,這是真心的。"
星期五下班,下着大雨。他來接她,在大樓門口等了半個小時。
"對不起,老闆一直拉着我講話,走不開。"
"沒關係。"
他們都沒有帶傘。他要她在大樓門口等,自己走到街上,在雨中淋了幾分鐘才叫到車。他跑回大樓門口,用手蓋着她的頭,和她一起走上車。
"小心頭……"他輕壓她的頭,怕她撞到車頂。
"今天好累,會從早開到晚。"
"太好了!"他說。
她不知道他為什麼說太好了,等他帶她走到那家飯店的三溫暖的門口,她才恍然大悟。
"這是優酪乳spa。"
"優酪乳spa?"
"這是印尼爪哇島流傳的一種秘方,皇家貴族在出嫁前40天,每天要用這種秘方敷滿全身,這個秘方中有檀香木、姜、碎米粒、茉莉精油等等。他們先幫你全身按摩,然後再敷上秘方,然後再用優酪乳按摩全身。出來之後,你會全身雪白,連續做40天,你就可以出嫁了!"
"那我現在做會不會太早了?"
"你現在做剛剛好。"
她笑了笑。不用別的,這句話就是最好的生日禮物。
"為了讓你更舒服,我幫你請來了湯姆·克魯斯來台灣時的按摩師。"
"虧你想得到。"
"是你給我的靈感,JerryMaguire那張海報,Youinspireme!"
三溫暖后,他帶她到他們第一次約會的那家餐廳,給了她第二個禮物。
"沒什麼,只是一張生日卡。"
她打開,上面寫着:
和我在一起,你不會錯過任何事情。
卡片右半頁有一根回形針,夾着卡片背面的東西,她把卡片翻過來……
兩張去米蘭的機票和在米蘭看《圖蘭朵公主》的票。
"6月16號,我們到米蘭約會好不好?"
吃完飯,他們坐上計程車。
"我們到你家?"徐凱問。
"當然好!"收到這些禮物,她已經什麼都好了。
計程車開上忠孝東路,雨越下越大。時間已經晚了,路上的車不多。到八德路口時,徐凱突然叫計程車停下。
"怎麼在這裏下?"靜惠問。
他沒有回答,拉着她下車。他們衝進騎樓,徐凱還是什麼都不說。他拿起手機,打了一個電話。
"小張,可以開燈了。"他掛掉電話,轉頭對靜惠笑,"你看……
他抬起手,指向忠孝東路和八德路交叉口的高架橋,她的眼睛慢慢跟着他的手移到交叉口的紅綠燈,往上移到高架橋,再往上移到高架橋上的路燈,路燈上第一銀行的霓虹燈,霓虹燈旁的電影廣告牌……
電影廣告牌上的燈突然打亮……
上面的電影廣告是……
LittleIrene,
Wouldyoumarryme?
LittleIrene,
HAPPYBIRTHDAY!
右邊是英文字,左邊是雷諾阿的《LittleIrene》。
燈很亮,照着圖上小艾琳的眼睛閃閃發光。
燈很亮,把"Wouldyoumarryme?"照出了陰影,好像同一個問題問了兩次。
燈很亮,落下的雨一條條好清楚。
雨好大,水珠聚集在小艾琳的臉上。
雨好大,靜惠走進雨中,近看那個廣告牌。雨從她的鼻下流進嘴巴,她吐出來。她回頭看徐凱,他走出來,理一理她濕掉而纏在一起的頭髮,然後突然把她從地上抱起……
"這個廣告整晚都會亮着,"徐凱親着她濕透的肚子,"你讓很多10點以後回家的人不再孤獨。"
她不知道那晚有多少人看到那個廣告,多少人的孤獨得到安慰。但她知道,那一晚,她的孤獨退役了。那個征戰了33年的將軍,在徐凱的臂膀旁光榮地卸甲歸田。回到家,她很滿足地倒在床上睡着。他親吻她說"生日快樂"時,她累得語無倫次,直說"最近是買美金的好時機,我下禮拜給你提proposal……"第二天醒來,她發現脖子上多了一條項鏈。徐凱還在睡,她沒有叫醒他。她打開床前的小燈看,是一個心形的小水晶,裏面有藍色的水,水裏面是一粒米。她把燈靠近,藍色的水閃閃發光。她搖一搖,水滾動米,她這才看到米正反兩面都刻了字:正面是"凱",反面是"Irene"。
"是在紐約定做的。"
不知何時他醒了,摸着她的頭髮說。
"你把我們的名字刻在同一粒米上,我們一輩子都要吃同一碗飯了……"靜惠說。"我就是這個意思。"
新的一年,新的一歲,阿金在恢復中,地球變得更溫暖。他們這樣很放肆地快樂了好幾個禮拜,直到奇怪的電話又出現。
那晚他們看完電影,回到徐凱家已經兩點多了。在進徐凱家的樓梯時,他的手機響起。
"喂……嘿……好啊……沒有……嗯……我再打給你好不好?……拜……"
靜惠的心跳了一下。掛掉電話,徐凱什麼都沒說,她也沒問。她不想做一個疑神疑鬼的人。整晚,她躺在床上想。徐凱在旁邊安穩地睡着,發出安詳的呼聲。
第二天一早她就起來,七點不到就穿戴整齊。臨走前,她親吻他,他眼睛都還張不開,嘴歪斜地笑着。
"我先走了。你再睡一會兒!"靜惠說。
"今天好累,可以睡到中午。"
"我再打電話給你。"
"要不要我替你叫車?"
"現在早上了,外面很多車。"
她離開他家,走到巷口坐車。在計程車上,她打電話回他家,卻在講話中。她看錶,七點十五分。她再試一次,講話中。到了公司,看了一下總公司傳來的報告。八點二十。她再打,仍是講話中。"是他的電話沒放好吧,"她想。八點五十五,交易開始前,她再打一次,通了,她一聽到鈴聲就立刻掛斷。
在徐凱家,靜惠開始睜大眼睛。她不知道自己要找到什麼。徐凱在她身邊,她當然不敢大剌剌地去翻他的東西。她只是變得不太專心,她感覺自己有兩個使命:一個是在徐凱面前做一個完美的情人,另一個是證明徐凱不是一個完美的情人。"你們這樣怎麼走得下去?"程玲說,"你根本不相信他。"
程玲帶她來到婚後將搬進的新家,裏面正在重新裝潢,各種建材散置一地。地板全部被撬起,露出灰色的水泥地。木屑在空氣中飛,工人的煙屁股放在餐桌上。"我希望證明我是錯的,我所有的懷疑都是多餘的。"
"我早就跟你說過,當你有任何懷疑的時候,事情就沒什麼好懷疑的了。"
"也許是我多慮,我一向是個多慮的人。"
"你為什麼不直接問他?"
"他不見得會說實話。"
"唉,你們就像我這個家,"程玲踢開地上一塊木板,"以前很漂亮,現在外面看起來不錯,裏面卻滿目瘡痍。"
"可是重新裝潢后,它會更好的,對不對?"靜惠很高興抓到程玲的破綻,"你花了這麼多錢,就是相信現在這些只是暫時的,將來這個家會更漂亮,對不對?"
"你和她還有聯絡嗎?"早晨的餐桌,他看着報,她從果汁中突然抬頭問。那是一個星期一的早上,她想,就算吵開了,她還可以逃到公司。用一個禮拜的忙碌來麻痹自己。
"當然沒有。你為什麼突然這樣問?"他的口氣很平靜。
"我覺得你最近怪怪的。"
"沒有啊,你為什麼會這樣覺得?"
"上禮拜四我們回家,半夜兩點多,你接了一通電話,那是誰?"
"是小江啊。"
"真的嗎?"
他站起來,走到客廳拿起電話,再走回來,"你打電話去問他。"
她看着他,知道一場風暴要來了。他站在她面前,電話仍拿在她鼻子前,她不拿下。
"你從來沒有真正要相信我對不對?"
她想要提起那天一大早她打電話回家,他的電話一個多小時都在講話中的事,但說不出口。
"當然不是,"靜惠辯解,"我相信你。只是這些事情,讓我覺得不舒服,我把我的感覺告訴你,這有錯嗎?"
"你不是'告訴我',你根本就是在'審判我'。我們天天在一起,你為什麼還會這麼想?和你在一起,我電話都不敢接,就是怕你起疑心。過去我三天兩頭去party,現在人家找我,我理都不理,也是在乎你。但你還是不相信我。我感覺像一個有前科的犯人,只因為做錯過一件事,到後來不管再怎麼努力,都沒有用了。"他的聲音很大,在清晨聽起來更為刺耳。他背對陽台,擋住早晨的陽光。屋內很陰暗,空氣流動得很遲緩。灰塵黏在她的皮膚上,她全身發癢。她從來沒有看他這麼生氣過,臉漲紅着,手不停地顫抖。她走到他身後,搭上他肩膀,他用力把她甩開。
她離開。
那兩天她一直打電話給他,手機沒開,家裏和公司都是答錄機。她留言,問他好不好。她到他家門口等他,沒看他進出。她打電話到公司,找到總機小姐。"他這兩天請假。"總機小姐說。
她打開抽屜,找出從電信局調出來的通話記錄,撥徐凱曾打過的那個號碼。剛好也關機。
是巧合吧,她想。
徐凱失蹤后的第四天,她終於用手機找到了他。晚上10點,他身後十分嘈雜。"你好嗎?"
"還好啊,你呢?"
"我們見面談一談好不好?"
"現在嗎?"
她被他猶豫的語氣刺傷了,好像他們只是吵架的同學,過去的關係僅只於互抄作業。他們之間沒什麼大問題,有問題也不需立刻解決。
"別這樣,我們談一談嘛……"靜惠懇求。
"好啊……不過我現在在外面……我們約明天好不好……"
"你現在在忙嗎?"
"沒有啊……"
"那為什麼不現在談?"
他不講話,她聽着他身後的嘈雜聲音。是西門町?忠孝東路四段?某個舞廳的門口?某個pub的洗手間?
"那你明天什麼時候有空?"靜惠問。
"下午……"
"那我明天下午再打給你好了!"
"靜惠……"
"嗯?"
"謝謝你打電話來。"
她掛下電話,接下來一個小時,看着像棺木一樣靜默的電話。她以為徐凱會立刻打給她,但他沒有。她想,她和徐凱畢竟是不同世界的人,不在於年齡、學歷、工作,或價值觀,而在於悲傷時的自處之道。不在一起的時候,比較難過的總是她。徐凱很容易找到分心的方法,她則總是無謂地在原地掙扎。徐凱能夠去熱鬧的地方,她走到哪裏都覺得像墳場。
她這樣想了四個小時,直到半夜2點。電話沒有響,他應該已經睡了吧。她突然很好奇,想知道他現在在哪裏。她打他手機,響了十幾聲後進入語音信箱。十分鐘后她再打,仍是相同的反應。
她拿着無線電話,用天線戳自己的額頭,她怎麼讓自己變成這樣?過去她自由獨立,一瓶礦泉水就可以快樂過一天。現在找不到徐凱,她坐立難安,對所有其他的事物失去興趣。她是一個專業的美金交易員,白天在持續的壓力下做即時的判斷。碰到徐凱,她喪失了判斷和承受壓力的能力。她不想看電視、不想看書、不想打電話給程玲、不想閉上眼睛。
她打電話到他家,響了很久,他接了起來。
"你回家了?"
"對啊……"
"你睡了嗎?"
"嗯……"
"我們見面好不好?"
"明天吧……"
"我們不要這樣好不好?"
"我們不是說好明天見面嗎?"
"這樣你睡得着嗎?"
他不說話。
"那為什麼不現在見面?把事情講清楚,大家都可以睡個好覺。"
他們靜默了一會兒,她已筋疲力盡
"我現在過來,我盡最大的努力,要不要見我,你自己決定。"
她快車到徐凱家門口,打電話上去,他接起來,"我下來。"
雨絲飄過白色的路燈,脆弱得像掉落的白髮。她注視路燈泛開的白色光環,眼睛模糊開來。
他走出來,臉色很沉重。
"我想給你一個東西,"她裝出微笑,把音調提高,從口袋裏拿出兩張票,"這是《Bounce》的票,明天晚上的,我今天去買的預售票……"
"謝謝……"他收下,沒有特別的表情,"我們去走一走。"
"我們上去談嘛……"
"我想走一走,"徐凱說,"我們去走一走。"
那一刻,她就知道不對了。那一刻,她就該走的。為什麼她不走呢?不甘心?不服氣?不了解?不認輸?
"為什麼不讓我上去?"
"沒有啊,我想透透氣……"
"上面有人對不對?"
他笑笑,搖搖頭,"別這樣……"
"那我們上去,我的東西還在你家……"
"我改天拿給你。"
"我現在就要。"
"何必急於現在呢?"
"你現在給我好不好?"
"好,你等我一下,我上去拿給你。"
"我跟你一起上去。"
"靜惠,別這樣……"
"我沒有怎麼樣啊?我只是想上去拿我自己的東西。"
他看着她,不知道怎麼回答。
"我送你回家吧……"
"不是要上去拿東西?
"太晚了,明天吧……"
徐凱已經說得很明白了。那些從街燈飄下來的雨絲落在她的臉上,她覺得好癢。可以走了,她告訴自己。她對自己的羞辱已經完成,她的尷尬明亮得像頭頂的路燈。
"走吧,我送你回家。"他撥手機叫車。
"不!"她粗魯地搶下他的手機。
"靜惠……"
"讓我上去。"
"別這樣,我們不要這樣……"
她握着他的手機發抖。
徐凱說:"想想紐約,想想阿金,我們之間有過一些美好的東西,不要讓最後變成這樣……"
他又提到阿金,她生氣了,放聲大叫,"這句話你應該講給你自己聽!"
"靜惠……"
她堵在門口,不說話,臉貼在鐵門上。徐凱抓着她的手,試着拉開她,她用力抵抗。徐凱感覺她在施力,鬆開了手,她的手反彈到鐵門上,嘣的一聲,在深夜,撞擊聲更為響亮。
"靜惠,我們去看《Bounce》吧……"
她很固執地搖頭,背貼着鐵門不動。
他們沉默對峙。徐凱蹲下,看着地上一攤積水,小雨不斷地打進去。
她的腦袋一片空白,卻突然想起幾年前在美國看過的一部紀錄片,她常用那部片來激勵自己,告訴自己那是她要的愛情。那部片講的是1996年5月,12隊登山者挑戰珠穆朗瑪峰。其中最大的一隊有50人,由經驗老到的新西蘭登山高手羅伯特·霍爾領軍。5月8日,他們在攻頂時遇到一場暴風雪,隊伍被打散,8人喪生。領隊羅伯特·霍爾知道自己也沒有希望了,用無線電和營地的同伴取得聯絡,同伴為他接通了遠在新西蘭的太太珍。他在零下100度的低溫、6700米的高峰、史無前例的暴風雪和地球另一端的太太告別。最後,他們一起為珍腹中七個月大的孩子取了名字。然後他就在冰雪中睡去,任憑珍在無線電另一端叫喊,也醒不過來。她想,和羅伯特·霍爾比起來,自己好猥瑣、好卑賤。
然後他們聽到樓上鐵門打開的聲音,好像從珠穆朗瑪峰傳來。她醒來,徐凱站起,他們四目交接。
"靜惠,我送你回家吧……"徐凱走過來,試圖牽她的手,她仍緊貼着鐵門不放,"靜惠,我送你回家吧……"
她搖頭,杵在門口,背貼着鐵門,徐凱靠着門邊的牆壁。
細雨打在她的嘴唇。
現在走吧,還來得及,何苦這樣傷害自己?
細雨打進她的眼睛。
"靜惠……"
樓梯間傳來高跟鞋的聲音……
現在走吧,就當作這是一個夢。明早醒來,你什麼都不會記得。
"靜惠……"
現在走吧,徐凱說得對,你們有過一些美好的東西,公園、基隆、小艾琳、心誠則靈,為什麼要把它們完全破壞?
樓梯間的腳步聲越來越近……
"靜惠,來,我送你回家……"
走吧,你如果愛他,就給大家都留一點顏面。
她仍站在門口不動。
高跟鞋聲走到一樓……
靜惠移到門旁。
鐵門從裏面被打開,嘣一聲,好像黑夜中有人開槍。
裏面走出的女子擦撞過靜惠,一直往前走。靜惠沒有看到她的正面,只看到她濃密的捲髮、高挑的身材、雪白的腿、還有那雙高跟鞋。徐凱低頭站在一旁。
沒有人講話,靜惠的屁股沿着鐵門慢慢下滑,直到她坐到地上。她的手卡到門縫,讓鐵門關不起來。裙子坐在地上,立刻就濕了。她的腿張開,內褲露出來,鞋掉在幾步之外,腳踩到地上的髒水……
"靜惠,我們起來……"徐凱蹲下來抱住她,"我送你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