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一生一代一雙人
那是康熙八年,皇帝親政后的第一次大選。
此前,康熙在繼位后四年、剛滿十二歲時,便遵庄妃太皇太后懿旨,娶了輔政大臣索尼的孫女赫舍里珍兒為後。次年康熙扳倒螯拜,得以親政,一則年紀尚幼,二則忙於政務,直至這年秋天,才又輪到三年一次的大選,也是他親政后的第一次大選。依照祖例,十三至十六歲的旗籍女孩都要造冊備選,納蘭碧葯,便這樣被送進了深宮,從此“寂寞鎖朱門,夢承恩”。
是的,她不叫葉赫那拉,而叫納蘭。
這世上,有無數的人姓葉赫那拉,卻只有兩個人姓納蘭:一個是納蘭成德,一個就是納蘭碧葯。
這是她和容若獨有的姓氏。只有他們倆,再沒第三個。
那一年,他十歲,她十二歲,都還是才總角的小孩子,因是堂姐弟,無須迴避,遂得以青梅竹馬,嘻笑無拘。
明珠剛剛提了內務府總管,建了這所明珠府花園。他和她坐在水塘邊,一邊剝蓮子,一邊似是而非地討論着一些國家大事。此前庄廷銃明史案發,牽連致死七十餘人。小小的納蘭容若深為震撼,對堂姐說:“他們都是有學識有才華的文人,不過是出了一本書,怎麼就成了死罪,還死了那麼多人呢?”
碧葯說:“這就是皇權啊。權柄之下,一言九鼎,人命賤如螻蟻。”
容若悠悠地嘆了一口氣:“可是他們的學問,他們的詩詞歌賦,真是好。我不喜歡葉赫那拉這個姓,我決定給自己另取一個姓,納蘭,多好聽。”
碧葯認真地想了想,點頭說:“好,我跟你一樣,也姓納蘭。”
能夠得到堂姐的贊同,容若心中充滿了知己之感,大聲說:“好,我們兩個同心同姓,都姓納蘭。我叫納蘭容若,你叫納蘭碧葯,就只我們兩個,一生一代一雙人,再沒第三個。”
碧葯原比容若大兩歲,聽了這話,芳心動搖,用力將手中的蓮子拋向湖心說:“對,納蘭容若,納蘭碧葯,就像兩朵並蒂蓮。”
他們為了紀念這有意義的“改姓之日”,還特地在水邊種下了兩株夜合花,手牽手地立誓:“朝開夜合,百年好合,蓮心蓮子,成雙成對。”
後來每每想起,真是不吉利。哪裏有在夜合花下許願的呢?“夜合花”和“百合花”是渾不相干的兩件事,“朝開夜合”,形容的恰恰是短暫無常,又怎能成為“百年好合”的比興?“蓮心蓮子”,原是世上最苦澀的,難怪會帶來一世的相思。
“一生一代一雙人,爭教兩處銷魂。”康熙八年的大選,將十六歲的納蘭碧葯送入禁廷,從此一入宮門深似海,違背了“蓮心蓮子,成雙成對”的誓言,開始了“碧海青天夜夜心”的日子。
而納蘭容若,則過早地學會了相思。那一年,他只有十四歲。
世人評價納蘭詞,說他“悼亡之吟不少,知己之恨猶深。”
悼亡,自然指的是亡妻。他在詞裏大聲宣告的愛情,幾乎都是寫給盧夫人的——在她死後,用“悼亡”的名義,一遍遍地訴說著她生前的故事。
誰念西風獨自涼?蕭蕭黃葉閉疏窗。沉思往事立斜陽。
被酒莫驚春睡重,賭書消得潑茶香。當時只道是尋常。
這首《浣溪沙》,後來成了悼亡詞的絕唱。它太經典,太纏綿,太痴情,以至於世人因此將納蘭詞中所有的相思懷戀,都給了盧夫人。
然而他們卻忽略了,在盧氏活着的時候,他也寫過許多情詞,也是一樣地幽憤,無奈,咫尺天涯般地絕望。
“昏鴉盡,小立恨因誰?
急雪乍翻香閣絮,驚風吹到膽瓶梅。
心字已成灰。”
那時他還年紀輕輕,榮華正好,倜儻風流,如何就“心字已成灰”了?當然不是為了盧夫人,因那時她還沒有嫁入明珠府中來。如此,那麼多的纏綿愁緒,離恨別思,都是為了誰?
“記得別伊時,桃花柳萬絲。”
“人在玉樓中,樓高四面風。”
“相思何處說,空有當時月。月也異當時,團圓照鬢絲。”
“小屏山色遠,妝薄鉛花淺。獨自立瑤街,透寒金縷鞋。”
他用了晚唐小周后“金縷鞋”的典故,因為那個相思相望不相親的女子,藏在深宮。
碧葯入宮那年十六歲,很快便得到皇上寵幸。有兩件事可以證明她得寵之深:一是當年九月,明珠改任都察院左都御史;二是次年春天,碧葯生下了承慶皇子。
明珠府里擺了家宴慶賀。沒有人留意,冬哥兒在淥水亭畔流盡了眼淚。過了沒幾個月,宮中忽然傳來皇子夭折的消息。明珠府里一片凝重,連空氣都彷彿凍潔了,這回不僅是冬哥兒為表小姐傷心,就連明珠也沉默了很長時間,又特地請旨,許覺羅夫人入宮探視。
清廷規矩,嬪妃入宮后,便連親父兄亦不得見,只有病重或妊娠時,才許母親探視,而且還要“請特旨”。然而碧葯情形特殊,因為生母過世得早,自幼在明珠府里長大,所以視覺羅氏如親娘一般。加之皇上愛寵有加,竟許明珠頻頻請特旨,令覺羅氏入宮探慰。
那段時間,明珠府花園烏雲慘淡,而明珠的眉頭也鎖得特別緊。直到隔年碧葯再次受孕,生下來的仍是一位皇子,明珠這才舒展了眉頭。碧葯是他的棋子,他那樣精心教導她,栽培她,就是為了送她入宮,邀寵固權。尤其是之前的四位皇子全部早夭,所以碧葯所生的皇五子胤禵,就成了實際上的皇長子,有了爭太子的可能性。
這一年,容若已經十七歲,不再是從前那個單純的小孩子了。如果說之前他對碧葯還一直不能忘情,一直心存幻想的話,到了這時候,他已經徹底明白她的想法。
很明顯,她想做皇后,想要權力。她的心中,早已經沒有了他。
“綠葉成陰春盡也”,他和她,到了最後的告別時分,從此是兩路人,越走越遠。
他再次為她寫下一首詩,《詠絮》:
“落盡深紅葉子稠,旋看輕絮撲簾鉤。
憐他借得東風力,飛去為萍入御溝。”
他病了,雖然不是寒疾,卻是真的心字成灰,相思成冰。他拒絕了廷對,爭權奪位的事,留給她做就是了,他只想做一個兩袖清風的白衣書生,流連於經史子籍間。
難得的是,明珠居然應允了他不參加殿試的請求,並且主動提議:若說是為別的病誤了考期,只怕眾人信不及,不如說是寒疾,須得避居,免得過給別的考生。如此,眾人方不至起疑。
就像一首流暢的樂曲突然中斷,彈了一小段間奏,納蘭容若的生命中憑空多出了這三年的插曲。
三年中,當人人都在為納蘭的誤考嘆惋可惜的時候,他卻只管埋頭苦讀、編修、雕印,每逢三六九日,即往徐乾學的府上講論書史,常常談到紅日西沉,樂而忘返。
康熙十三年,無論對於皇室還是明珠府,都是非常重要的一年。
在這一年裏,赫舍里皇後生下了皇子保成,而納蘭成德為了避諱,改名為納蘭性德。
改了名字的納蘭,似乎連心氣都改了。那不僅僅是一個“成”字,那是皇權的標誌。因為皇子叫了保成,“成德”就只能變成“性德”,他連一個名字都不可抗爭,何況是已經入宮的堂姐呢?
納蘭空若徹徹底底地灰心了。他終於答應娶親,娶的是兩廣總督盧興祖的女兒。盧氏一進門,就給明家帶來了興旺之相——這年底,明相的妾侍為他生了第二個兒子揆敘。
明珠府張燈結綵,新人新事,從此很少有人再提起表小姐。屬於碧葯的一章,就此揭過了。
但是,納蘭容若,真的可以忘記納蘭碧葯嗎?
烏絲畫作回紋紙,香煤暗蝕藏頭字。
那兩個“字”,一個讀作“碧”,一個讀作“葯”。
漿向藍橋易乞,葯成碧海難奔。
容相訪飲牛津,相對忘貧。
這句詞中,“若容”兩個字顛倒過來就是“容若”,而“葯成碧海”顛倒過來,便是“碧葯”。
難怪他會說“漿向藍橋易乞,葯成碧海難奔”;難怪他會說“惆悵彩雲飛,碧落知何許”;難怪他會說“寂寞鎖朱門,夢承恩”——他愛的女子,承的是君恩,叫他怎能不“相看仍似客,但道休相憶”呢?
人們從來都不懷疑,納蘭容若一生中最愛的女人,是盧夫人。卻原來,納蘭碧葯才是他的初戀,他的情殤,走進他心裏的第一個女子,他情竇初開時就發誓要娶的人。“相看仍似客,但道休相憶”不過說說罷了,若果然能做得到,又怎會一次次地朱門瑤階,佇立遙望?
“不見合歡花,空倚相思樹。”愛上一個人,原是一輩子的事啊。
但是,碧葯既已入宮,封妃晉嬪,如何兩人還能見面?他說“相看仍似客”,是在何處相看?他說“一昔如環”,這“一昔”又是何昔?他說“曲闌深處重相見,勻淚偎人顫”,又是哪裏的曲闌?他說“迴廊一寸相思地,落月成孤倚”,又是哪裏的迴廊?他說“深禁好春誰惜,薄暮瑤階佇立”,何為深禁?又何為瑤階?他說“綠陰簾外梧桐影,玉虎牽金井”,又是玉虎,又是金井,難道他們的相約之處,竟是御苑禁廷?
莫非,因情生孽,才是納蘭之死的真正原因?
沈菀兵行險招,終於在明珠府花園裏住了下來。偌大的西花園裏,就只有沈菀和幾個丫頭婆子,一到晚上,都早早關了房門,不敢出門,也不敢出聲。
原來,自從公子死後,人們便傳說西花園裏鬧鬼,夜裏經過,每常聽到有人嘆息,偶爾還有吟哦聲,卻聽不清念些什麼。人們都說那是公子留戀着淥水亭的最後一次相聚,靈魂還徘徊在亭中不肯離開。
但是沈菀反而喜歡,因為這時候的西園,是她一個人的西園,這時候的淥水亭,卻是她與公子兩個人的淥水亭。她走在淥水亭畔,自言自語,或吟或唱,回味着一首又一首納蘭詞:
水浴涼蟾風入袂,魚鱗蹙損金波碎。
好天良夜酒盈尊,心自醉,愁難睡。西風月落城烏起。
這首《天仙子》,副題《淥水亭秋夜》,是公子為了這淥水亭月色而寫的。當公子寫這首詞的時候,也像自己現在這樣,徜徉荷塘,邊走邊吟的吧?
他還有過一首題為《淥水亭》的詩:
野色湖光兩不分,碧雲萬頃變黃雲。
分明一幅江村畫,着個閑亭掛夕曛。
此外,他還在《淥水亭宴集詩序》中寫道:
予家,象近魁三,天臨尺五。牆依綉堞,雲影周遭,門俯銀塘,煙波滉漾。蛟潭霧盡,晴分太液池光;鶴渚秋清,翠寫景山峰色。雲興霞蔚,芙蓉映碧葉田田;雁宿鳧棲,粇稻動香風冉冉。設有乘槎使至,還同河漢之皋;倘聞鼓枻歌來,便是滄浪之澳。若使坐對亭前淥水,俱生泛宅之思;閑觀檻外清漣,自動浮家之想。
淥水亭詩會,是公子人生在世最後的快樂時光。
沈菀將納蘭容若的畫像掛在自己的卧室里,每天早晚上香,無論更衣梳篦都要先問一下納蘭:“公子,我這樣打扮可好?你看着喜歡么?”
她有時甚至會左手執簪,右手持鈿,嬌嗔地問:“梳辮好還是梳髻好?你說呢?”
“釵鈿約,竟拋棄”。她和他雖然沒有釵鈿之約,卻不妨有釵鈿之選。
晚上,她抱着那隻絮着荼蘼、木香和瑞香花瓣的青紗連二枕,想着這或許是公子用過的枕頭,便覺得與他並頭而眠了。
自從入門后,她處處留心,事事討好,見了人不笑不說話,低眉順目,恭謹和善,將在青樓里學來的處世精明用上十二分,待客手段卻只拿出一兩分來,已經足可應付這些足不出戶的侯門貴婦了,仆婢下人更加不在話下。因此只住了半個多月,十停人倒認得了九停,人人都贊她和氣有禮,連丫環婆子也莫不對她連聲說好。
這日一早,官夫人的陪房、人稱大腳韓嬸的便捧着一隻匣子過來,說是官大奶奶讓給沈姑娘送葯來。沈菀打開匣子,聞到沁鼻一陣香氣,奇道:“這是什麼葯?怪香的。”
大腳韓嬸笑道:“這可真是好東西,叫作‘一品丸’,是宮裏傳出來的御方兒,聽說從前孝庄皇太后都是吃它的。將香附子去皮,煮、搗、曬、焙之後,研為細末,加蜜調成丸子,可以順氣調經、青春長駐的。因此這些年來,家中主子都備着這麼一匣子,有事沒事吃一丸,只有效應沒有壞處。吃完了就向藥房裏再取去。”
沈菀不信道:“那裏會有百吃百靈的葯呢,況且我現在是雙身子,這葯也能混吃的?”
韓嬸笑道:“所以才說是好東西呢。我們姑爺說過的,這香附子多奇效,最是清毒醒腦,有病沒病,頭痛胸悶,隨時吃一丸,都是有效的。姑爺讀的書多,脈理也通,家中老小若有什麼頭痛腦熱,不願意瞧大夫的,都是問姑爺。從前姑爺在的時候,每年冬天下了霜雪,就囑我們用雞毛掃了,收在瓶中,密封了藏在窖中,化成水后,歷久不壞。也用來煮茶,也用來製藥,極乾淨的。”
沈菀聽了這話,不禁想起納蘭公子給自己改名時,關於“青菀”的一番說辭,立時之間,公子那低頭微微笑着的神情態度就彷彿重現在自己眼前了,由不得接了葯匣抱在懷裏,滿心翻湧。又聽這韓嬸說得流利,知道配藥製藥這些事由她主管,故意嘆道:“公子醫術高明,家裏自有藥房,常備着這些仙丹妙藥,怎麼倒由着公子的病一日重似一日呢,可見再好的葯,也不能起死回生。”
韓嬸嘆了一聲道:“這就是俗話兒說的:治得了病,救不了命。如今且別說那些,這葯你收着,每日吃一丸,吃完了我再送來。不但我們太太和奶奶平時常吃的,就連宮裏的惠妃娘娘有孕時也是吃的呢。”
沈菀見問不出什麼,遂也改了話頭,隨口道:“公子常說起惠妃娘娘嗎?”
韓嬸笑道:“姑爺回家從來不說宮裏的事。倒是太太常說的,說這藥方兒還是惠妃娘娘從前住在府里時另外添減幾味葯重新擬定的。後來娘娘進了宮,按照宮裏的方兒吃藥,還不慣呢,因此稟明皇上,自己另外配製,還送給皇后和別的娘娘呢,也都說比宮裏藥房配的好。”
沈菀聽了這話,想起前情,忙問:“原來娘娘的醫術這樣高明,竟然會自己製藥的。”
韓嬸笑道:“我來得晚,沒親見過娘娘。不過娘娘常賞賜宮裏配製的‘一品丸’,我們府里自製的藥丸逢年節也曾做貢禮送進宮過,娘娘吃了,也說好,可見高明。”說著,不禁面有得色,分明對自己的監葯之功甚為自得。
沈菀察其顏色,知道她是好大喜功之人,遂着意說些拉攏捧贊的話,又故意打聽官大奶奶平時喜歡做何消遣,愛看什麼書,愛吃什麼菜,長長短短聊了半晌,又問起納蘭的侍妾顏氏來。
韓嬸嘆道:“快別提那顏姨娘了。從前姑爺在的時候還好,一直趕着咱們奶奶喊‘奶奶’,雖說有些調歪,總算大樣兒不錯。如今姑爺沒了,她仗着生過孩子,只差沒騎到咱們奶奶頭上來,哪裏還有個尊卑上下?說來也是老天爺不公,咱們姑爺前頭的盧奶奶留下一個少爺福哥兒,顏姨娘也有個展小姐,惟獨咱們奶奶進門四五年,卻連一男半女也無。如今姑爺扔崩兒走了,奶奶還這樣年輕,下半世可怎麼過呢?守是自然要守的,可是沒有個孩子,說話也不硬氣。想起來我就替我們奶奶傷心。當初我們奶奶嫁到明珠府里來做奶奶,誰不說她有福氣,姑爺又年輕又出息,學問好,待人又和氣,都說是金果子掉進銀盆里,打着燈籠也難找的好姻緣。哪裏知道是‘燈下黑’,也只有我們這些身邊的人才知道奶奶心裏的苦罷了。”
沈菀故作詫異道:“難道公子對奶奶不好么?”
韓嬸道:“倒並不是不好。姑爺那樣的人,跟誰也紅不起臉來,連大聲說話的時候都沒有,又怎麼會不好呢?要說我們姑爺的性情也就是個百里挑一的,可他做着御前侍衛的差使,每天天不亮就要當值,黑盡了也不得回來,一時伴駕遠行,一時又偵察漠北,十二個月裏頭倒有十個月在外頭,難得在家兩日,又為了那些天南海北的新舊朋友奔走操勞。我們奶奶在這園子裏住着,想見姑爺的面兒也難。要不然怎麼入門來四五年,都不見個信兒呢?”說著,眼睛一直瞟着沈菀的肚子,露出又妒又羨的神情來。
沈菀知道她的意思是說自己和公子露水姻緣,倒比官夫人更易受孕,惟恐她起疑,便故意含了淚嘆道:“我竟也不知道老天爺安的什麼心,你們奶奶明媒正娶的,一心要孩子偏盼不來,我這沒名沒分的倒糊裏糊塗懷上了。剛知道自己有孕那會兒,我真是嚇壞了,公子去得這樣早,我後半輩子沒了指望,再帶着這個孩子,可怎麼活呢?只一心想着去死,又想着跳河也好,吃藥也好,怎麼把這孩子打下來才是。可是後來想想,我和公子是有緣才走到一處,公子去得匆忙,片言隻語也沒留下,倒留了這個孩子給我,我要是把孩子打掉,只怕天不答應我。少不得厚了臉皮來求奶奶,原就打定主意:若是奶奶可憐這孩子,我情願生下他來,就認了奶奶做親娘,我自己做奴婢,服侍太太、奶奶一輩子;若奶奶容不下我,那時候再死不遲。”
韓嬸慌忙道:“可不敢這麼想。親生骨肉,哪能起這個打掉的主意呢?況且也是你和姑爺的緣分如此。我們奶奶是再和氣不過的人,俗話兒說的,不看僧面看佛面,到底也是姑爺的骨血,怎麼好叫你流落街頭?那個顏姨娘不過仗着生了展小姐,已經興頭成那樣兒;倘若你將來生了兒子,可別學她那麼張狂,要記得咱們奶奶的恩情,替奶奶出了這口惡氣才好。”
沈菀知道,若想讓一個對自己有敵意的人化敵為友,最好的辦法就是替對方說出她心裏最想說的話。這方法對付男人向來無往不利,對女人竟也有效得很。果然韓嬸聽她自己先說出要打掉孩子的話,倒比她更着急起來;又聽她說生下兒子來情願認官大奶奶做娘,更是喜歡,立時對沈菀親熱起來,拉着說了一大車子的話,又將官氏形容得菩薩轉世一般,這才心滿意足,扯開大步如風一般地去了。
沈菀立在門前,一直望得人影兒不見了,猶自獃獃地發愣。卻聽頭頂上有人笑道:“小心吹了風。這種時候,再不自己當心着,過後坐了病,可是大麻煩。”抬頭看時,卻是顏氏正從假山下來,手裏抱着幾枝梅花,旁枝斜逸,梅蕊半吐,透着一股子寒香。
沈菀忙迎進來,又命丫頭換茶。顏氏且不坐下,逕自向博古格上尋着一支元代玉壺春的耀州瓶,將梅花插上,一邊擺弄一邊笑道:“從前相公在時,每年臘梅初開,總要在這屋裏插上幾枝,慣了,今年不讓插,倒覺得心裏空落落的。現在你住進來,總算又有了人氣兒了,不如就讓梅花重新開起來吧。”
沈菀滿心感動,笑問:“原來公子是喜歡用梅花插瓶的么?”一語未了,忽想起納蘭詞中“重檐淡月渾如水,浸寒香、一片小窗里”的句子,不禁哽咽。
顏氏道:“不止梅花。相公這‘通志堂’的名兒,是那年為了編書改的。從前原叫作‘花間草堂’,一年四時離不了鮮花的。冬天是梅,秋天是菊,到了夏天,這案上總有一隻玉碗,浮着粉白蓮花,公子管這個叫‘一碗清供’。”
顏氏說一句,沈菀便點一次頭,等顏氏說完,已經不知點了幾十下頭。那顏氏也是難得有人聽她說這些陳年細事,讓她炫耀自己的得寵——在正房夫人面前自然輪不上,在下人面前倒又犯不着,難得來了個沈菀,是剛進府的,什麼都還不知道,正可由着她說長道短,當下便又將容若生前許多瑣細事情拿出來一一掰講。“從前我們奶奶雙身子的時候……”
沈菀聽了這句,倒是一楞,心想官氏原來也有過身孕的嗎?想了一下才明白,顏氏口中的“我們奶奶”指的並非官氏,而是容若的原配盧夫人。
只聽顏氏道:“從前我們奶奶雙身子的時候,也是這樣的大冬天兒,偏就想着吃酸。杏子梅子都好,想得連覺也睡不着。相公說這冰天雪地的可到哪裏弄酸的去呢?倒被他想了個主意,買了許多蜜餞來,把外面的糖霜去凈了,泡在茶水裏給奶奶喝,果然解饞。後來到我懷了閨女,又想吃辣,偏偏大夫說孕婦不可吃辣,公子就吩咐廚房,將辣椒炸了,用油浸了牛羊肉條兒,讓我饞勁兒上來,就嚼兩塊解饞。連老媽子都說,相公真是又聰明又細心。”
沈菀聽得鼻酸起來,由不得跟着顏氏說了句:“公子真是細心。”
顏氏說得興起,又從頭將盧夫人的故事也說了一遍。她是公子的身邊人,又生養過,嘮起體己來更比韓嬸貼切,一字一句都可以落得到實事上去。說到動情處,將絹子堵着嘴嗚嗚地哭起來。
納蘭容若一生中,有名有姓的娶過三個女人:原配盧夫人,續弦官夫人,侍妾顏氏。
他和盧夫人共同生活過三年,人生中最好的三年。
盧氏初歸時,才剛滿十七歲,淹通經史,熟讀詩詞,雖不擅做,卻過目不忘,倒背如流。兩人閑來無事,最常做的閨中遊戲便是賭書,他隨便從架上抽出一冊書翻開一頁讓她背,或者她抽一冊書翻開一頁讓他背,誰背不下來便要受罰。容若一半是讓她,一半也真是精於領會而疏於記憶,常常背錯幾個字,被她捉住痛腳,任她罰。
被酒莫驚春睡重,賭書消得潑茶香。當時只道是尋常。
因為春情繾綣,秋天來時才格外凄涼;正是恩愛非常,天人永隔時更覺難以為繼。
康熙十六年,納蘭容若的生活發生了天翻地覆的大變化:三年一第,他到底還是去參加了殿試,中二甲進士,授三等侍衛。從此扈駕隨從,見皇上的時候多,見妻子的時候少。甚至,當盧氏難產身亡的時候,他都未能在她身邊,讓她握着他的手閉上眼睛……
於是他為盧氏寫下了一首又一首悼亡詞:
“夜寒驚被薄,淚與燈花落。無處不傷心,輕塵在玉琴。”
“近來無限傷心事,誰與話長更?從教分付,綠窗紅淚,早雁初鶯。”
“青衫濕遍,憑伊慰我,忍便相忘……願指魂兮識路,教尋夢也迴廊。”
“重泉若有雙魚寄,好知他、年來苦樂,與誰相倚。我自終宵成轉側,忍聽湘弦重理。待結個、他生知己,還怕兩人俱薄命,再緣慳,剩月零風裏。清淚盡,紙灰起。”
父母一直催他續弦,他只是不肯,堅持要為盧氏守節三年。
覺羅氏說:你縱然不娶妻,妾總要有一個,哪怕是為了照顧福哥兒呢。我看大少奶奶帶來的丫頭錦弦不錯,對福哥兒也好,就是福哥兒也同她親近,不如就把她收了房罷。
容若無可不可,遂將錦弦收房,上上下下,只稱“顏姨娘”。隔年生了一個女兒,因她母親姓顏,容若特地為女兒取了單名一個展字。三年後,又續娶官氏。
可是,他再也沒有展顏歡笑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