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作者:王文華作者簡介:20世紀上半葉,張愛玲以上海、香港雙城為背景,寫活了一個在愛情里精打細算的傾城戀曲。20世紀末,年輕的作家王文華則以《蛋白質女孩》(時報出版),在國際化的台北搬演一套爾虞我詐的愛情兵法。王文華說,《蛋白質女孩》不但使他在文學上回到一向最感興趣的人際關係題材,小說里那些時髦、喜歡在情愛中涉險的都會男女,也是在他生活中最為熟悉的人物。
大學念的是台大外文,研究所拿的是史丹佛大學的企管碩士,曾經在美國華爾街工作過,現在則是迪士尼台灣分公司的企劃經理。王文華的學經歷其實與《蛋白質女孩》裏的人物很像,可是和王文華少數幾次的接觸經驗,卻覺得他永遠像個循規蹈矩的乖寶寶。王文華也承認,書中的角色其實寫得比較極端,大部分的情節是從觀察、想像以及朋友告訴他的故事中加以重組改編。
《蛋白質女孩》的特色之一,在於它的語言。唇槍舌劍間,可以欣賞的不僅是你來我往的機智,而且可以看王文華在刻意押韻與類似“高維修女子”、“感覺有角”等西字中用里,營造一種突梯的語言想像樂趣。不過就像王文華所感覺的,《蛋白質女孩》大概是他作品中受到最多矚目與爭議的。其中一個爭議就在於他有意求工的押韻,有些人認為這種寫法很好玩,但也有人覺得太雕琢,王文華解釋說,其實他嘗試用這樣的寫法並沒有文學上的鴻圖大志,只是寫的時候特別覺得痛快淋漓,有一種不同的書寫樂趣。另外王文華常聽到的批評是,張寶這個角色實在是令人不能忍受的自私、邪惡與男性沙文主義。對此王文華也頗覺遺憾地說,讀者其實忽略了張寶和書中的“我”,都是有多種層面的人,他們自私也純情,有畏縮也有大膽行動的時候,並不是從頭到尾都是一個調性。王文華也認為,每個人在現實生活中,說穿了都有張寶和“我”的成分,只是比重不同罷了。
感情歷程不像張寶,可是王文華實事求是的處世態度,卻與《蛋白質女孩》的都會風格一樣鮮明。王文華說,他的確是一個會關注現實面的人,像他每天早上聽到美國股市的報導都會非常感動,因為他想到的是經濟力量帶給人類的進步,在看電影的時候,別人也許只會注意藝術性,而他會想到從電影中可以學到什麼改善人生的方法,還因此寫了《電影中的實用智能》這本書。
這樣的他,王文華認為是深受史丹佛商學院的影響,因為那裏就會要求你開放、社交、八面玲瓏。王文華形容說,他在台大外文系時是個害羞的文藝青年,像是生活在火星上,呼吸不甚順暢的遠遠看着世間種種,美國的經歷則把他帶回地球表面,近距離的發現周圍還是有很多美的事物,使他變得更有效率也更踏實。
人物介紹:“蒼蠅、鯊魚、狼”
台北的男人分成三種:蒼蠅、鯊魚、狼。遇到他們你會了解,人和禽獸真的沒什麼兩樣。
台北男人有很多問題:缺乏禮儀、大男人主義、不懂得打扮自己,而最嚴重的是心靈空虛。心靈空虛自然要修身養性,我們可以去學鋼琴或念詩經,但是那些活動都鎮不住荷爾蒙暴民。心靈空虛時我們追求異性,在這個男無分、女無歸、男女不明的城市,大部分男人都在想同一件事情:要麼我要娶一個富家女,得到全世界的權力;不然就累積性伴侶,到處占女人便宜。這種想法讓台北變成一個求愛叢林,每個男人都想當LionKing.這當然是不可能的事情。台北男人依道行可以分成三類,第一類是像我們這樣的蒼蠅。蒼蠅戴眼鏡、165到170、第一次性經驗是在成功嶺,然而當時並沒有人來探親。蒼蠅基本上沒什麼野心,只是在找媽媽的替代品。對女人我們只敢繞圈飛行,發出嗡嗡的噪音,不咬人不吸血,卻怎樣都揮之不去。我們在派對看到心動的女子,通常沒勇氣直接問她的手機。整晚不敢和她接近,結束后又恨天下無不散的筵席。回家後跟主辦人打聽,特彆強調是別人委託你。調查的內容相當徹底,年齡星座有無男友是基本資訊,不過最希望聽到的是她有貧血等毛病需要特別照應。
聯絡上后最常做的是溫馨接送情。車內裝上芳香劑,新買的音響可以裝10片CD.車子定期去洗,後座不再亂丟東西。我們希望她每天去雲林,可惜她只要到士林。半小時前就在樓下待命,大白天的車上放莫扎特小夜曲。
自從有了捷運,這一招變得不靈。我們只好改變服務項目,搬家、繳費、乾洗、送報、買蛋糕、剝葡萄、修電腦、對統一發票。我們是司馬昭,但她對我們的情意好像還是不明了。於是我們開始死纏爛打,早上7點打電話告訴你今天會下雨,下午3點問你要不要吃點心,6點說我知道東區開了一家新餐廳,11點說衛視在演《泰坦尼》。我們聽不懂女生的婉拒,真的相信“我待會兒會打電話給你”。甚至當女生開始用答錄機過濾,我們還以為她沒回電是因為去了洛杉磯。我們相信努力和收穫成正比,皇天不會辜負有心人的苦心。
第二類是鯊魚。他們曾翻雲覆雨,知道性是什麼東西。他們的目的非常清晰,最後就是要吃掉你。受害者通常會終身殘疾,日後對好男人也會過度小心。鯊魚聞血興奮見色動情,初期是繞着獵物游來游去,中期慢慢露出魚鰭,然後是“我愛你”整天掛在嘴裏,最後則是吃葡萄不吐葡萄皮。他們在派對中主動問你的姓名,總是能找到借口讚美你。哇你做電子商務是時代的先驅,哇你搞土壤肥料真是腳踏實地。回家后他們會Email或透過第三者傳達情意,文字一定抄自詩集或流行歌曲。和蒼蠅相比,鯊魚有膽量和小聰明。你若沒反應他會到你公司門口,碰到你還大叫嗨你怎麼也在這裏。他請你看電影會說我剛好有招待券,不用掉真的有點可惜。
鯊魚當然不只是詩情畫意,他們也懂適時要買Gucci.他知道雖然你很有靈性,一雙好鞋可能還是會讓你動心。他投下巨額資金,最後回收當然要連本帶利。他會趁你最寂寞時來按電鈴,那時就是要跟你把帳算清。你若說請進請進,半小時后你就不再是virgin.他前一秒鐘還在講我了解你的心情,后一秒已經在脫你的內衣。鯊魚只顧滿足自己,自然不懂前戲的重要性。他完成後就翻過身去,好像放下了一件沉重的行李。你叫他他沒有反應,好像你只是一面牆壁。一覺醒來,他憂鬱地點一支煙,好像全世界都欠他錢。你問他我們何時再見,他說最近恐怕沒有時間。你睡着后他偷偷離去,你可以確定他不會再約你。日後和別人談起,還會把你說得很難聽。將來你們在街頭巧遇,他轉過頭立刻跳進一輛taxi.你像是一層油漆,他輕易地就用另一種顏色將你蓋去。
道行最高的是狼。他們有英文名字、戴墨鏡,打扮得像電影明星。他們有車(兩個座位但絕對不是Smart)、有名(爸爸經常上財訊)、有時間(花半小時吹頭髮四點就去健身房)、知道台北好吃好玩的地方怎麼去。最重要的是他們彬彬有禮、葷腥不忌、攻守有據、處變不驚。小狼們大多集體行動,每人負責約一個明星,包下pub角落的包廂,威士忌一開十幾瓶。老狼行事比較隱密,你不會在影劇版讀到他們的消息。他們約會的對象不限台北,而是全球華人社區。約會時從不西裝筆挺,故意casual來顯示自信。他們知道西裝會產生距離,而卡其褲可以鬆懈女生的警覺性。他們約會有固定的程序,沒有蒼蠅的無賴或鯊魚的猴急。第一次約會很規矩,送你回家的車上還有司機。第二次帶你到香港shopping,當天來回絕不佔你便宜。第三次的飯店是五星級,碰你前會徵求你的同意。如果你拒絕,他會有禮地鳴金收兵。安靜地送你回家,只是到了后不會陪你上去。回家后他不會去想你拒絕他是什麼原因,他知道明天還有很多人等着取代你。
台北的男人就是這樣填補自己的空虛。有人當然因此找到了終生伴侶,原本是蒼蠅結婚後卻被太太奉為玉皇大帝,原本是鯊魚結婚後卻突然不舉。當然也有人由愛生恨勢不兩立,對電視新聞的情殺案兇手非常同情,在網路上研究如何毀屍滅跡。最慘的是困在水中的蒼蠅或懸在空中的鯊魚。你追得要死要活,她永遠不冷不熱。你心有千言萬語,她永遠是電話答錄機。你已經生死相許,她只要你幫忙搬傢具。你說你是我第一個愛人,她說我早就不是處女。如此肝腦塗地,你還是充滿信心。21世紀,寂寞是每個人的隱疾。我愛你,沒有什麼能代替。
“冰箱·熨斗·洗衣機”
台北的女人分為三種:冰箱、熨斗、洗衣機。追求她們像使用電器,一不小心就會遭到電擊。
讓我們先認識冰箱。她們雖然有令人跌倒的美麗,卻冷酷得讓我們不敢靠近。像冷凍庫內的霜,她們白得令人緊張,原因是小時候艷陽高照的體育課,她們都躲在教室內自習。於是她們考上北一女(台灣最好的女子高中),台大畢業后留學紐約或洛杉磯。她們聽歌劇、看達利、吃yogurt、講話時習慣把聲音放低。在滿街檳榔的台灣,她們用具有法文風味的名字,Yvonne、Josephine,每個名字聽起來都像一種化妝品。她們跟人約在只有英文名字的餐廳,堅持喝某種牌子的礦泉水,有沒有氣泡,有時會要她們的老命。她們穿黑色、逛誠品、上健身房、看Discovery.冰箱有嚴重的貴族情結。她們自己也許沒有顯赫的家世,但美貌、學歷、高薪使她們眼高於頂。要和她們講話,你必須是誰的兒子,或必須認識誰的兒子。如果沒有家世,你必須任職於外商公司,公司還得有民生東路的地址。開口之後,你得有滑溜的英語,知道investmentbanking是什麼東西。如果你口齒不清,她們聽你講話會毫無表情,好像突然得了重聽。如果你台灣國語,兩句后她就開始眼睛游移,對你說Excuseme.冰箱的優點是表裏如一,熨斗則忽冷忽熱,外表完全無法判定。熱情時,她把你的襯衫燒個大洞;不來電的話,等了半天也沒有蒸氣。她們不像電視,故障時有個訊號,你大概知道出了什麼問題,打開蓋就可以修理。熨斗不高興時只是沉默且堅硬地坐在一旁,你想修都不知道該轉哪裏。
你在派對上遇見熨斗,她們看到你的名片,總會誇張地驚呼:“喔,你也在×××!你認不認識×××?”席間談話,她會專註地看你,同時猛嚼咖喱雞,你搞不清她對你是敷衍還是好奇,你搞不清她點頭是對你還是對雞。KTV中,她可以唱王菲也可以學恩雅,你在一旁讚歎之際,她會塞過麥克風來要你跟她合唱一曲。“你為什麼都不唱歌?”那麼多人她只問你,你覺得受到特殊待遇。聚會結束后你們交換電話號碼,她說:“打電話給我,哪天我們去看電影。”你真的打給她、留言,她卻不回電話。一個月、兩個月,你再試,碰巧找到她。“記得我嗎?”“你是……”你提醒她你們認識的場合,“喔,對不起,我現在在另一個電話上,我待會兒打給你好不好?”這一待會兒又是三個月。一晚你在誠品喝咖啡,突然間有人用報紙打你的背。你回頭,她極度可愛地說:“你怎麼都沒有打電話給我?”你介紹她給你的朋友認識,她和大家交換電話,臨走時又說:“打電話給我,哪天我們去看電影!”男人最想碰到的是洗衣機。你一身世故污穢,她大方地接受你。你不需用力,她就讓你的世界轉個不停。隨着感情進展,洗衣機還會有各種不同的循環。有時她稍微停一下,只為了準備下一次更激烈的運轉。
洗衣機很直接,不和你玩遊戲。你打電話約她,她會坦白告訴你她有沒有興趣。“對不起,我很忙。”“沒問題,你要約在哪裏?”如果她很忙,你可以確定她會一直忙下去,不可能哪一天又變卦來找你;如果有興趣,她會立刻告訴你她的生辰八字甚至生理周期。吃飯時,她喜歡無預警地用餐巾替你擦嘴,你害羞地低頭,她會挑逗地在桌下踢你。看電影時,她在情節緊張時握住你的手掌,散場後走在街頭仍然不放。上班時,她總是知道在你打瞌睡時打電話來,故意裝你老闆的聲音。睡覺前,她打電話來提醒你第四台正在播的老片,讓你回想起人生中與那些影片有關的美好回憶,讓你覺得蒼蠅也有靈性,因成長而妥協的自己也曾有顆純真的心。
但是當衣服太多而纏在一起時,洗衣機也會暫停。這時你打開蓋子,糾纏錯結的衣服一團濕。你爬出洗衣機,像濕衣服一樣,未來三個月不斷滴水,身上彷彿還聞得到像洗衣粉一樣的她的香氣。你納悶着:旋轉的激情怎麼可能停止得這麼徹底?濕淋淋的我要到哪裏去尋找烘乾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