甜
馬橋人對味道的表達很簡單,凡是好吃的味道可一言以蔽之:“甜”。吃糖是“甜”,吃魚吃肉也是“甜”,吃米飯吃辣椒吃苦瓜統統還是“甜”。
這樣,外人很難了解,是他們的味覺的粗糙,造成了味覺詞彙的缺乏?還是味覺詞彙的缺乏,反過來使他們的舌頭喪失了區分辨別能力?在飲食文化頗為發達的中國,這種情況珠為少見。
與此相聯繫的是,他們對一切點心的稱呼,差不多只有一個“糖”字。糖果是“糖”,餅乾也是“糖”,蛋糕酥餅麵包奶油一類統統還是“糖”。他們在長樂街第一次見到冰棒的時候,還是叫“糖”。例外的情況當然也有,本地土產還是各有其名的,比如“糍粑”和“米糕”。“糖”的籠統,只限於一切西式的、現代的至少是遙遠地方來的食物。知青們從街上買回的明明是餅乾,被他們叫作“糖”,總讓人覺得有些不順耳,不習慣。
也許馬橋人以前的吃僅僅要在果腹,還來不及對食味給予充分的體會和分析。很多年以後,我接觸到一些講英語的外國人,發現他們的味覺詞彙同樣貧乏,比如對一切有刺激性的味道,胡椒味也好,辣椒味也好芥末味也好,大蒜味也好,一律滿頭大汗,“hot(熱味)”一下完事。我竊竊地想,他們是否也如馬橋人,曾經有過飢不擇食飢不辨味的歷史?我不會笑話他們,因為我知道飢餓是什麼滋味。我曾經在天黑的時候摸回村,顧不上洗手洗臉(滿身全是泥巴),顧不上拍打蚊子(它們正在密密地撲向我),只是一口氣吞下了五缽飯(每一缽據說是半斤米),吞完了還不知道剛才吃了些什麼,是什麼味道。在這個時候,我什麼也沒看見,什麼也沒聽見,唯一的感覺是腹中的腸胃在劇烈蠕動,一切上等人關於味覺的詞,那些精細的、豐繁的、準確的廢話,對於我有什麼意義?
一個“甜”字,暴露了馬橋人飲食方面的盲感,標定了他們在這個方面的知識邊界。只要細心體察一下,每個人其實都有各種各樣的盲感區位。人們的意識覆蓋面並非彼此吻合。人們微弱的意識之燈,也遠遠沒有照亮世界的一切。直到今天為止,對於絕大多數的中國人來說,辨別西歐人、北歐人以及東歐人的人種和臉型,辨別英國人、法國人、西班牙人、挪威人、法蘭人等民族的文化差異,還是一件極為困難的事。關於歐洲各個民族的命名,只是一些來自教科書的空洞符號,很多中國還不能將其與相應的臉型、服裝、語言、風俗特徵隨時聯繫起來。這在歐洲人看來有點不可思議,就像中國人覺得歐洲人分不清上海人、廣東人以及東北人一樣不可思議。因此,中國人更愛用“西方人”甚至“老外”的籠統概念,就像馬橋愛用甜字。在一個拒絕認同德國的英國人或者拒絕認同美國的法國人看來,這種傳統當然十分可笑。同樣,直到今天為止,對於絕大多數中國人乃至相當多數的經濟學者來說,美國的資本主義,西歐的資本主義,瑞典等幾個北歐國家的資本主義,日本的資本主義,似乎也沒有什麼重要的差別。十八世紀的資本主義,十九世紀的資本主義,本世紀戰前的資本主義,本世紀六十年代的資本主義以及本世紀九十年代的資本主義,還是沒是沒有什麼重要的區別。在很多中國人那裏,一個“資本主義”概念就足夠用了,就足夠支撐自己的愛意或者敵意了。
我在美國時讀到過一本反共的政治刊物。我很奇怪,刊物編輯的政治味覺,同樣停留在馬橋人“甜”的水平。比方說,他們時而譴責某共產黨是假馬克思主義,背叛了馬克思主義,時而又譴責馬克思主義(那麼假和背叛豈不是很好?);一方面揭露共黨分子也有婚外戀和私生子,一方面又一關共黨分子的自我禁慾太壓抑人性(那麼婚外戀和私生子豈不是很符合人性?)。他們不覺得自己有什麼邏輯的矛盾和混亂,只覺得凡是反共的就值得喝彩,就很好,就是甜。也就是在這本刊物上,我讀到一條消息:一個剛從海南島跑到香港的女子,姓陳,宣稱自己是反共義士,被西方一個國家的政府熱情地當作政治難民給予收留和保護。幾個月後,我遇到了這個國家一個使館官員,很為他們的政府感到委屈和氣憤。在餐桌上,我告訴他,我認識這個陳小姐。她在海南島從未參加過任何政治活動,只是組織過一個“熱島文學大賽”,騙取了全國文學青年近二十萬元的參賽費,然後把一大堆參賽稿件丟在賓館裏,一拍屁股捲款逃港。她沒有能夠說服我當她的大賽顧問,但這不要緊,在她的登在報紙上的徵稿廣告上,十幾個她能夠想到的世界當紅的作家,馬爾克斯、昆德拉、略薩等等,居然都成了她的顧問——她差不多想在海南島評出一次超級諾貝爾文學獎。
我的這一番介紹似乎讓使館官員感到困惑,他皺着眉頭說,她也許騙了錢,也許騙得很笨,但這是不是可以看作是一種特殊的政治反抗方式?
他費力地打着手勢。
我沒法把談話繼續下去。我並不想改變餐桌對面這位外交官的政治立場。任何一種嚴肅而恪守和平原則的政治立場,你可以擁護,可以反對,但不能沒有尊重。我只不過是感到一種困難。就像我沒法讓當年的馬橋人從語言上區別各種各樣的“糖”,現在,我也沒法讓外交官區別中國各種各樣的“反抗”。在他眼中陌生而模糊的這個國家,騙錢也是一塊可口的“糖”。則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