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月清
初秋的清風送走了難耐的暑熱,西廂房廊前的海棠紅了。
全國高等院校統一招生考試已經在一個多月前結束。對新月來說,那場激烈的爭奪戰已經成為過去。但她還時時覺得那森嚴的考場上書寫考卷的“沙沙”聲仍縈繞耳畔,像蠶兒在爭食桑葉。天災人禍造成的吃食短缺,刺激着體質柔嫩的學生們的食慾,也刺激着他們的求知慾和上進心,或許正是因為瘦得皮包骨,那一雙雙初涉世事的眼睛才顯得更大、更可愛。為了明天,他們在拼搏,這意味着超過別人,擊敗別人,使自己勝利。在那莊嚴的時刻,每個人都是平等的、坦誠的,在命運的抉擇面前,任何偽裝、虛飾和自欺欺人的僥倖心理都變得毫無意義,惟一可以使自己鎮定的是真才實學。一開始,新月也難免有些緊張,甚至懷有一種莫名的恐懼,但當試卷在她面前展開,她以最快的速度瀏覽一遍,失控的心律就跳動正常了。她想起哥哥說過的話:“你就當那兒不是考場,跟平常在班裏做作業一樣!在班裏拔尖兒,出去還是拔尖兒,都是脖子上挑着一個腦袋的人,又沒有三頭六臂的,誰怕誰啊?”哥哥沒考過大學,可他這話倒挺有道理,使新月踏實下來了:自己確定的目標,朝着它走去就是了,現在沒有任何人來幫助你,你也不需要任何人幫助,讓自身的力量來接受檢驗、接受篩選吧!而你,又必須勝利地通過這人生的一道大關,因為你沒有第二志願,沒有退路!她忘記了周圍的一切,眼前只有試卷。彷彿走進了一座濃密的森林,黛色參天,蒼茫無際,沒有鳥鳴,沒有人跡,只有月光照耀下的一條羊腸小道,明晃晃地顯現在腳下,她?着帶露的小草,踏着清涼的石板,拾級而上……
她勝利了。郵遞員高叫着:“韓新月的信!”把北京大學的錄取通知書送來了,是爸爸搶先撕開來看的,讀着上面簡短的公文式的字句,他激動得嘴唇都在顫抖。在一旁洗耳恭聽的姑媽撩起圍裙擦着眼角的淚花:“主啊!托靠主,知感主!”哥哥把通知書接過去,仔仔細細地看了好幾遍。才鄭重地還給新月:“你算是行了!”而媽媽則只是不動聲色地“噢”了一聲,那聲音真是耐人尋味,是因為女兒將從此擺脫她的管束而遺憾呢,還是因為女兒的遠走高飛而留戀?
整個暑假,新月幾乎都在準備自己的遠行。姑媽為她拆洗了被褥,改做了秋冬的衣裳。她自己到東安市場新買了一條素花條床單,一隻白色補花枕套,還有一雙新皮鞋,用的是哥哥給她的錢,她不能辜負哥哥的好意。媽媽遞給她十五塊錢,是開學第一個月的飯費和零用,而爸爸卻又如數另外給了她一份,還囑咐她說:“這,就別叫你媽知道了!”那表情,儘管極力裝得輕鬆,卻也顯得嚴峻而神秘,彷彿他在背着媽媽做一件壞事,使新月感到納悶兒:父母之間究竟為什麼要這樣?又為什麼會這樣呢?她本想拒絕接受這額外的“私房”錢,可是,爸爸那一雙慈祥而憂傷的眼睛看着她,她就什麼也不敢說了。爸爸把一隻半舊的棕色皮箱給了她,她接過來,竟有接受“遺產”的那種味道。她在心裏說:爸爸,您已經把我送上了人生的道路,這就足夠了,除此之外,我還需要向您索取什麼呢?
她把自己的衣服、書籍、文具裝進皮箱,闔上又打開,打開又闔上,反反覆復,生怕遺漏了什麼必需的東西。
“你呀,恨不能把整個西廂房都搬了去!”媽媽有一次閑着沒事兒,踱進女兒的房裏,瞅着她收拾東西。
“可不,就跟要出門子似的!”姑媽一邊幫她疊衣裳,一邊說,“到了那兒,熱啦,涼啦,都得自個兒照看自個兒了。在家千日好,出外一時難,什麼都得預備齊嘍!”
“連這也帶走?”媽媽問。她看見新月正在把那張鑲在小鏡框裏的照片往皮箱裏裝。
“橫是怕在外頭想家,帶上你們娘兒倆這相片兒。沒離開過媽唄!”姑媽替她解釋。她的解釋顯得多餘,當媽的應該是更理解女兒的。
其實,新月的想法很難說清楚。媽媽在照片上是慈祥而溫柔的,和她親密無間,而不像在生活中那麼難以捉摸。她希望媽媽的形象水遠像照片中那樣,帶在身邊,她覺得親切。但媽媽顯然不希望她把照片帶走。“那就……給您留下吧?”她猶豫地把鏡框又從箱子裏拿出來,看看媽媽。
“甭給我,我沒地方擱,”媽媽卻淡淡地說,轉過身去,踱出女兒的卧室,到了西廂房門口,又嘆了口氣,“這麼大歲數,連鏡子都懶得照嘍,還瞅年輕時候的相片兒?”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向新月做解釋。
解釋!生活中需要這麼多解釋嗎?母女之間還用得着什麼解釋嗎?而媽媽和她卻常常需要互相解釋來解釋去,很少可以直率地交談,好像雙方都在小心翼翼地相處,惟恐被對方誤解,而結果卻只能加深那一層無形的隔膜。她了解媽媽的脾氣,卻不了解媽媽的思想。許多事兒,媽媽的態度往往變化很大,那不加掩飾流露出來的感情和冷靜下來之後的解釋簡直判若兩人,而媽媽真正的想法是什麼,她卻把握不住。她報考北大是經過媽媽同意的啊,現在她考上了,媽媽為什麼卻並不顯得高興?那種漠然的、無可奈何的神態是掩飾不住的,使新月困惑,不安,她覺得媽媽又變得使她不可理解、不可親近了。她聽着媽媽遠去的腳步聲,手裏還拿着那張照片,不知如何是好。想了想,只好又重新把鏡框放在原來的地方,一切照舊吧。她和媽媽的情感不知不覺又疏遠了,甚至對這個家也不覺得特別留戀了。她就要走了,離開這狹小的天地,沉悶的空氣,開始嶄新的生活,北大西語系那神聖的殿堂在等待着她!她盼望着暑假早一點兒結束,早一點兒走向新的學校,像即將離巢的乳燕,躍躍欲試地嚮往着藍天!
現在,這一天終於到了,她該走了!
西廂房裏,新月已經把自己的行李準備完畢:一隻旅行袋,一隻皮箱,只裝着臉盆、牙具的網袋。她在梳妝枱前再照照鏡子,裝束也已經齊整:上身是一件白府綢長袖襯衣,下身穿一條毛藍布工褲,掐腰,長背帶,前胸呈弧形的邊兒,把襯衣束在裏邊,顯得身材更高了些,也更精神;腳上穿着那雙新買的皮鞋。她再照照自己的臉,由於興奮,潔白細膩的面頰泛起了淡淡的潮紅。髮辮是精心梳理過的,沒有一絲亂髮。再也沒有什麼可以耽擱的了,她可以動身走了。
姑媽又在擦眼淚,好像新月這一去,是遠走異國他鄉,永不回來了似的。
“姑媽,您哭什麼?我星期六就回來了,回來看您。幾天的時間,一眨眼就過去了,您等着我,啊?”新月也覺得心裏一陣酸楚,對這個家,她還是有些依戀,尤其是對姑媽。唉,姑媽!姑媽誠心誠意地打發她走,又捨不得她走;她走了,姑媽會寂寞的!
“哎,哎……”姑媽答應着,臉上做出笑容。
哥哥悶聲不響地走進來,把她的行李提到院子裏,捆在自行車的後座上。
本來,她中學時的同學陳淑彥說好了要來送她的,她不等陳淑彥了。高考的時候,陳淑彥報的是輕工業學院,兩人拉過“鉤兒”:但願都能如願以償;萬一只有一個人考上了,沒考上的就送考上了的,考上了的就等於“代表”兩個人上大學了。結果,陳淑彥落榜了!新月去看她,她流着淚說:“新月,我的命不好!但是我為你高興,真的!我還是要去送你,說過的話得算數!八月三十一號上午,說定了,你在家等着我……”可是,新月怎麼能忍心這樣做呢?命運,讓青年們去互相爭奪,就已經夠殘酷的了,再讓失敗者為勝利者送行,那簡直是在她的好友的傷口上撒鹽!“淑彥,別罵我,”她在心裏說,“咱倆報的不是同一個學校,也不是同一個專業,我相信不是我搶了你的位置!但是,你是無法分享我的幸運的,我不願意刺激你了!”她把離家的時間暗暗提前了一天,“淑彥,原諒我的不告而辭吧!”
“走吧!”哥哥已經把行李捆好,站在院子裏等她。
新月走出西廂房,院子裏鋪滿陽光,微風吹拂着海棠樹,沙沙作響。爸爸已經上班去了,走之前只對新月說了句:“我放心了,你好自珍重吧!”而媽媽,這會兒卻還在上房卧室里,沒露面兒。她不打算也對女兒說一句什麼嗎?
“媽,我走了。”新月走到上房廊下,朝着裏面說。
“走吧,走吧,早晚有這麼一天……”媽媽的聲音從裏面傳出來,真像打發女兒出嫁似的那麼不大情願而又無可奈何。
新月的臉上又蒙上了一層陰雲。她默默地站了片刻,媽媽沒有出來,她也不好再進去了,就轉過身來,跟着哥哥朝外面走去。
姑媽把她送出了院門,又跟着走到衚衕口,看着兄妹倆上了大街,她還站在那兒,朝這邊望着。
他們一直走到十九路公共汽車站,哥哥把她先送上汽車,才上了自行車。
“十九路坐到頭兒,你在動物園下車,再倒三十二路,在北大南門下車。我打聽好了,報到在南門,我在那兒等你!”他對新月說。
“說不定我先到了呢!”
“不會,我比汽車跑得快!”
“為什麼?”
“因為……因為騎車逢站不停嘛!”
這倒是大實話!汽車在和哥哥的自行車賽跑,幾站過去,她就在馬路上找不到哥哥的影子了……
車窗前,涼風習習,路旁的國槐樹、白楊樹向後面退去,新月的心像鳥兒在飛,啊,湛藍澄凈的初秋晴空!
“北大南門到了,去北京大學的同志,請下車!”售票員高聲報着站名,在新月聽來,這是專門說給她聽的。其實,她已經提前好幾站就離開座位,等在車門口了。車一到站,就迫不及待地跳下車來,哥哥已經等在路邊,正向她招手呢!
一輛印着“北京大學”字樣的大轎車從他們身旁開過去,那是學校迎接新同學的專車,從北京站開來的。外地來京的新生們,都新奇地擠在車窗口,伸着脖子往前看,都想早一點兒看見那所全國最高學府。
天星推着車,他們隨着這輛大轎車朝前走去,北京大學的南大門赫然出現在馬路北面,彩旗招展,人群涌動,像盛大的廟會一樣熱鬧。北京的新生都是自己來的,帶着沉甸甸的行囊,掛着興奮的笑容,互相詢問着,招呼着。一些人在幫助他們拿行李,分不清哪些是來送親人上學的,哪些是接待新生的。
天星把自行車停在門口,把行李解下來,立即就被接待的人接過去了,新月還沒跨進學校大門,就已經感受到了這個大家庭的溫暖和親切。
“那……我就回去了。”天星扶着車子,對新月說。
“進去呀,哥!看看我們的學校!”新月興奮地拉着哥哥,並且不知不覺地用了“我們”這兩個字,彷彿這所學校早就是她的了。
“不了,我這就走!”天星梗着脖子,把自行車掉過頭去,就真的匆匆走了,也忘了向接待的人道謝。
新月有些不好意思,但她突然明白了:哥哥不願意踏進大學的門,因為他這輩子和大學無緣了,送妹妹上學,對他是一個刺激!唉,我不該讓哥哥來送我,他的心情和陳淑彥一樣!可是,父母為什麼沒有讓哥哥考大學呢?我相信,只要他參加高考,也是決不會落榜的。
北京大學像慈母一樣張開雙臂,迎接新來的兒女,報到處掛着巨大的橫幅標語:“歡迎新同學!”一排長長的條案前,擠滿了簽到的新生。
“同學,請簽到!你是哪個系的?”
“西方語言文學系,英語專業。”新月鄭重地回答,新來的人總怕出了什麼差錯。
“噢?是我們班的?”她低頭簽到的時候,聽到有人在身後用英語說。
她好奇地回過頭來,說話的是一位個子高高的青年,顯然是她所見到的第一個新同學了。她於是也用英語問:“你也是英語專業的?”
“是的,”他回答,伸手去提新月的行李,“來,我幫你拿東西,我們班的女生宿舍在二十七齋。”
“謝謝你。”新月說,自己提着皮箱,旅行袋和網袋都由他拿着,跟着他向前走去。心裏為這位新同學的熱心幫助而感動,但又覺得有些拘束,因為畢竟還不認識。
他們從簽到處一直往東走。他一邊走着,一邊用英語問她:“同學,你叫什麼名字?”
“我叫韓新月。”她也依然用英語回答。
“噢,韓新月……”
“你呢?”
“我?我姓楚,楚雁潮。”他介紹自己時似乎有些不大自然。
這使新月覺得有些奇怪,她不覺側過臉打量了一眼這個楚雁潮。這是個很樸素的青年,穿一條灰咔嘰布長褲,白襯衣,面孔顯得文質彬彬,戴一副玳瑁邊眼鏡。新月不明白為什麼這個男同學在別人問起他的名字時竟然會顯得有些羞澀,你剛才不是先問我的嗎?
也許正是為了掩飾這一點,楚雁潮接下去說起新的話題:“我們班的同學差不多都已經來了……”
“噢,”新月覺得自己來晚了,應該再提前一點兒就好了,“我們班一共多少人?”
“十六個。”
“女同學呢?”
“四個。”
“你是從哪兒考來的?”新月問他。
楚雁潮猶豫了一下,說:“噢,我的家在上海。”
他們走進了宿舍樓,踏上樓梯。
“韓新月同學,”楚雁潮這時改用漢語說,“你的英語講得很好啊!”
“是嗎?”新月臉紅了,她雖然對自己的英語會話水平也很自信,但當面被別人讚揚,還是有些不好意思。她剛才用英語和楚雁潮對話,並不是有意顯示自己,便解釋說:“我聽說,英語專業的學生在學校必須說英語,所以,你用英語問我,我就……”
“我是習慣了,”楚雁潮靦腆地笑了,“其實並沒有這樣的規定。”
新月就更加不好意思了,低着頭說:“我也習慣了……”
“你是歸國華僑?”
“不是啊!我怎麼像華僑?”
“你的語感很像是從小在國外長大的……”
“哦,這倒不是,”新月說,不由得反問他,“你的語感不是也很好嗎?是在國外學的?”
“不,”楚雁潮說,“我完全是在這兒學的。”
新月聽得一愣,怎麼……
“哦,宿舍到了!”楚雁潮放下旅行袋,敲了敲門,沒有人應聲,就推開門,“她們可能都出去了,進來吧!”
新月跟着他走進宿舍,把行李放在地上,心裏還在疑惑他剛才說的那句話,就問:“你是在這兒學的?你不是我們班的新生嗎?”
楚雁潮顯得有些尷尬,紅着臉說:“我……我是這個班的班主任……”
啊!新月太難為情了,剛才一路上她都把楚雁潮當成了新同學,哪兒想到他是自己的老師?她本來以為北大的老師都是花白頭髮的老教授呢!
“楚老師,真對不起……”她羞愧得低着頭,臉發燙,“我不知道……我還以為……”
看見她那難堪的樣子,年輕的班主任很覺不安,因為誤會是由他引起的,他太年輕了,很容易被別人誤以為學生,而一巳被誤會他又不好意思說破,結果……想到這裏,他覺得很對不起這位女同學,使她剛進學校就受窘。
“韓新月同學,這沒什麼,”他不好意思地解釋說,“其實我也是才畢業一年的學生,你叫我老師,我還不大習慣呢,我倒是希望班上的同學把我看成你們當中的一員,你們的同學。”
新月不知該說什麼才好,她不敢看老師了,低着頭擺弄自己的行李。楚雁潮為了打破這拘束的氣氛,就去提新月的旅行袋:“來,收拾一下吧!”
“老師,您去忙吧,我自己來……”
“好吧,你先住下來,一會兒到伙食科去換飯票,或者先用我的……”楚雁潮伸手去掏自己的襯衣口袋。
“不用了,老師,我自己去換吧,待會兒女同學來了可以告訴我地方。”
“也好,你休息一下吧,下午有一個班會,鄭曉京會通知你的,我走了。”楚雁潮說完,就匆匆離去了。
“謝謝您,老師!”新月等他走了,關上了宿舍門,這才輕鬆地舒了一口氣,剛才楚雁潮在這兒,她連呼吸都感到拘束。
現在,房間裏只有她一個人了,緊張的心情就鬆懈了,她開始收拾自己的行李,在這個房間裏找個床位住下來。
她打量着這個房間,在這裏,她將住下去,一住五年,也等於是一個新“家”了。房間不大,中間一張四面帶抽屜的方桌,旁邊擺着兩張床。床是雙層的,上下各有一個鋪位,看來這裏要住四個人,跟她一人獨處的西廂房是沒法兒比了。她觀察着這四個鋪位。左邊:上鋪鋪着一條淡紫色提花床單,疊着一條綢面薄被和一條淡綠色的毛巾被,床頭擺着一隻繡花枕頭;下鋪卻只鋪着一條網套棉絮,沒有床單,上面蓋着竹編涼席。被子的質地像是帆布,很粗,印着奇奇怪怪的花紋,枕頭也是竹編的。右邊:上鋪碼着還沒打開的行李,用一條軍毯裹着;下鋪還空着,露着光光的床板。看來,這兒就是她無可選擇的位置了。她把旅行袋放在空床上,打開,取出被褥和床單,打算安排d己的“家”了。剛剛抖落開,她又停住了手。她發現這個鋪位既挨着窗戶,又挨着桌子,將來誰都可以坐在這兒看書、吃東西、聊天兒,說不定還有人打撲克……她希望能有一個安靜些的地方。可是,一共只有兩個上鋪,一個已經住了人,另一個也已經擺着行李。她後悔自己沒有早點兒來,這小小的不愉快已足夠讓一個十七歲的女孩子感到遺憾了。她忽然想趁現在沒人的時候改變一下自己的命運,對,上鋪的行李不是也沒打開嘛,也許它的主人也剛到不久,隨便擱上去的,並不一定打算住在這兒,也許人家更願意住下鋪呢!理由想充分了,新月便踩着下鋪的床沿,伸手把上鋪沉甸甸的行李包、書包都搬下來,然後,吃力地把自己的東西舉上去。她脫了鞋,攀上去,取出旅行袋裏隨身帶來的小“掃炕笤帚”,把床板上的浮上掃凈,就開始整理床鋪了。她在做着這一切的時候,止不住有些氣喘,心臟怦怦地跳。等到佈置就緒,她才感到這兒已經確確實實是屬於她的了,在四個人的天地中她有了一個小角落。她躺在枕頭上試了試,很好,整個房間都在她的視線之內,想和誰說話都能夠得着,不想說話誰都打擾不了她。“正合我意!”她得意地自言自語。
樓道里傳來一陣參差不齊的歌聲,都是女生的聲音:“……穿森林過海洋來自各方,千萬個青年人歡聚一堂。拉起手唱起歌跳起舞來,讓我們唱一曲友誼之歌!……”伴隨着輕快的腳步聲,像是朝這兒走來了。
新月剛剛折身坐起,門就被推開了,一陣風似的闖進了三個女同學,猛然看見正居高臨下驚奇地望着她們的新月,三個人都不約而同地一愣。
“哦,走錯啰?”其中一個梳着小辮子的姑娘驚慌地嚷了一聲,就要往後退。
“沒錯兒!”走在她前面的穿着舊軍裝的姑娘看了看門上的號碼,又看看新月,“你是新來的吧?”
新月趕緊下了床:“剛到,我叫韓新月。”
“歡迎你!我叫鄭曉京。”穿軍裝的姑娘說,一口純正的北京口音。她身材瘦小,面色蒼白,和那件男式軍上衣,和她那爽快的語調,都顯得並不太協調。
“我叫羅秀竹,湖北宜昌地區的。”梳小辮子的姑娘怯生生地說。她長着一張圓圓的臉,紅撲撲的,眉眼都很秀氣,身上穿的卻都是土布衣裳,肥肥大大,連身材都顯不出來了。
“你來了,咱們班的女生就齊了,一共四個人!”鄭曉京說著,拉着新月在床沿上坐下。
新月看着最後進來的那個女同學,小巧的身材,姣好的面孔,身上穿着黑裙子和淡紫色長袖襯衣,頭上燙着蓬鬆的鬈髮。她剛才只對新月微微點了點頭,沒說話。新月猜想她肯定是對面上鋪的主人了,那裝束氣質和她的行李是一致的、果然、她進了門就徑直攀到那上邊去了,好像不大願意坐在別人的床上聊天兒。這會兒發現新月在看她,便笑笑說:“我叫謝秋思,上海來的。”她把“上海”說成“喪海”,普通話里夾雜着黃浦江味兒。
新月把目光收回來,望着鄭曉京:“看來只有咱們倆是同鄉了!”
“哎,我們都是來自五湖四海,為了一個共同的革命目標,走到一起來了!”鄭曉京說著,伸開兩手,做了一個環抱一切的姿勢,彷彿她是什麼大政治家,“一切革命隊伍的人,都要互相關心,互相愛護,互相幫助!”
新月立即就發現了鄭曉京的組織才幹,似乎是個天然的學生領袖,未來的班長可能就是她了。
“來,韓新月,我幫你安排好住的地方!”鄭曉京果然以領導者自居,當她轉身要動手時,卻一愣,“嗯?誰把我的東西搬到下邊兒來了?”
新月一驚,心想:糟了,在太歲頭上動土了!便紅了臉:“是我……”
鄭曉京抬頭看了看上鋪,那裏早已鵲巢鳩佔,換了主人。其實剛才新月就是躺在那裏,她大概一時沒反應過來。這時,便用食指衝著新月說:“想不到你後來居上,搶了我的位置?”
新月不好意思了:“我……我覺得住上鋪挺好玩兒的,所以……”她吞吞吐吐地解釋,卻又不便把自己不願意住下鋪的真正原因說出來。看來她只好打退堂鼓了,“如果你不同意換,我可以再搬下來。我剛才也不知道這是誰的……”
眼看着剛剛認識的新同學要為爭一個鋪位而鬧僵,膽小的羅秀竹急得臉通紅:“你們不要爭啰,鄭曉京,要不你就跟我調換,我這裏也是下鋪……”
上海姑娘謝秋思卻冷眼旁觀,不動聲色。
“算了,算了!”鄭曉京哈哈大笑,轉臉對新月說,“我是跟你開個玩笑,當什麼真啊?我呢,以為這兒也像坐火車似的,誰都願意要下鋪,省得上‘樓’、下‘樓’,圖個方便,才特意給晚來的同學留着,誰知道你不領情?那麼,‘樓’下就歸我嘍!”
她說起話來是那麼自信、自如,彷彿對別人的照顧和忍讓也是一種享受,像個大姐姐似的,使得新月對這個相貌平庸的同學產生了好感,覺得親切了。
鄭曉京這才開始佈置自己的床鋪,她的被褥、床單幾乎都是清一色的軍綠。新月猜想她的父母一定是當兵的,也不便問。鄭曉京一邊鋪床,一邊說:“其實呢,我的行李扔在這兒好幾天了,晚上都是回家睡的,我家離這兒近!”卻又沒說她家住在哪兒。
“篤,篤,篤!”有人敲門。
“誰呀,請進!”鄭曉京朝房門看了看說。
門外的人既沒回答她,也沒進來,敲門聲停了,響起了一個上海口音的男聲:“謝秋思在啊?阿拉一道去白相相好不啦?”
“好格,就來!”正在這兒沒話說的謝秋思高興地答應了一聲,溜下床,就往外走。
“等一等!”鄭曉京卻叫住謝秋思說,“謝秋思!出去玩玩兒沒關係,別忘了下午的班會!”
謝秋思抬起腕子看看手錶:“時間還早,到時候我同他一道去就是了。”說完,拉開門就走了。等在門外的上海男同學只晃了一下,門就被帶上了,新月沒看清楚。
“我們也到校園裏去走走吧?我昨天晚上來的,還不知道整個學校是個什麼樣子呢!”羅秀竹顯然受到了人家的啟發,試探地發出提議。
“也好!”新月就站起身來,詢問地看看鄭曉京,“走吧?”
鄭曉京卻說:“你們倆去吧!待會兒我還得跟楚老師準備準備下午的班會——記着三點鐘開會嗅,在三十二齋,咱們班的男生宿舍!”
果然她是個學生領袖!新月想,這種人對開會的興趣比別的大,總是很忙的。就不再邀請她,和羅秀竹一起走了。
她們下了樓,新月這才回過頭來,仔細地看看這名字挺古雅的“二十七齋”:這是一座三層的西式樓房,灰磚牆,上面蓋着中式的大屋頂,中西參半,類似協和醫院的建築,只是沒有琉璃瓦,而是和磚牆一色兒的灰瓦。樓前的草地上,青松蒼翠,垂柳扶疏。她想記住這兒的特點,免得回來時走錯了。不料再看看旁邊,同樣格局的“齋”連成一排,難分彼此,而且松樹、柳樹哪兒都有,記住這些等於沒用。幸好,她發現了這一排“齋”的牆上都寫着號碼,她住的這座樓上標的是“27”,才放心地招呼羅秀竹,順着樓前的路往北走。
路旁,綠樹成陰,花木掩映,簇擁着一座又一座的樓房,大都是那種中西合壁式的建築,但比二十七齋更顯高大、典雅,大屋頂上裝着獸吻,檐下繪着油漆彩畫,走在這裏,可以感受到宮廷、寺廟的莊嚴肅穆,同時又有園林別墅的清新淡雅。
“我們的校園真美、真大呀!”羅秀竹目不暇接,驚奇地張大了嘴巴,“我們的整個縣城也沒這麼大,城隍廟也沒這麼漂亮!”
“是啊,”新月也由衷讚歎,她當然無法把北大和羅秀竹家鄉的縣城啦城隍廟啦進行比較,但也有強烈的感受,“我也是第一次到這兒來,除了故宮和頤和園,沒有比這兒更美的地方了!聽說,這兒原來是清朝的皇家園林,跟圓明園是連着的,真萬幸,英法聯軍放的那場大火沒燒到這兒來,給我們留下了這美麗的校園!”
羅秀竹對這些都一無所知,但這個鄉下姑娘卻不禁發出了天下興亡、人世滄桑的感慨:“唉,英法聯軍!可是,我們還要學習人家的語言!”
“語言?語言有什麼罪過?”新月卻對此不以為然,“你不喜歡學英語嗎?”
“唉!”羅秀竹又嘆了口氣,“我在中學學的是俄語,報志願填的也是俄語,誰知道怎麼把我分到英語專業來了?”
新月第一次聽說還有這樣的怪事兒,“那你的俄語考試成績一定是很好了?”
“嗯,我敢說!”看來挺膽怯的羅秀竹對此卻表現出了自信。
“你打算要求改專業嗎?”
“哦,不,我不敢,”羅秀竹又膽怯了,“能有大學上就不容易了,我還敢挑三挑四?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吧!”
新月為她這不甚貼切的比喻和那種農民式的忍耐而暗暗覺得好笑。但她不能取笑人家,只能安慰:“沒關係,從頭兒學英語吧,一年級嘛,咱們都得從零開始!”她沒好意思向羅秀竹顯示自己的優勢,但心裏卻在想:看來,錄取了的也未必都是尖子!
也許是她的安慰發生了效力,羅秀竹的煩惱暫時退去了,臉上出現了笑容:“我有困難,請你多幫助啰!但願我到期末考試的時候,不給家裏寫那樣的信!”於“哪樣的信?”新月不明白她的意思。
“你不知道那個順口溜?”羅秀竹興緻來了,隨口念道:
Fathermother敬稟者:兒在學堂讀book,門門功課都good,惟有English不及格!
這真是一首絕妙的怪歌!普通話里混合著鄉音,漢語裏夾雜着英語,羅秀竹念得抑揚頓挫,搖頭晃腦,幽默詼諧,妙不可言!這個小湖北佬原來並不總是那麼怯生生的,她打開了話匣子,還真有獨到的語言風采!
新月忍不住捧腹格格地笑。
“你看,你嘲笑我了!”羅秀竹羞紅了臉。
“不,我不是笑你,是覺得這個歌兒好玩兒!”新月強忍住笑說,“其實,你剛才用的幾個單詞:”父親‘、’母親‘、’書‘、’好‘、’英語‘,發音都挺準的,你能學好!“
“那就謝天謝地啰!”
她們走進了一片松林,起起伏伏的土坡上鋪滿了綠茵,一條彎彎曲曲的黃土小路引着她們往前走,曲徑通幽,也不知是什麼地方,幾經轉折,豁然開朗,前面出現了一片煙波浩尛的碧水!
在長江邊長大的羅秀竹看見水就覺得無比親切:“啊,我們到了昆明湖啰!”
“不對吧?”新月說,“昆明湖在頤和園,我聽說這兒是叫未名湖!”
“管它叫什麼!‘未名’還不是和沒有名字一樣?”羅秀竹歡快地蹦跳着下了上坡,她們沿着湖岸,不明方向地朝前走去。
碧水漣漣,楊柳依依,遠處一座不知名的寶塔,把倒影映在湖心,搖曳生姿。新月的心醉了,啊,北大,我的第一志願,我的家!
“你看,湖上還有一條船!”羅秀竹遙指遠處,報告她的又一新發現,她對船是懷有獨特的感情的。
“咱們過去看看,那船旁邊好像是一個小島,從那兒可以上船!”新月說。
湖岸崎嶇,小徑宜人,她們信步走去。小島北面,臨岸一株古柏,旁邊倚山立着屏風式的四條石碑。碑上鐫刻着四句詩,寫的正是此處景色:
畫肪平臨蘋岸間,飛樓俯映柳陰多;夾鏡光澄風四面,垂虹影界水中央。
新月還要細看,羅秀竹急着要上船,兩人便再往前走,從一座掛着“備齋”牌子的樓前拐彎兒,跨過小橋流水,踏着石級,上了小島。島上樹木環抱着一座尖頂小亭。她們從亭邊繞過去,湖上的船就在眼底了,原來是一條石頭雕成的船。這使新月聯想起頤和園的石肪,對,剛才看見的那首詩里也有“畫舫”兩字,也許就是指這兒,只是這“舫”沒有頂,模樣就像是一條船了。
羅秀竹一個箭步跳上船去,回過身來又伸手接新月。新月本能地害怕船翻,小心翼翼地踏上去,其實那船紋絲不動。
“哈,原來是一條永遠也開不了的船!”新月感嘆道。
“不,讓我們用想像來推動它吧!”羅秀竹說,情不自禁地擺出漁家女的嫻熟姿勢,“客人坐穩,開船啰!”
這弄潮兒的豪情感染了新月,她彷彿覺得自己真的跨在白浪滔天的長江上,一葉小舟帶着她,箭一般地駛向遠方,駛向她理想的目標!
兩人在船上談談說說,天南海北,流連忘返,不覺日已平西,小島的陰影覆蓋了這條石舫,這兩個被美景、被理想所陶醉的女孩子,樂不思蜀,把什麼都忘了。
“糟糕!”羅秀竹突然從美夢中驚醒,“三點鐘還要開班會,現在幾點了?”
新月也立即記起了鄭曉京的囑咐,三點鐘!誰知道現在是什麼時候?她們兩人都沒有手錶!“快走吧!”這是惟一的辦法。
兩人舍舟登岸,匆匆而去。
“男生宿舍在什麼地方來着?”新月問羅秀竹。
“哎呀,是什麼齋記不得啰!”羅秀竹張口結舌,“你剛才沒聽清嗎?”
“我……我以為你們先來的都知道呢!”
這一下麻煩了,兩個迷途的羔羊互相埋怨,卻無濟於事。新月只好說:“那……咱們先回宿捨去,‘二十七齋’我還記得,也許女生宿舍里還有人!真是的,班會幹嗎非要在男生宿舍開?”
這種牢騷也沒有多大意義,她們只好依照原路,先找那座詩碑,再朝着遠處的塔影往前走,記得剛才就是從那兒過來的。好容易跑到塔前,再找來時的那條黃土小路,卻不知哪裏去了,兩人在湖岸團團轉,這兒的小路多得很,哪條都有點兒像,可又都不大像。
夕陽無情地向下沉去,西邊升起晚霞,映在湖中,水天一色,幾條魚兒歡快地跳出湖面,濺起一串串珍珠。現在,再美的景色也無心觀賞了,連回“家”的路都找不到了!她們幾次攔住行人,詢問二十七齋在哪兒,有的乾脆回答:“我也是新來的,不大清楚!”有的比比劃劃地說:“往東去,再往南,一直走到路口,往西拐彎兒,從圖書館東邊兒的那條‘丁’字路一直往南,就到了!”她們哪裏記得住這麼啰嗦的路標?繞來繞去,竟然連剛才的出發地點未名湖都找不到了。
“糟糕,糟糕,真是糟糕透頂!”羅秀竹一口氣“糟糕”了一大串,“耽誤了開會不說,今天晚上連覺也沒得睡,飯也沒得吃!”
新月也才想起到現在還沒吃午飯呢,肚子已經餓空了。可是,現在的當務之急已經不是吃飯了!
兩人正在垂頭喪氣,突然聽到一個聲音在叫:“羅秀竹!韓新月!”
“你聽,誰在叫我們呢?”羅秀竹驚喜地說。
新月轉過身,循聲望去,一個似曾相識的身影正朝這邊走來,那是一位個子高高的青年,穿着灰長褲,白襯衣,戴着一副方框眼鏡……
“楚老師……”新月不禁激動地叫起來。
燕園之夜,安詳靜謐。未名湖上升起的水汽,如煙似霧,繚繞着湖心小島、岸邊寶塔;清亮的一輪明月,在湖面投下長長的倒影。
東方熹微,二十七齋女生宿舍里,新月還在夢中,她夢見了那湖水,那石船,夢見了自己正在奮槳揚帆……
這時,“博雅”宅中,她的母親已經醒來了。
和所有的虔誠的穆斯林一樣,韓太太每當破曉日出之前,就聽到了真主的呼喚:“禮拜強於昏睡!”雖然她的家和清真寺還有相當的距離,根本聽不到禮拜之前專司此職的“阿贊”登上“邦克”樓的喊聲,而且實際上近年來這種登樓呼喚的形式也已被簡化,她還是本能地被“喚”醒了。她每天要做五次禮拜,而第一次的“榜答”(晨禮)是最為重要、萬萬不可免去的。
她並不驚動在西間卧室睡眠未醒的丈夫,自己輕輕地起身,到卧室東邊的“水房”去,在清涼的晨曦中,默默地做晨禮前的“小凈”:洗手,洗臉,刷牙,漱口,清鼻,用濕手撫摸頭髮,洗腳,並洗下身。這洗浴是神聖的,它意味着清除自身的罪惡。人是有罪的,由於種種慾望的驅使而獲罪。而真主是赦罪的。伊斯蘭教的先知穆罕默德曾經問他的弟子:如果你們每天五次沐浴,身上還會藏污納垢嗎?弟子們齊聲回答:不,那就一塵不染了!
韓太太仔仔細細地清洗着自己那潔白細膩的面顏,連髮際、耳後、脖根都不容許有任何污垢殘留。她那白玉一樣光潔的肌膚已經鬆弛,皺紋悄悄地從眼角向額頭和兩腮蔓延,眼泡兒也明顯地下垂了。老了,老了!她撫摸着自己的臉,想起已經逝去的昔日風采,想起新月那花瓣兒似的臉,怎麼能比呢?母親永遠也不要試圖和女兒相比!一想起新月,遙遠的往事就又像沉渣似的從心頭泛起,帶來一連串無法擺脫的煩惱:母女,骨肉,親人,卻又永遠攔着一道隔膜,若即若離,難親難疏,時時攪擾着她……
她嘆了口氣,不再想這一切了,把塵世的煩惱從心頭拂去,專心做晨禮。這是她從九歲開始就每日必做的晨課,以後就從未間斷,無論是家業興旺的鼎盛時期,還是遭逢變故的艱難歲月。隨着年歲的增長,她越來越篤信萬能的真主,那是指引她的人生之路的惟一的神,在肅穆的祈禱中,她感受到“一心敬主”的寧靜與深遠。
在鋪了席子的地上,她面對聖地麥加的方向肅立,兩手舉到耳際,表達自己的誠意;鞠九十度的躬,感念安拉;叩頭,前額和鼻尖着地,表示五體投地地拜倒在安拉面前;然後,長時間地跪坐,並從頭循環數次。在她一絲不苟地完成這些動作的同時,還輕輕地念誦着阿拉伯語的讚辭:一切讚頌,全歸安拉,全世界的主,大仁大慈的主,報應日的主。我們只崇拜你,只求你佑助,求你指導我們上正路,你所賜福的路,不是受譴怒者的路,也不是迷誤者的路。
主啊!你是調養我的主,除你而外,再沒有主,你造化了我,我是你的僕人,我儘力地遵守你的旨意。……我承認你對我的恩典,我供認我的罪過,你饒恕我吧!除你而外,無人能饒恕罪過!
主啊!你以雪水、冰水洗滌我的罪過吧,猶如你使油污的白布復歸為潔凈;你讓我和我的罪過遠離吧,猶如你讓東方和西方那樣分開!
這個時刻,作為肉體的“人”彷彿不存在了,只有一個赤誠袒露的靈魂,和宇宙間主宰萬物的真主直接對話,懷着對罪惡的恐懼,對至善至美的嚮往,非禮勿言,非禮勿視,非禮勿聽,心中思念着冥冥之中的安拉。安拉時時監視着穆斯林的一切動機和行為。“伊斯蘭”——阿拉伯語的“順從”:“穆斯林”——順從真主的人!
韓太太沉浸在莊嚴靜穆的祈禱之中,她的靈魂彷彿在空中無所羈絆地飄浮。大半生的歲月像煙雲似的一掠而過,有幸福,也有苦難;有甜蜜,也有怨恨;她曾經懲罰過邪惡,卻又懊悔自己的無情;她熱烈地追求和諧與安寧,而這些又像水中之月、鏡中之花,可望而不可及;她極力維護自己端莊、威嚴而又不失溫柔、寬厚的形象,但生活中始料不及的枝節旁生卻使她難以保持理智的冷靜;她生就一張無遮無攔、暢所欲言的利嘴,經過半世生涯的磨練卻變得常常“逢人只說三分話”,甚至對丈夫和女兒也不得不言不由衷;她的性子本來藏不住半點兒秘密,人生的顛簸卻讓她的內心成了一個封閉的世界,只有對萬能的主才能敞開……好吧,歹吧,善吧,惡吧,主是一清二楚的,一心敬主,就一切都抵消了。托靠主!知感主!願主慈憫她吧!
韓太太做完了晨禮,又過了好一陣子,天才大亮。韓子奇和天星起床后,各自默默地洗漱。他們有工作的男人,早出晚歸,往往難以做到每日五次的禮拜。姑媽則是在南房卧室里獨自進行晨禮,面對共同的主,各自反省着過去,祝福着未來。
姑媽買回了豆漿、油餅兒,一家人照例到餐廳吃早點。也許是因為餐桌上少了新月,像少了半個天下,誰也不說話。天星垂着頭,三口兩口吃完了兩個油餅兒,沒等咽下去,便梗着脖子推起自行車走了。韓子奇則連油餅兒也懶得吃,只喝了一碗釅釅的蓋碗茉莉花茶。喝一口,就放下,咂着嘴唇,長長地吸一口涼氣,再緩緩地呼出來,又端起碗喝一口,接着長吁短嘆,像是在咂摸茶葉的苦味兒。茶續了兩遍水,他就站起身出門上班去了。
韓太太和姑媽卻都還沒吃完,兩人細嚼慢咽,她們的心思都不在吃飯上。
“啪,啪,啪!”是拍大門門環的聲音。
姑媽正在想心事,一個激靈站起來,一邊走着,一邊問:“誰呀?”
“我呀!”一個柔和的女聲。
姑媽慌得手一哆嗦:“主啊!是新月回來了?”
這邊餐廳里的韓太太卻一愣:“嗯?她昨兒剛走,今兒就跑回來幹嗎?”
“說得是呢……”姑媽也緊張起來,連門都開不利索了。
門一打開,進來的卻是新月的同學陳淑彥!
“姑媽!”陳淑彥以前來過好幾次,認得她的,就隨着新月也叫她“姑媽”。
姑媽的緊張情緒這才放鬆了,又有些失望地說:“淑彥,你嚇了我一大跳!”
陳淑彥根本沒注意她的表情,進門就問:“新月都準備好了嗎?”
“新月?她昨兒就走了!”
“走了?”陳淑彥的神色立即變得十分沮喪,“她怎麼偷偷兒地走了?我們倆說好了的……”
“咳!”姑媽也覺得挺對不住這姑娘的,就替新月解釋說,“是啊,你們倆都定好了約會兒嘛,我聽她說來着。按說是該等你來送她,好幾年的學伴兒,眼瞅着要分手了,說說話兒唔的。可又一尋思……”
韓太太聽到這兒,趕緊扔下手裏的半張油餅兒,從餐廳里走出來,打斷姑媽的話茬兒說:“是淑彥啊?新月學校里來了通知了,說讓她提前去,也沒法兒等你了,我叫她哥送她去了。你瞧,還叫你白跑一趟!”
“伯母,”陳淑彥勉強笑了一下,說,“我倒沒什麼,只要有人幫她拿行李,誰送還不都是一樣?新月總算實現她的願望了,她上了大學,我也高興!新月比我強,比我強……”
說到這裏,她的感情一時難以自制,嗓子像被什麼噎着了,眼眶裏湧出了兩汪淚水,話就說不下去了。
韓太太以前見過陳淑彥幾次,都沒太留意,今天才算正式打了個照面兒。她仔細端詳着這位姑娘:個子也像新月那麼高,身材剛長開,不胖,秀秀氣氣的。臉盤兒挺端正,沒新月那麼白,可也不算黑,眉眼兒都四稱,這會兒含着淚,顯得水靈靈的。頭上沒梳新月那樣的辮子,剪着齊耳短髮,本分,利落。身上穿的雖然比不上新月,一件素花襯衣,一條青布長褲,白襪,布鞋,也是個齊整的姑娘。如果她和新月都考上了大學,今天來邀新月去報到,韓太太未必會對她有什麼特別的好感,可是她現在是個失意的人,可憐巴巴地站在韓家的院子裏,韓太太便是鐵石心腸也不能不動情了剛才她攔住姑媽說的那番假話,就是怕這姑娘傷心,結果,也還是沒能避免。她由本能的惻隱之心,又覺得似乎欠了陳淑彥點兒什麼。
“淑彥,你吃了早點了沒?”姑媽也被陳淑彥的情緒所感染,就有意岔開話題。“吃了嗎?”本是北京人見面的口頭語,但在糧食困難的年月,這句話倒顯得珍貴了。
“我在家吃了。”陳淑彥止住淚,依然站在影壁旁邊的藤蘿架底下說。既然新月已經不在家了,她便無心停留,就說:“伯母,姑媽,那我就回去了。”
姑媽覺得挺不落忍:“別價,哪兒能剛來了就走哇?”
韓太太說:“可不嘛!新月不在家,你就不來玩兒了?淑彥,進屋坐會兒,咱娘兒倆說說話兒。”
陳淑彥猶豫了一下,覺得這麼轉臉就走也不大好,就跟着韓太太往裏走。韓太太回頭說:“姑媽,勞您駕給淑彥沏碗茶!”
陳淑彥以前來找新月,都是等在前院裏的藤蘿架底下,姑媽把新月叫出來,兩人就在這兒說話,或是到外邊玩兒去,從沒有進過韓家的里院;不知為什麼,她也不大願意到裏邊去。現在第一次跟着韓太太進了垂華門,看到裏邊還有一個這麼大、這麼好的院子,她不由得在心裏和自己家住的那兩間在大雜院中的小屋相對照,更有一種落魄之人無法和新月攀比的凄涼之感。
進了上房客廳,韓太太招呼陳淑彥坐下。陳淑彥不覺有些拘謹,那鑲着大理石面兒的硬木桌椅,涼森森的,和她家裏的那吃飯、做功課都在一個地方的舊桌子、小杌凳很不相同了。她裝作不經意地瀏覽着韓家的客廳,那硬木雕花隔扇,大條案,紫釉大瓷瓶插着斑斕的孔雀羽毛,牆上的字畫……心裏不禁感慨:新月真是生在福地里了,她什麼都有,我什麼都沒有。人和人多麼不同啊,這一切,我本來也應該有的!
姑媽送來了茶,那小巧的青花蓋碗兒,透出一股清新的茶香。陳淑彥揭開蓋兒輕輕抿了一口,慢慢咽下去,還覺得滿口余香,跟她家喝的茶葉自然不是一個味兒了。
“淑彥,你們家的老人家都還好哇?”韓太大問。
“好……”陳淑彥低聲說,“他們倒都沒病沒災的,反正家裏的什麼事兒都交我媽一人兒張羅,我爸爸天天兒早出晚歸,廠里活兒忙。手藝人,就這樣兒,養家餬口唄!”
“咳,可不家家兒都是這麼樣兒嘛!”姑媽插嘴說。她送過來了茶,離做午飯還早,閑着沒事兒,就站在旁邊,陪着說話兒,“就說我們這兒吧,新月她爸、她哥,也是起早摸黑的,月月兒就指望着他們爺兒倆這一百六十塊錢進門!”
“我爸爸可比不上韓伯伯啊!”陳淑彥把心裏的話脫口而出。
“瞧你說的!”姑媽客氣地笑着說,“都是玉器行里的人兒,老年成,你爸爸也是……”
她還要說下去,韓太太半截兒攔住了:“姑媽,您瞅瞅東屋裏,天星早起來走的時候又扔下臟衣裳了沒?這孩子,自個兒又不會洗,也不言語聲兒!”
“哎,我瞅瞅去!”姑媽責任心極強地就往東廂房走去了。
韓太太支走了姑媽,對陳淑彥說:“你韓伯伯早就說要看望你爸爸去,也是因為工作太忙,老抽不出工夫兒。他們公司里,雖說人手也不少,可是領導啦,同事啦,還都敬着他;收購的,經銷的,要是不經經他的眼兒,還真是不放心,說他是什麼‘權威’、‘專家’!”
陳淑彥說:“這倒是一點兒不假,玉器行里都公認韓伯伯沒人能比,又會手藝,又會鑒定,還精通外語,樣樣兒都拿得起來!哪兒像我爸爸,只知道埋頭幹活兒,離開水凳兒什麼都不會!”
韓太太笑了笑:“你韓伯伯雖說把手藝扔了幾十年了,跟你爸爸也算是大同行,他對手藝人還是看重的,常對我說:在北京的玉器行裏頭,不算擺件兒,要論做素活兒的功夫,陳老闆是數得着的!”
她說的是行話。“擺件兒”指的是擺在案上欣賞的玉雕,“素活兒”則是光面琢磨不帶紋飾的戒指、耳墜、手鐲之類的首飾。也是玉器世家出身的陳淑彥自然是聽得懂的,韓太太這樣誇獎她爸爸,她感到欣慰。但卻沒聽出來那話里還有話:在玉器行里,動口的和動手的是不平等的,你爸爸拿手兒的手藝也只是一種而已,當然不能和韓子奇相提並論。其實,陳淑彥本來也就是這麼看的,韓太太為了擺正關係而做出的這個暗示是完全多餘的。
“嘖,”陳淑彥不自然地咂了咂嘴,她聽到韓太太用“陳老闆”這過時的尊稱來稱呼她爸爸,感到刺耳,“我爸爸的手藝再好,又有什麼用啊?他一輩子算是瞎混!又沒置下房子,又沒攢下錢,最後還落了個‘小業主’的名兒!”
韓太太正色說:“喲,這可是國家的政策!我記得公私合營那會兒,但凡有點兒底子的,可不都是資本家、小業主兒嘛!”
陳淑彥不禁憤憤然:“我們家哪兒有什麼底子?就趁那麼兩間房,一張水凳兒,手裏有那麼兩千塊錢!我爸爸算什麼‘老闆’?他又沒雇過人,自個兒到曉市兒上買點兒舊扳指啦唔的,零敲碎打地做點兒小首飾,再自個兒找地兒賣,一輩子連洋車都沒捨得坐過,就指着兩條腿跑!到了公私合營的時候,人家眼皮子活的,趁錢的,跑的跑了,散的散了,油花兒不漂在水面兒上。就我爸爸那個傻呀,倆眼一抹黑,人家讓幹嗎就幹嗎。說要成立‘玉器生產合作社’,要手藝人,家裏的東西都不用交,我爸爸跟着開了兩次會,半道兒碰見個河北同鄉,對他說:你是做素活兒的,怎麼不參加我們首飾加工廠?我爸爸就退了這邊兒,入了那邊兒,兩千塊錢也交了,凳面兒也交了。讓自報成分,他心說:我好歹也算個‘老闆’,總比那些當夥計的強點兒,就自報了個‘小業主’。咳,他懂什麼呀?後來一開會,發現和工人不在一塊兒,開會的內容也不一樣,什麼‘改造成為自食其力的勞動者’呀,‘自己選擇自己的命運’呀,他這才明白走錯了門兒了,自找了倒霉的命運!……”
初來時拘拘謹謹的陳淑彥,動了感情,竟然說了這麼一大套!其實,她說的這些,大半都不是她的親身經歷,但這是她家的大事兒,是爸爸一輩子後悔不及的經驗教訓,一不順心,就只能回家當著老婆孩子叨嘮,她都聽得會背了。這會兒牽動愁腸,便當著和善可親的韓太太一吐為快。她和新月既然是同窗好友,當然也就不把新月的母親當外人。說到這裏,她又不禁暗暗在心裏把自己的家庭和韓家相比:人家韓伯伯過去做那麼大的買賣,到如今還住着這麼好的房於,擺着這麼大的譜兒,怎麼既不是資本家,也不是小業主兒,倒是挺直了腰桿兒的國家幹部?唉,命運哪,命運,你不公平啊!
“我爸爸哪兒有韓伯伯這麼精明!”這句由衷的感嘆也就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來了。
“他精明?”韓太太淡淡地說,“頭二十年他就把家毀光嘍!要不然,國家能叫他當‘無產階級’?”
這話音兒分不清是褒是貶,也沒說出韓子奇是怎麼把家“毀光”了的,韓太太決不會像陳淑彥那樣胸無城府,把家裏的事兒抖落個一乾二淨的。她說這話,正是給自己的家庭定個調子,不讓陳淑彥再胡亂猜疑,她看出了這姑娘對韓家的羨慕和好奇。
陳淑彥也沒再追問,人家天好是人家的,也沒有她的份兒,她只能自嘆投錯了胎,生在那樣的家庭,空頂着個背時的“小業主”牌子,日子卻比人家這“無產階級”差遠了去了。要是能像韓家這麼樣兒,即使當“資產階級”倒也值啊!“唉,新月多好!也不受家庭的連累,想考名牌兒大學,就考上了。哪兒像我啊,連輕工業學院都不要我這樣的!”
繞了一圈兒,這才落到根本上,她的一切沮喪、牢騷都是因為沒考上大學而發的。今天來送新月,本是礙於情面,迫不得已而信守前約,在路上就反反覆復心裏顛倒了好幾個個兒才鼓足勇氣來的,不料又撲了空,那種失落感就無形中增強了好幾倍,不知不覺眼淚又要湧出來。
韓太太充滿同情地看着這感情脆弱的姑娘,不知該怎麼安慰她才好。看來,陳淑彥把考不上大學的罪過全推在她爸爸身上了,又似乎覺得新月的升學是因為出身比她好。韓太太儘管不懂得國家招大學生是不是憑着家庭“看人下菜碟兒”,但她本能地認為這樣說屈了新月。上大學又不是花錢買的,那不是還得考嘛,學問不好,恐怕也不行。她憑着韓子奇對女兒的評價,確信新月是靠本事考上的。那麼,陳淑彥也許在學問上就不如新月。但她不能這樣點給陳淑彥聽,叫人家臉上掛不住。至於陳淑彥那種對家庭的自卑感,韓太太卻又不以為然,不管怎麼說,你爸爸也是做過幾十年買賣的人,手裏還趁過兩千塊錢呢,比那些光靠兩隻手混飯吃的人總還是強多了。“瘦死的駱駝比馬大”,論家底兒,也是比那些靠國家提拔起來的工人更趁、用不着這麼瞅不起自個兒。可是,這話也不便明說。想了想,就另找途徑寬陳淑彥的心:“姑娘,已然這麼樣兒了,你也別老是覺着委屈!依我說呀,一個姑娘家,念書念到高中畢業也就足矣,大學上不上的不吃緊!我們家天星不是也沒上過大學嘛,在保密廠子工作,又能比誰差到哪兒去?你呀,甭跟新月學,在家好好兒地幫你媽幾年吧!”
陳淑彥掏出手絹兒擦着眼角說:“我媽也是真難啊!下邊兒兩個兄弟都在上學,得吃,得穿,得繳學費,光指望我爸爸那八十塊錢哪兒夠?要不我媽就說了:”你沒考上大學是我的福!‘“
“倒也是實話,”韓太太點點頭,“早點兒工作,也給你媽省點兒心!”
“我爸爸也是這麼說,這些天,他就在到處託人兒給我找工作,聽說琉璃廠文物商店有個老師傅,過去跟他一塊兒學過徒的,也許能幫點兒忙……”
“噢?要是能成,那兒倒是不錯,也是咱古玩行里的!回頭,我跟你韓伯伯也提提這事兒,行里的人兒他都熟,要是用得着的話,叫他去言語聲兒!”
“那可就太好了,”陳淑彥感激地望着韓太太,“伯母,我要是能去了文物商店,可得好好兒地謝謝您!”
“咳,說這話就見外了,都是回回親戚!”
韓太太所說的“回回親戚”,並非實指親屬關係,而是回回之間的通稱,顯示了這個民族同胞之間特有的情感。她拿起暖瓶,給客人的茶碗又續上水,好似漫不經心地問道:“淑彥,你今年十幾啦?我記得你比新月大……”
“比她大兩歲,十九了;我的生日早,到春節就整二十了。小時候上學晚,在班裏挺大的個子……”
“二十了?到了該找婆家的年齡了,這可比念書更當緊!搞上對象了沒?”
陳淑彥騰地羞紅了臉:“伯母,我連個工作的地方還沒找着呢,哪兒有這心思?在中學的時候,學生沒有一個談戀愛的……”
韓太太笑了:“瞧你臊的!男大當婚,女大當嫁,你媽也該給你操操心了。咱回回裏頭,好人家兒還是有的!”
陳淑彥就不再言語,低着頭喝那碗茶。
被韓太太打發走了的姑媽,在東廂房裏翻騰了一陣,抱着天星的一堆衣裳,泡在大盆里,坐到院子裏石榴樹底下,盡職盡責地揉搓。這會兒,正一邊揉搓一邊叨嘮:“瞧瞧這領子上的泥!是怎麼穿的?”
陳淑彥就放下茶碗,站起身,朝着院子裏說:“姑媽,您歇着,我幫您洗!”
姑媽忙說:“那哪兒成啊?你是客人!”
陳淑彥下了上房的台階,走過去說:“這有什麼?我們家的衣裳都是我洗!今天我反正也沒事兒……”說著就去搶姑媽手裏的搓板。
韓太太卻並不阻攔,只是笑吟吟地說:“是嗎?你倒是比新月勤謹!長這麼大,也沒見她這麼幫過她哥一回!”
姑媽爭不過陳淑彥,就放了手,在圍裙上擦着胰子沫兒,過意不去地說:“姑娘,今兒晌午別走啦,在這兒吃飯吧!”
韓太太卻說:“家裏又沒準備,叫人家吃什麼?我說呀,淑彥,說話就到禮拜天了,新月准回家,我叫她在家等你。”
“禮拜天我准來!”陳淑彥高興地說,使勁兒揉那領子。
“姑媽,”韓太太又立即下達任務,“您給這小姐兒倆好好兒地做點兒可口的,啊?”
“哎,哎!”姑媽滿心歡喜地答應着,一想到新月要回家,她心裏就像喝了蜂蜜似的甜,“明兒一早,我上天橋的自由市場買活雞去!上菜市口買活魚去!”
老姑媽立即處於臨陣狀態,興緻勃勃地準備為新月接風而大戰一場;韓太太卻在心裏謀划著另一件大事,這件事,現在還只有她一個人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