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節
英豪兄,趙金弟,想不到在樹上碰上了你們。趙金咱還見過一次面,那時候兄弟我還潦倒着呢。把武裝部的門捅成了篩子底,哈哈,比較痛快,還回家消滅了三個目標,老婆挺着大肚子跑到鄉里,揪住民政助理,說寧願拋頭顱灑熱血也不跟郭金庫這個強盜一起過了。民政助理說天上下雨地上流小兩口打架別記仇,肚子都這麼大了,還鬧什麼離婚?我給你們調解調解就好了。我老婆說你不同意就在你這裏殺身成仁。民政助理說,你真要離我可告訴你可別後悔。我老婆說頭可斷血可流不跟郭金庫離婚不罷休。民政助理說縣裏來文件了,說凡在自衛還擊戰中立過功的複員兵全部農轉非並安排工作,你跟他離了,他找個大閨女根本不發愁。我老婆一聽這話,說不離了不離了,我不過說兩句氣話罷了。
郭說我捉摸着世界上的事真是不破不立,要不是我回家消滅了三個目標,好運氣也不會來找我,晦氣鬼也怕敢於戰鬥的複員兵,對不對,夥計們?他滿臉得意之色,嘴巴笑成一條菊花。沒及我們應和,他滿臉的得意像被冷風吹落的蒼老花瓣,亂紛紛跌落在河水中,燦爛的彤雲密佈在臉上,他痛苦而激動地說:那天,在你們村裡,英豪,你的裝着一條木腿的老父親站在我的面前。
他說:郭金庫你還認識我不?
看着他那條木頭腿,那佝僂的腰,那滿臉的皺紋,我鼻子發酸,說:錢大爺,您老人家好……
你爹說:金庫,你到我家來一趟吧,有點事和你商量商量。
老人在我前邊一瘸一拐地走着,那條木腿發出嘎嘎吱吱的響聲。看着他腳上那雙破舊的解放鞋我就想起了你,夥計,我心裏非常難過。
家裏只有他自己了。他讓我坐下,要燒水給我喝。我忙說:大爺,您千萬別忙活,我郭金庫該死,幾年也沒過來看望您老人家,我對不起我的戰友錢英豪……錢英豪,好兄弟,你在牆上冷冷地看着我,水漬斑斑的牆上有你的照片有我的照片有趙金的照片有魏大寶的照片還有張思國的照片……我怎麼好意思讓他老人家為我燒水?我說大爺您千萬別忙活我不渴。他說真不渴?我說真不渴大爺您快坐下吧。他從炕席下摸出半包壓癟了的香煙遞給我,說上次你們的一個戰友來看我時扔下的——我記性不好忘了人家叫什麼名字了——一直沒捨得抽你抽吧。香煙變了味,我抽着,喉嚨發乾眼睛枯澀嘴裏發苦,我說大爺您有什麼事就儘管吩咐吧。
你家大爺說:
金庫,聽說你在鄉里當了幹部,大爺我心裏高興。有一件事,我本想去鄉里求你。正好今日碰了巧。金庫大侄子,你大爺我也是當過兵的,不信鬼神,說出來你別笑話。
你家大爺說:
前幾天我做了一個夢,夢見英豪對我說:爹呀,我在這裏住不慣,這裏太濕,房子裏有很多白頸蛐蟮——他自小怕白頸蛐蟮——爹呀,你來把我的骨頭起回去吧,把我埋到河北邊的墳地里,埋在俺娘的墳旁邊……醒過來我渾身冷汗,一臉老淚。心裏想“人死如燈滅”,哪有什麼靈驗?便躺倒再睡,剛一閉眼,英豪又站在我面前,說:爹呀,我知道你年紀大了,腿又不靈便,來這兒起我的屍骨不容易,但孩子在這裏實在是住不下去了……一睜眼,又是一身冷汗。月亮把窗戶紙照得雪白,耗子在炕下啃木頭,一切都活靈活現的……嘆口氣,抽袋煙,再睡,英豪又眼汪汪地站在炕前,哀告我把他起回來……
你家大爺說:
金庫大侄子,你和英豪是老戰友,你又在南邊走過,路熟,大爺想拜託你把英豪的屍骨背回來,來回的路費我承擔。
我說:大爺,按理說你吩咐我的事即便是上刀山下火海我也不敢推辭,可這樁事兒不好辦。您想想看,英豪埋在烈士陵園中,那裏有專人管理,哪能允許掘墓起骨?只怕墓沒掘開我就被人家當破壞分子抓起來了。再說,那裏埋着那麼多烈士,誰家的父母不想把孩子的屍骨起回老家?要是咱帶了頭,那不就亂了套了嗎?
你家大爺點着頭說:
大侄子,您說的對。大爺我是老糊塗了……這事兒就算了,你公事忙,忙去吧……
我說:大爺,英豪犧牲了,我就是您的兒子,今後有什麼事,只管到鄉里找我。
後來我聽說大爺一個人去了雲南。英豪,我郭金庫還算個人嗎?人家平度縣的李立剛,十年內為犧牲的戰友家寄去了兩千多元,自己節衣縮食,連塊手錶都沒有,這精神!哪像我,大爺拜託我這點事,我竟然借口推辭了,其實我是怕花錢。
“金庫,你別說了,”我羞愧地說,“英豪犧牲十幾年了,我也沒給大伯寄過一分錢,我孬好還是個軍官哩。”
英豪道:“你們倆都神經了是不?寄錢就是好戰友,不寄錢就不是好戰友了嗎?不許再提這事。”
晚霞如血在河上流淌,一群群村民披着蓑衣,戴着斗笠,提着風雨燈,扛着鐵鍬,挾着草袋子彙集到堤上來。一個挽着褲腳的鄉幹部在河堤上大聲說:
“鄉親們,千萬要提高警惕,縣防汛指揮部來了電話,說今夜還有八百個流量的洪水到達我們這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