瓜菜
電話和摩托車在鄉村最適用,方便了大家聯絡,省了好多時間和腳力。其次是電視,雖然有些節目不一定讓人們全看明白,但至少給夜晚添了些熱鬧。鄉下利用率最低的現代器具要數冰箱,因為瓜菜都在地上,隨吃隨摘,用不着冷藏。大部分肉食多以腌制,熏制,曬制等方式保存,山民們在這方面的習慣不易改變。
收親嫁女之時,照城裏人時興的規矩,一套電器必須齊備,其中冰箱還是斷不能少。只是冰箱買來以後大多不通電,塞滿衣服或農藥,有時候甚至裝上幾袋谷種,算是個密封雜貨櫃。
這樣,在相當一段時間,我家的冰箱就比較特別,也承擔著某種義務和責任。左鄰右舍遇到一點鮮肉確需存儲,以備客人或匠人的光臨,就一碗碗端到我家來,塞入冰箱臨時寄存。他們避免了大冰箱保管小物件的浪費,但使我家冰箱裏的物權過於複雜。有一次我忘記了這一點,打開冰箱,抓到肉就下刀,結果把人家的東西吃掉了。
我家的冰箱公共化了,菜地也是半公共化。那天一個後生走進我家院門,見瓜架下有菜瓜,擰下一個就吃,還厚顏無恥地說不錯,說好甜,說好脆,簡直是打上門來的強盜一個。其實,這也是我少見多怪。村民們在瓜菜方面的私權觀念薄弱,莫說是摘一個瓜,就是摘一籃子瓜,只要別人的園子裏有,也算是摘了白摘,不摘白不摘。
初春時節,菜地上有點青黃不接,我們提着籃子去山上采香椿、蕨菜、蘑菇、春筍一類。沿途遇到村民,尤其是那些農婦,都會領受她們笑眯眯的招呼:“有菜吃沒有?”意思是問要不要在他們那裏摘點什麼。或許,他們會問得更具體一些:“有莧菜吃沒有?”“黃瓜出來了沒有?”“豆角下種了嗎?”……這時候,如果你朝她們的園子裏看一眼,對那裏的形勢表示讚美,或表示驚訝,那就更不用說了,她們隨手找來一個膠袋,往菜園裏匆匆而去,接下來的形勢不言自明。
農婦之間的事務主要是瓜菜外交。一絲微笑,兩句稱讚,還有日後路上的一聲招呼,都相當於超級信用卡,足以償付大堆瓜菜的饋贈,足以換來客氣推讓之間複雜而激烈的拉拉扯扯。正因為如此,醫生吳胖子最不願意種菜,也不理解我們為什麼種菜,有一次見我往地上挑糞,眼睛瞪成了兩個銅錢:“吃這樣大的虧呵?你們家裏是住了一個排,還是住了一個連?”
“你還好意思說,你看你的菜地,都荒了!”
“荒了好呵,退耕還林,綠化祖國。鄉政府就要獎給我鏡框子。”
“你錢多可以買菜吃。我們窮鬼不種吃什麼?”
“買什麼買?我才懶得買哩。”他得意地吹噓,“等天一黑,我提着籃子往門外一走,這峒里的菜不都是我的?”
“人家用手電筒一照,會有你吳胖子的好看。”
“那能怪我么?我碰到了岔路鬼,走錯了菜園子。要怪只能怪岔路鬼,能怪我么?”
這種懶漢理論和強盜宣言居然未受到批判,在場的幾個人反而哈哈大笑。見他光天化日之下開始侵奪路邊鄰家的豆角,有人還當場指導:“胖子,你摘這邊的,這邊的嫩一些。”
不過,吳胖子的強盜式共產主義眼看着快完蛋了。鎮上的一些販子開始進山收瓜菜。接着,隨着有些富裕戶開始買菜吃,一些路邊小店裏便出現了有價瓜菜,雖然買主不多,但已引起村民們悄悄議論。有一天,我妻子看到路邊某農戶的空心菜肥美無比,不覺心動,想貪點小便宜,湊上前去一個勁看菜園,見對方沒什麼反應,又一個勁誇菜園,尤其是誇讚空心菜長得逗人愛。不料一套老經驗不管用,主婦不大認識她,也不知道她要幹什麼,對她的花言巧語無動於衷,眼睛眨巴眨巴,逕自修理水桶去了。
妻子追在她屁股頭微笑和誘導,對方仍是啟而不發,雖然給了她一把椅子,但一片菜葉也沒給她。
這也就是說,朋友式的共產主義也不大靈了。
如此慘痛失敗,讓我笑了好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