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師教
茶盤硯有個雪娥嫂,信基督教。她殘了一隻眼睛,但犁田打禾什麼都做得,歷年來交稅費最全,完成攤派工最早,還收養了一殘疾少年,比男人還勤勞,比幹部還義道。
她第一次見到我,就憤憤批判唯利是圖。她說村裏有一富戶,做什麼都斤斤計較,讓出幾分山給村裡修路,算起錢來也心狠手辣。他就不想想他一窩六七個娃崽是怎麼長大的?——雪娥嫂是指當年大集體的時候。不是靠那時候的大集體,不是靠那時候見人有一口飯,他一大窩娃崽還帶得大?現在倒好,他娃崽大了,也揣着大票子了,就事事要個等價交換,就朝集體的碗裏吐唾沫了!
雪娥嫂對大集體的辯護,使我想起了自己的北歐之旅。當時一路看過去,瑞典、丹麥、挪威、冰島等國家的國旗都是十字旗,可見基督教為它們立國之本。恰恰是在那一片教堂林立的氛圍里,國家奉行社會高福利政策,把所有國民從搖籃管到墳墓,頗有教門之內的平等之風。我一直暗暗猜測,那裏的國策其實是宗教的延伸和放大﹡。
不說北歐,還是回頭來說雪娥吧。我最初以為她是個什麼幹部,其實她連組長也沒當過,只是有話就要說,是個嘴巴直通屁眼的直腸子(雪娥語)。她的最高榮譽是當過一回勞模,但她一聽說要去市裡開會,就嚇得在柴山裡躲了兩天,讓幹部們找不着。後來不得已去了,但經常緊張得出汗,橫着一隻獨眼,噘着一張嘴,很不快活的樣子。
她回來后悄悄告訴我,她進城上台講話的時候,不知道講什麼好,只能背誦幹部寫好的稿子,但說的與想的完全是兩碼事。她一邊說著全靠各級政府的關懷,一邊想着全靠仁慈我主的關懷;一邊說著今後要好好學習國家的法律和政策,心裏說的是今後要好好學習《聖經》……“我心裏要說的話,主是聽得到的。是不是?主是不會怪我亂說的。是不是?”她這樣說。
我這才知道她是基督徒。
“你讀過《聖經》嗎?”
“只聽過一點點。”
“你會唱讚美詩嗎?”
她捂着嘴笑,“直喉籠唱不轉,唱得像鴨叫!”
“你怎麼想到要入教呢?”
“基督教好呵。基督就是一桿公平秤,對就是對,錯就是錯。道理有十分,你就不能只講九分半。”
這個解釋倒也簡單,而且還經典。
“跟你說,我八年來沒有吃過一粒丸子,我老公八年來也沒有吃過一粒丸子。”她是指家人健康不用吃藥,如此“奇迹”的“見證”,實在值得她自鳴得意。
我這才知道,洋教傳到這裏來以後,已經有些變性,洋中帶土,似舊實新。改良教規之一,是信教者不求醫。這倒是很對山裡人的胃口——他們本就對醫藥費的高漲深深發愁。改良教規之二,是信教者不吃別人家的飯。這也很對山裡人的胃口——他們對日益繁重的人情禮節早已不堪重負,一接到請柬,就如接到罰單,滿臉客氣之下是滿心焦急。基督教的傳播,大概很大程度上正是依託了這一類助人省錢的招。
基督教在這裏也叫“耶穌教”,因讀音之誤,還有“耶師教”或者“一師教”一類異名。信教者也有“基督和尚/尼姑”或者“耶師和尚/尼姑”乃至“一師和尚/尼姑”一類俗稱。人們對洋教的出現說不上有多大的反應。看見教徒們偷偷地串門聚會,大家覺得那就像黨團員政治學習,過組織生活,無非也是勸人向善,倒也不壞。有些人入教以後心靜了一些,少了些傷肝炸肺的焦躁,身體頗得補益,也不是沒有可能。
教徒們只是在某些細節上引來非議。比如說,當基督和尚可以吃肉,只是不可以吃血。這是不是專揀好的吃?不戒葷腥也能當和尚,也太舒服、太便宜了吧?又比如說,有個教徒抬豬時斷了草繩,不去另外找草繩,反而跪到路邊禱告上帝。另一個教徒沒法把手扶拖拉機發動起來,不去檢查油路和氣門,反而跪到路邊禱告上帝。大家都覺得可笑:基督菩薩未必那麼神通廣大,還能把斷草繩接起來或者把死機器發動起來?
賢爹最反感的,是耶師教居然宣揚“普天眾生皆兄弟姐妹”:“呸,爺就是爺,崽就是崽!一千年也莫想變!一萬年也變不了!怎麼成了兄弟呢?寶伢子膽敢沒上沒下,老子一巴掌把他刷到牆上去!”
寶伢子是他兒子,不久前信上了耶師或一師。聽老子這一罵,他嚇得在外躲了兩天不敢回家。
有一天,寶伢子帶着三個陌生的後生,一律西服革履,騎着摩托一溜煙來到我家。陌生人自稱是鄰縣的中學教師,專程前來拜訪我。他們在階前坐下,翹起二郎腿,接過茶,接過扇,對端茶的主婦看都不看,更顧不上說一個謝字,開口就大談這個世界有三重天和九重地;談地球大一點不行小一點也不行,只能這麼大;談光速慢一點不行快一點也不行,只能這麼快……把我說得雲裏霧裏。
其實,他們不是科學院院士,不過是基督徒,剛才的開場白不過是讚美上帝創世的奇妙,目的是勸我入教。他們接下來曆數入教的好處,包括癌症病人不治而愈,啞巴可以說話,瘸子可以跑步,連做生意都財源滾滾,總之有百利而無一弊。這在我聽來,有一點推銷減肥茶和壯陽葯的味道,有一點非法集資的味道。
我說宗教確有靜心養身之效,比如中國佛教與道教……沒料到我一提佛教就惹惱了來客。個子最高的一個冷笑着打斷我:“你這還是馬克思主義,太過時了!太可笑了!我問你,一個人有幾個父親?難道一個人可以兩個父親?三個父親?四個父親?……你也不想想,你是好幾個父親生下來的種么?”
這是個很雄辯的比喻,把其它假父親統統給滅了,獨尊基督的意思很明白。
“保羅前不久也說過,要尊重伊斯蘭教,尊重印度教……”
對方顯然不知道保羅二世是誰(當然更不會知道路德、加爾文、J·拉辛格等等):“那些狗屁話你也信?他們長期吃官家飯,中極左思潮的毒太深了,只會貪贓枉法,禍國殃民,什麼事也不會幹,將來只能統統下地獄!”
“那你總知道布殊吧?布殊總統也去清真寺……”
“那是外交策略呵,你懂不懂?就像在戰場上打仗,有時候需要衝鋒,有時候也需要偽裝,需要埋伏。這是最基本的常識!”
我同他們談不清,甚至沒法往下談。每次剛說出一句,就被他們打斷,被他們七嘴八舌地堵回來。在這幾個毛頭小子面前,我只能洗耳恭聽,只有接受大批判的份——幸好他們還無權動武,否則肯定把我當“聖戰”對象,讓我死無葬身之地。
我突然覺得自己很傻,氣不打一處來。
我轟他們走。“出去!去!”妻子不知我今天為何這般粗魯,端着一盆剛炒好的板粟,看看我,又看看他們。那幾個人都臉上掛不住,神情立刻軟下來:“韓先生,我們再交流交流吧?”“你並不了解我們,再聽我們解釋一下。”“看在上帝的份上,我們交個朋友。我們還有好多問題要請教……”
我還是拂袖而去。
我後來看到,他們出了院門以後還不走,在門口交頭接耳一番。其中一個在牆根撒了泡尿,另一個打了一陣子手機。大概終於商定了新目標,他們這才騎上摩托,一溜煙朝公路方向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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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國學者韋伯曾認為新教倫理是資本主義的動力,並有西歐現代史為證。但北歐恰好也構成了一個反證:新教倫理也能孵化出社會主義或半社會主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