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學的命運哲學與精神生活

哲學的命運哲學與精神生活

一“無用”之學

在一般人眼中,哲學是一種玄奧而無用的東西。這個印象大致是不錯的。事實上,哲學的確是一切學科中最沒有實用價值的一門學科。因此,在當今這個最講求實用價值的時代,哲學之受到冷落也就是當然的事情了。

早在哲學發源的古希臘,哲學家就已經因其所治之學的無用而受人嘲笑了。柏拉圖在《泰阿泰德》中講了泰勒斯墜井而被女僕嘲笑的著名故事,那女僕譏笑泰勒斯如此迫切欲知天上情形,乃至不能見足旁之物。柏拉圖接着發揮說:“此等嘲笑可加於所有哲學家。”因為哲學家研究世界的本質,卻不懂世上的實際事務,在法庭或任何公眾場所便顯得笨拙,成為笑柄;哲學家研究人性,卻幾乎不知鄰居者是人是獸,受人詬罵也不能舉對方的私事反唇相譏,因其不知任何人的劣跡。柏拉圖特地說明:他們並不知道自己對實際事物這般無知,而決不是有意立異以邀譽。

柏拉圖本人的遭遇也好不到哪裏。這位古代大哲一度想在敘拉古實現其哲學家王的理想,向那裏的暴君灌輸他的哲學,但暴君的一句話給哲學定了性,稱之為“無聊老人對無知青年的談話”。結果他只是倖免於死,被賤賣為奴,落荒逃回雅典。

在我看來,柏拉圖孜孜以求哲學的大用,一心把哲學和政治直接結合起來,恰好也暴露了他對實際事物的無知。他本該明白,哲學之沒有實用價值,不但在日常生活中如此,在政治生活中也如此。哲學關心的是世界和人生的根本道理,政治關心的是黨派、階級、民族、國家的利益,兩者屬於不同的層次。我們既不能用哲學思考來取代政治謀划,也不能用政治方式來解決哲學問題。柏拉圖試圖賦予哲學家以最高權力,藉此為哲學的生長創造一個最佳環境,這隻能是烏托邦。康德後來正確地指出:權力的享有不可避免地會腐蝕理性批判,哲學對於政治的最好期望不是享有權力,而是享有言論自由。

那麼,哲學與生活竟然毫無關係嗎?哲學對於生活有沒有一點用處呢?我的回答是:哲學本身就是生活,是一種生活方式。

二哲學是一種生活方式

在古希臘,當哲學發源之初,哲學是一種生活方式,這乃是不言而喻的事實。從詞源看,“哲學”(Philosophia)一詞的希臘文原義是“愛智慧”。“愛智慧”顯然是一種生活方式,一種人生態度,而非一門學科。

對於最早的哲學家來說,哲學不是學術,更不是職業,而就是做人處世的基本方式和狀態。用尼採的話說,包括赫拉克利特、阿那克薩哥拉、恩培多克勒在內的前蘇格拉底哲學家是一些“帝王氣派的精神隱士”,他們過着遠離世俗的隱居生活,不收學生,也不過問政治。蘇格拉底雖然招收學生,但他的傳授方式僅是街談巷議,沒有學校的組織形式,他的學生各有自己的職業,並不是要向他學習一門藉以謀職的專業知識,師生間的探究哲理本身就是目的所在,就構成了一種生活。柏拉圖和亞里士多德開始建立學校,但不收費,教學的方式也仍是散步和談話。唯一的例外是那些被稱作“智者”(Sophist,又譯“智術之師”)的人,他們四處遊走,靠教授智術亦即辯論術為生,收取學費,卻也因此遭到了蘇格拉底們的鄙視。正是為了同他們相區別,有潔癖的哲學家寧願自稱為“愛智者”而非“智者”。

肯定不是任何人都能夠把哲學當作自己的生活方式的。為了配得上過哲學的生活,一個人必須——如柏拉圖所說——“具備真正的哲學靈魂”。具備此種靈魂的徵兆,或者說哲學生活的特點,就在於關注思想本身而非其實用性,能夠從思想本身獲取最大的快樂。關於這一點,也許沒有比亞里士多德說得更清楚的了。他在他的好幾種著作(《形而上學》卷一,《政治學》卷七,《倫理學》卷六、卷十)中都談到:明智是善於從整體上權衡利弊,智慧則涉及對本性上最高的事物的認識,兩者的區別就在於有無實用性;非實用性是哲學優於其他一切學術之所在,使哲學成為“唯一的自由學術”,“為學術自身而成立的唯一學術”;幸福生活的實質在於自足,與別種活動例如社會性的活動相比,哲學的思辨活動是最為自足的活動,因而是完美的幸福。如此說來,哲學生活首先是一種沉思的生活,而所思問題的非實用性恰好保證了這種生活的自得其樂。

三精神生活的維度

人在世上生活,必須維持肉體的生存,也必須與他人交往,於是有肉身生活和社會生活。肉身生活和社會生活所滿足的是人的外在的功利性需要。在此之外,人還有內在的精神性需要,其實質是對生命意義的尋求。這種需要未得到滿足,人就會覺得自己是一個盲目的存在,並因此而感到不安。精神生活也是人的生活的不可缺少的維度。

肉身生活和社會生活都具有經驗性質,僅涉及我們與周圍直接環境的聯繫。精神生活則把我們超拔於經驗世界的有限性和暫時性,此時我們力求在一己的生命與某種永恆存在的精神性的世界整體之間建立一種聯繫。由於這種世界整體超越於經驗,我們無法證明它,但我們必須有這一假定。真正的精神生活必具有超驗性質,它總是指向一個超驗領域的。凡靈魂之思,必有這樣一種指向為其底蘊。所謂尋求生命的意義,亦即尋求建立這種聯繫。一個人如果相信自己已經建立了這種聯繫,便是擁有了一種信仰。因此,尋求意義即尋求信仰。

人類精神活動的一切領域,包括宗教、哲學、道德、藝術、科學,只要它們確實是一種精神性的活動,就都是以建立上述聯繫為其公開的或隱蔽的鵠的的,區別只在於方式的不同。其中,道德若僅僅服務於社會秩序,便只具有社會活動的品格,若是以追求至善為目的,則可視作較弱的宗教。科學若僅僅服務於技術進程,便只具有物質活動的品格,若是以認識世界為目的,則可視為較弱的哲學。於是,我們可以把精神活動歸結為三種基本的方式。一是宗教,依靠單純的信仰亦即天啟的權威來建立與世界整體的聯繫。一是哲學,試圖通過理性的思考來建立這種聯繫。一是藝術,試圖通過某種主觀的情緒體驗來建立這種聯繫。它們殊途而同歸,體現了同一種永恆的追求。

四在宗教和科學之間

哲學生活是一種沉思的生活,但沉思未必都是哲學性的。一個人可以沉思數學或物理學的問題而也不問其實用價值。沉思之成為哲學性的,取決於所思問題的性質和求解的方法。柏拉圖和亞里士多德都曾指出,哲學開始於驚疑,即驚奇和疑惑之感。我們或許可以相對地說,面對自然易生驚奇之感,由此而求認知,追問世界的本質,形成哲學研究中的世界觀、本體論、形而上學(在這裏是同義詞)這一個大領域。面對人生易生疑惑之感,由此而求覺悟,追問生命的意義,形成哲學研究中的人生觀、生存論、倫理學(在這裏也是同義詞)這另一個大領域。康德說:世上最使人敬畏的兩樣東西是頭上的星空和心中的道德律。哲學所思的問題無非這兩大類,分別指向我們頭上的神秘和我們心中的神秘。

哲學的追問的確是指向神秘的,無論對世界,還是對人生,哲學都欲追根究底,從整體上把握其底蘊。這就是所謂終極關切。在這一點上,哲學與宗教相似。然而,哲學卻不肯像宗教那樣訴諸天啟權威,對終極問題給出一個獨斷的答案,滿足於不容置疑的信仰。在這一點上,哲學又和科學一樣,只信任理性,要求對問題作出理由充足的解答。也就是說,哲學的追問是宗教性的,它尋求解決的方法卻是科學性的。靈魂在提問,而讓頭腦來解答。瘋子問,獃子答。這是哲學本身所包含的矛盾和困難。關於這種困難,康德最早做了明確的揭示,他指出:由頭腦(他所說的知性)來解答靈魂(他所說的理性)所追問的問題,必定會陷入二律悖反了兩種對立因素的品格使之成為比科學和宗教更加偉大的東西。我們確實可以說,哲學的努力是悲壯的。

五哲學不可能成為科學

哲學開始於對世界本質的追問。在它誕生之初,它就試圖尋找變化背後之不變,多背後之一,現象背後之本質。這一追問默認了一個前提,即是感覺不可靠,只能感知現象,唯有理性才能認識現象界背後那個統一的、不變的本體界。

這個思路存在着若干疑點:

第一,感覺是我們感知外界的唯一手段,既然感覺只感知到現象,我們憑什麼說在現象背後還存在着一種本質?至少憑感覺不能證明這一點。

第二,假定變動不居的現象背後有一不變的本質,這隻能是理性之所為,是理性追求秩序的產物。但是,理性同樣不能證明它所追求的秩序是世界本身所固有的。那麼,這種秩序從何而來?有兩種可能的回答。一是從感覺經驗中歸納而得,因而並不真正具有必然性和普遍性。二是理性本身所固有的,是意識的先天結構。在這兩種情形下,秩序都仍然屬於現象範圍,而與世界本來面目無關。

那麼,第三,世界究竟有沒有一個本來面目?在現象界背後,究竟有沒有一個不受我們的認識干擾的本體界?在康德之後,哲學家們已經越來越達成共識:不存在。世界只有一種存在方式,即作為顯現在意識中的東西——現象。我們也許可以設想上帝能夠直觀到世界的本體,但是,胡塞爾正確地指出,任何對象一旦進入認識就只能是現象,這一點對於上帝也不例外。

哲學從追問世界的本體始,經過兩千多年的探索,結果卻是發現世界根本就沒有一個本體,這不能不說是哲學的慘敗。但是,這只是哲學的某一種思路的失敗,它說明哲學不可能成為科學,我們不可能靠理性手段去把握或構造哲學原本想要追問的那個本體,而必須另闢蹊徑。

六沉默和詩的領域

倘若一個古希臘哲學家來到現代,他一定會大惑不解,因為他將看到,現代的哲學家們都在大談語言問題,而對世界本身卻毫無興趣。據說哲學家們終於發現,兩千多年來哲學之所以誤入歧途,原因全在受了語言的誤導。於是,他們紛紛把注意力轉向語言,這種轉向還被譽為哲學上的又一次哥白尼式革命。其間又有重大的區別。一派哲學家認為,弊在邏輯化的語言,是語言的邏輯結構誘使人們去尋找一種不變的世界本質。因此,哲學的任務是解構語言,把語言從邏輯的支配下解放出來。另一派哲學家則認為,弊在語言在邏輯上的不嚴密,是語言中那些不合邏輯的成分誘使人們對一個所謂本體世界想入非非,造成了形而上學假命題。因此,哲學的任務是進行語言診斷,剔除其不合邏輯的成分,最好是能建立一種嚴密的邏輯語言。不管這兩派的觀點如何對立,拒斥本體論的立場卻是一致的。

可是,沒有了那種追問世界之究竟的衝動,哲學還是哲學嗎?因為理性不能把握神秘,我們就不再思考神秘了嗎?難道哲學從此要對頭上的星空和心中的道德律無動於衷,僅僅滿足於做邏輯的破壞者或衛士?

有兩位哲學家分別代表上述兩個對立的派別,然而,與其大多數追隨者不同,他們心中仍然蘊藏着那種追思神秘的衝動。他們不愧是現代最偉大的兩位哲學家。

作為邏輯經驗主義的開創人之一,維特根斯坦也主張只有經驗對象是可思考的,哲學只研究可思考的東西,其任務是通過語言批判使思想在邏輯上明晰。但是,他懂得的確存在着超驗的領域,例如那種“從永恆觀點來直觀世界”的本體論式的體驗,只是因為它們不屬於經驗範圍,因而是不可思考的,而不可思考的東西也就是不可說的。“一個人對於不能談的事情就應當沉默。”這是神秘的東西,甚至是最深刻的東西,卻無法作為問題來討論。針對此他寫道:“真正說來哲學的方法如此:除了能說的東西以外,不說什麼事情,也就是除了自然科學的命題,即與哲學沒有關係的東西之外,不說什麼事情……”真正的哲學性體驗只能封閉在沉默的內心世界,作為一門學術的哲學只能談論與真正哲學性體驗無關的東西,這是多麼無奈。

海德格爾卻試圖衝破這無奈的沉默。在他看來,他名之為“存在”的那個超驗的領域,乃是作為意義之源泉的神秘領域,的確不是理性思維所能達到的。但是,他相信這個領域“總是處在來到語言的途中”,是可以在語言中向人顯現的。不過,這不是淪為傳達工具的邏輯化語言,而是未被邏輯敗壞的詩的語言。在詩的語言中,存在自己向人說話。於是,海德格爾聚精會神於他所鍾愛的荷爾德林、里爾克等詩人,從他們的詩中傾聽存在的話語。

當然,沉默和詩都不是哲學。可是,我們應該相信,在維特根斯坦的沉默中,在海德格爾的詩思中,古老的哲學追問在百折不撓地尋找棲身之地。

七哲學與現代人的精神生活

廣義的宗教精神和廣義的哲學精神是相通的,兩者皆是超驗的追思。在狹義上,它們便有了區分,宗教在一個確定的信仰中找到了歸宿,哲學卻始終走在尋找信仰的途中。一個渴慕大全的朝聖者,如果他疲憊了,不再能夠依靠自己的力量走下去了,他就會皈依某種現成的宗教。如果他仍然精力充沛,或者雖然疲憊了,卻不甘心停下,他就會繼續跋涉在哲學的路上。

現代的顯著特點是宗教信仰的普遍失落。針對這一情況,雅斯貝爾斯指出,對於已經不相信宗教但仍然需要信仰的現代人來說,哲學是唯一的避難所,其意義在於鼓勵人們尋找非宗教的信仰。我本人也傾向於認為,哲學一方面尋求信仰,另一方面又具有探索性質,它的這個特點也許能夠使之成為處於困惑中的現代人的最合適的精神生活方式。哲學至少有以下好處:

第一,哲學使我們在沒有確定信仰的情況下仍能過一種有信仰的生活。哲學完全不能保證我們找到一個確定的信仰,它以往的歷史甚至業已昭示,它的矛盾的本性決定了它不可能提供這種信仰。然而,它的弱點同時也是它的長處,尋找信仰而又不在某一個確定的信仰上停下來,正是哲學優於宗教之所在。哲學使我們保持對某種最高精神價值的嚮往,我們不能確知這種價值是什麼,我們甚至不能證實它是否確實存在,可是,由於我們為自己保留了這種可能性,我們的整個生存便會呈現不同的面貌。

第二,哲學使我們在信仰問題上持一種寬容的態度。價值多元是現代的一個事實,想用某一種學說(例如儒學)統一人們的思想,重建大一統的信仰,是行不通的,也是不應該的。哲學反對任何人以現代救世主自居,而只是鼓勵每一個人自救,自己尋求自己的信仰。

第三,哲學的沉思給了我們一種開闊的眼光,使我們不致沉淪於勞作和消費的現代旋渦,仍然保持住心靈生活的水準。

1997.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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靈魂只能獨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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