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姐坐月子
父親坐在堂屋的木凳子上,查着一本舊舊的《康熙字典》。他要給大姐的孩子取名字。我父親是個既傳統男人又不傳統的男人。為什麼呢?傳統在於他的外孫,是個女孩,不能按家譜的排行順序取名字;不傳統呢,是因為大姐雖生個女孩,他一樣疼愛,甚至比生一個男孩更讓他高興。
父親翻了半天字典,再三琢磨,才給這新出生的女孩取好名字”玲琍”。既像玉,碰擊出好聽的聲音,又像琉璃一樣的美。女孩跟我表哥姓,也就是和母親同一個唐姓。
小娃娃的哭聲尖而脆,我不喜歡。她像知道我不喜歡,故意使勁哭,哭聲切割我的大腦,本來,我在這個家是最不受關心注意的人,有了這個小娃娃后,我就完全不存在了。
因為天氣變熱,擔心小娃娃生痱子,不久她就與大姐分開睡,睡在家裏的小竹床上。她一見我就開哭,如同天敵,不聽到父親或是大姐、四姐訓斥我,她不會停止。
四姐上閣樓來,對大姐說:“媽媽叫你戴上頭巾,怎麼沒戴?”
大姐說母親管不着她,她才不信坐月子頭不能吹風。她指着床前方凳子上的湯,要四姐喝點。
“不喝,我怕得很。”四姐說。
“喝頭胎胎盤湯最補人,傻得很!”
大姐說她專門給接生站的醫生說了不少好聽的話,才把她女兒的胎盤留下的,否則別想搞着這種好東西,哪怕是自己身上長的。
大姐遞過來湯碗。
四姐推開說:“你在衛校學過,怎麼信吃胎盤?”
“正因為我是學醫的,我才知道這是最營養的東西,含有巨球蛋白β抑制因子,能抑制各種病毒,還含有酶、氨基酸和碘。六妹,來,嘗嘗。”
我接過碗來,湯飄着一種香氣,還有一股說不出來的腥味,我的胃裏直翻,想嘔吐。於是我放下碗。
“你看,這事我都沒讓媽媽知道,她會反對的,一定會說,人身上的東西怎麼可吃?”大姐轉向四姐,“你幫我清洗,加酒加姜,悄悄燉,你真是我的好妹妹。”
四姐說:“快點喝,不然味大。”
四姐根本不用提醒大姐,胎盤的腥味隨着湯變涼增濃。大姐不管,她用手捂住鼻子,一口氣將剩下的半碗湯倒進肚子裏。我真佩服她。
母親為了大姐坐月子能吃老母雞和雞蛋,晚上加班抬氧氣瓶,像一個男人一樣賣命地幹活。夜裏她回到集體宿舍,隨便將瓷缸里的冷飯,泡開水和着鹹菜吃完,往床上一倒,沉沉地睡去。
為了省事,母親的頭髮剪得短短的,本來橢圓的臉變得日漸瘦削。兩件藍色亞麻棉布衣服,洗得發白,輪換着穿。她的身體散發出一種香味,那麼勞動,卻幾乎聞不到汗臭。
我五歲前後記得最牢的就是大姐吃胎盤和母親好聞的氣味。毎當大姐的女兒以哭聲對我表示不喜歡時,我就到江邊,坐在窄窄的石梯上,看江上的船。淡淡的晚霧中,一艘、兩艘船駛過,也許下一艘,母親就在裏面。我真想快快地撲進她溫暖的懷裏,像別人家的孩子那樣,得到母親的撫摸和親吻。
媽媽(刪會的),總有一天她不會像現在這麼冷淡我,遠離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