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紅騎士
童話太多,世界更大,人稍不留心自己就成了童話。
山城一號橋在上個世紀七十年代末沒有那麼多高聳的水泥大廈,吊腳樓臨嘉陵江順山勢延續,灰暗的屋頂層層疊疊,一個比一個窄小的窗,人像縮在火柴盒裏,動彈不了。
少年竇明,生得瘦瘦纖纖,性格孤僻,扛着一袋米從一號橋走下來。在坡上走得急,氣喘吁吁,見了街坊在議論,他側目而視。母親病逝后,他跟父親妹妹從江邊搬到棗子楠丫。才一個月,妹妹就能盡人熟,他瞅着煩。
石坡頂有一所幼兒園。教音樂的媛老師天天經過他門口,頭髮齊肩。音樂學院學拉大提琴的,因為家庭成分不好,只能在這兒教孩子。在十二歲的竇明眼裏,媛的美清爽剔透,聽說她親生母親是日本人,五十年代初被驅逐出國;她父親被查出有歷史問題,丟了工作,當時氣瘋了,跳江后被人救起來,沒隔多久,便呆呆傻傻,在街頭給人擦皮鞋補皮鞋。孤獨的竇明暗戀媛,越看她越像記憶中的母親,那額前總有一縷頭髮垂下來,眼睛含水,僅看一眼,他就感到安心。
他先是不知所措地看着媛走路,不知不覺,自個兒陪着她走。兩人一前一後,媛當沒他這個人。走了幾個禮拜,她時不時問他一句,他倒不說話。
出太陽或是下雨都不間斷,竇明跟着媛走到幼兒園,然後折轉身奔跑到學校,上課鈴正響最後一遍。
妹妹取笑竇明:“做根桿桿,立個正,你這個爛樣兒,風不吹就歪倒了。”竇明把球鞋的帶子繫緊,看見門外媛的身影,抓了書包,跟了過去。
媛這天臉陰沉,步子拖了鉛似的重。竇明跟在她身後,很緊張,腦子開了岔,結果他的右腳踩上她的右腳。她生氣地哼了一聲。竇明想道歉,一着急,又踩到了她的左腳,她幾步上了石梯,轉過身來,對他大吼道:“路都不會走嗎?討厭得很!”他眼巴巴地望着她,想說什麼,喉嚨卻被塞住了。她突然站下石梯,對他嘩嘩說起來,原來是她發現丈夫另有女人,她不知該怎麼辦才好。她邊說雙手邊無助地在空中亂舞,想抓着什麼似的,結果竇明把自己的手伸過去。
媛握住竇明的手,哭了,沒一會兒,才放開,掏出手絹擦乾淚水。
“你要遲到了。”竇明的手比媛握着時還燙,這麼一想,他的臉變得通紅。
“紅騎士,”媛看着他說,“就像紅騎士。”
他好奇地問:“什麼?他是誰?媛姐姐請你告訴我。”這是他生下來第一次連着說這麼多話。
媛說紅騎士是意大利童話里的一位俠義心腸的小英雄,小時候父親給她講這故事,這也是她識字後讀的第一本書,插圖上的英雄,和竇明神態相似。
那天晚上,竇明回到家裏激動不已,對着牆踢腳,在心裏發了一個誓願,那誓願跟轎子和怒放的花有關。妹妹睡著了,被他咚咚的聲音吵醒,扔過來一本書,他還朝她露齒一笑。
媛有好幾天沒有上班,聽說她丈夫要和她離婚,她不同意,他前腳走,她後腳就服了安眠藥。竇明聞訊奔去媛的家,得知她被送去醫院洗胃。他跑到醫院,媛孤單單一人躺在那兒,嘴腫着,雙眼瞪着天花板,聲音輕得幾乎沒有:“他逼我死,我就死,老天卻不讓我死。人活着真的沒意思。”
竇明默默地陪在那兒,媛的丈夫來了,竇明憤怒地瞪着這個長得太俊氣的男人。男人不由分說把竇明趕走。
媛終於下定決心,準備與丈夫簽字離婚的時候,一號橋卻發生了一件大事。媛在日本的母親來了,臉上塗了一層粉,口紅奇艷。不過竇明看着覺得新鮮。據說媛的母親費了許多周折,才找到她。媛的父親在街上埋頭修鞋,只不認識地問她,是不是要擦皮鞋?她離開中國時,媛才五歲,雖說是二十八年沒見,母女就是母女。她緊緊抱着媛,對媛說:“孩子,你受苦了,我要帶你離開這兒。”
喜事一個接一個,丈夫回心轉意,向媛下跪認錯,發誓要與媛修好。
竇明在那個夏天等着媛經過門口,但是門外沒有媛的身影。他留了紙條給她,約她在一號橋見面告別。但是媛沒有來,竇明在橋頭等了一個晚上又一個晚上,落日映紅上半城下半城,灑了一江。
媛悄悄地走了,從竇明的生活中消失了。竇明背上書包,獨自一人走着以前與媛走的路。早上太陽並不毒,還是有姑娘家打着傘遮着,但誰也不會是媛。他走到幼兒園門口,習慣性地折身朝學校奔跑,他發誓要去東京,去找心裏最愛的人。“我會再見到你的,媛姐姐。”他要學那個童話里的紅衣騎士,從窗前飛入,也能遠渡重洋,救美麗的姑娘出苦海。
五年後,竇明滿了十七歲。一號橋的小年輕時興穿牛仔褲,讓廣東來的理髮師剪誇張的髮型,聚在每天都會冒出一個的新火鍋店裏,聽港台女歌星的軟綿綿情歌,吃火鍋喝啤酒,深夜上橋頭跳舞。竇明不和他們同伍,他熱衷於外國詩歌,參加詩社,埋頭寫詩。
美人一面是冰山,
一面是雲,低眉到橋斷魂銷。
詩友們認為這是竇明寫得最棒的詩,他知道自己是在寫媛,他想念媛,她經過門前的身影,她溫和的手指,濕熱地握着他。竇明每每朗誦,思念必會滑過。
因為不上課,也不複習考大學,父親關竇明禁閉。竇明與父親大吵一頓,離家出走。他在詩友中混了不到半月就膩了,開始周遊附近的名山,當竇明爬上峨嵋山,日出那一刻,他清晰地記起自己當年的誓願,立刻熱血沸騰。
竇明決定去東京找媛。
媛的父親還在街頭擦皮鞋。問老頭子媛的情況,他搖搖頭。竇明只得謊稱自己要去東京自費留學,老頭子倒是一點沒盤問,給了竇明媛在東京的地址。
在吳淞港口竇明混入一艘開往橫濱的貨船,再隻身一人到了東京。漫天開着櫻花,經歷一番磨難后的竇明仰起頭來,頓感身輕如燕。
他買了一張地圖,不懂日文,倒是不會迷路,日文和中文大多字相近。他坐地鐵找到都台東區駒形這條不算太小的街,按號碼按門鈴,都說沒有媛這個人。2號是個旅館,如果2與7寫草了,那麼7號是個餐館。竇明迎頭挨了一個悶棍。馬路上車來人往,他突然明白地址不是最新的,也可能就是幾年前媛初到日本時的地址。
這個陌生的繁華城市大如海,上哪裏能找到媛呢。竇明一籌莫展。
竇明不想回山城,為生存他只得給人打黑工洗盤子,苦學日語。輪到有假日,他就去找那些可能有媛的地方。彷彿有意磨掉他留在日本的決心,這個媛生活的東京,把她掩藏得不露一絲兒痕迹。
一年後,櫻花重新燦爛。竇明有一天夜裏坐地鐵時無意中拾起乘客扔下的報紙看起來:有個少年在東京鐵塔,從離地面一百二十五公尺的大展望台內,打破玻璃跳下,氣絕身亡。他翻過一頁,是一個女人的照片,佔了社會版大半,一縷飄逸的頭髮幾乎擋住了她很美的眼睛。他心一震,這眼睛怎麼會有自己從小就熟悉的那種神態,該是快四十的人,卻不顯老。報上說這女人在飯店拉大提琴,殺死兩個女兒、丈夫及丈夫的情人,最後用同一把切菜刀自殺。
直覺告訴竇明,報上的女人是媛。他本能地搖搖頭。可馬上他否決了自己,那殺人者就是他在尋找的媛。竇明索性請了假,開始一系列的尋找。他找到出事的地方,千鳥町的一個有溫泉的大宅子,媛的母親的遺產。凶宅爬滿綠葉,已空蕩蕩,只有看門老頭。老頭不開門,他站在門外,並不想把媛在日本的生活完整地拼列起來。
他在門口的石階上坐下來,拿出一瓶汽水喝,這是媛生前天天走的地方,他能感覺到她的氣息。但願自己從十二歲以來成長的壓抑與苦悶都如櫻花,僅僅幾天就凋謝了,不經看,也不經留。但是,不對,媛並未死——這個感覺非常強烈。看門人敞開一道門縫,竇明聽到聲音,就站起來,對老頭說他是媛的表弟,來找媛。說了兩遍,他發現老頭耳背,而且不通人情,哐當一聲把門關上了。
竇明重新坐在石階上。
“這兒鬧鬼。”有路人扯住竇明的袖子,對他神秘地說。
竇明大聲地說:“我可不信。”
路人看看他,覺得奇怪。走了過去,不一會兒那腳步聲倒了回來,對他說:“是砍頭鬼,沒有頭的鬼!”
竇明又不敢去警察局:黑着來日本的人,抓到了重罰,馬上遣送回國。難道他如紅騎士一樣?夜裏去了那幢老房子翻牆而入,用一根繩子系住看門人的脖子,逼他說出媛如何了?看門人急喘氣,咬着牙,還是搖搖頭。
竇明並沒有這麼做,他看出那看門老頭是個不吃硬的人,這方法不起作用。
看門人睡得很實,打着呼嚕。房子裏開門聲音悶聲一響。看門人驚醒,爬起來一看:“大小姐,你怎成了這副模樣?”他渾身篩糠一樣發抖,扯過被子蒙住自己的頭。
牆上鏡子裏是一個穿着花衣裳的女人,對着鏡子,揭下頭巾,是竇明。
不,竇明覺得這個辦法也沒用。他嘆了一口氣,這個忠實的看門人,不會說任何話。竇明在這幢房子外一圈圈走着,天就亮堂了。春日暖暖的陽光照耀在他疲憊不堪的臉上。路口那人不是看門老頭嗎?竇明眼一亮,趕快跟了過去。
坐了一個多小時的巴士,他跟着老頭子,最後老頭子下了車,走進一所精神病醫院。媛沒死,沒錯,她就在這家醫院。殺了那幾個人后,自殺,卻被救活,警察問她任何問題,她都會禮貌地一笑,認真地回答,內容重複着一個綿長的夢。
竇明以表弟的身份來探望媛。遇上一個好心腸的接待員,饒了他沒帶證件。
媛一點也記不起他,奇怪地看着他。
從接待員的嘴裏得知——媛的丈夫被她接到日本后,有語言障礙,找不到工作,只得去背死人。她呢,不能住在母親家裏,繼父是個有錢人,不要媛一家住在家裏。媛無法,只得到飯店拉大提琴。丈夫把死人不要的衣服收集起來,挑選出不錯的,成批運回山城,讓那兒的人稍稍洗燙后,擺攤賣。日式衣服很受愛美成性的山城女子喜愛,生意做大了,中心區有一條街都是丈夫弄回去的舊衣物。丈夫發了財,舊病重犯,找女人,夜夜不歸。沒多久,媛的繼父到國外子女那兒去了。母親得知媛的情況,讓她和丈夫分居,要接她和兩個孩子回去住。丈夫不準,找媛的母親算賬。
母親很傷心,從那之後,母親舊病複發,越來越嚴重,沒多久就過世了。媛一家子搬到了大宅。
媛很想返回家鄉重慶,可是丈夫不肯,也不讓她到飯店去拉大提琴。丈夫把情人帶回家來,要她和情人一起在溫泉里服侍他。她做得不好,他劈面就是一記耳光。比起在重慶,又升級,讓她跟那些紅燈區的妓女一樣,套上皮帶在地上爬,他用煙頭燙她的乳頭,在她的尖叫聲里,他開始進入她的身體。她把自己關在卧室里。
兩個女兒是丈夫的心頭肉。媛和女兒一起玩遊戲,大女兒惹得小女兒鬧不高興,媛訓斥了小女兒幾句,惹得她大哭。丈夫怒火衝天,說媛不是一個好母親,會把孩子帶壞,不讓媛再碰孩子。媛氣極了,要他離開家。他反而把媛推出房門,推到街上,當眾咒罵她已是亡靈的母親,說她們是一樣不要臉的貨色。
當天深夜,當丈夫和情人在床上,一起嘲笑媛時,她做了那件震動全日本的事。
竇明照常打工,每周花一天時間去看媛。這天竇明覺得媛認出了自己。她對着窗外的樹林注視了好久,對竇明說:“我的頭髮太亂,你幫我梳梳吧。”竇明接過梳子,站在她身後。這頭髮輕輕一梳,就梳下來一縷頭髮,一根根白髮扎眼地晃。他放下梳子,把那白髮拔下,一共三十六根,每下一次手,他都故意轉移她的注意力。他的眼睛變得很模糊,把那些白髮,還有地上的頭髮絲,統統合攏在一起,小心翼翼地放進自己的褲袋裏。
媛是迴光返照,就一會兒,她就不認識竇明了。竇明問她:“願跟我回山城嗎?”她看着他半晌,然後說:“從樓梯上滾下來一隻腿,又滾下一隻手,然後是頭。”竇明覺得很像多年前她對他講的那個童話。童話太多,世界更大,人稍不留心自己就成了童話。護士來催竇明,探望時間到了,要他離開。
“我要娶你,用轎子來抬你。”那是竇明十二歲時發的誓言。當時他幻想在盛開的花海之中,自己扎一頂轎子,扶媛進去坐好。
護士不耐煩了,走進病房。對竇明態度很壞。
“媛姐姐,我走了,我還會來的。”媛在專專心心數着手指,沒有反應。竇明握了握她冰冷的手,跟着護士朝房外走,他突然趴在過道窗台上,哭起來。自己一直愛着的那個女子,竟然完全不知他的感覺,更不知這些年他都在為重新見到她而活着,現在好不容易找到她,她卻是這副樣子。他傷心透了,覺得生不如死。他看見對面的小山坡上,櫻花灑落了一地,幾隻黑鳥正活生生地站在樹枝上撲扇着翅膀。
一周后,東京的報紙報道,著名女殺手昨夜突然死在醫院一個小山坡上,死因不明,像是被人掐死的,脖頸上有手指印。警察局懷疑是一個中國少年,卻發現那少年消失掉了。
同時,遠在中國內陸的山城,晚報角落有個地方,刊登着一則尋人啟事,一個住在一號橋的父親在尋找失蹤一年的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