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眼
魁元在牢裏服刑一年多以後,病死了。消息傳到馬橋,他老娘一口痰卡在喉頭一命嗚乎。事情到了這一步。魁元家與鹽午家的仇就結得更深了。簡單地說,魁元的三個哥哥砸爛了天安門的一些玻璃,打傷了鹽早。鹽午後來又差人沖了魁元家的喪禮,一團團狗屎打在靈牌子上,供桌上,還有兩口棺木上。兩家人都操刀操火統的時候,村裡人才請來了牛頭從中調。
調解的結果,是鹽午作了些讓步,答應給魁元家其他人八百元“安慰費”,魁元家也就往事不提,恩恩怨怨一筆勾銷。牛頭依照舊規矩,主持了開眼的儀式,殺一隻黑叫雞,雞血入十幾個碗,雙方的男人全部喝下。雙方代表又各拿出一支臨時做成的竹箭自己先在箭上砍一刀,再把兩支箭並在一起,雙方一齊用力折斷,以示今後不再互相打殺——各方執斷箭為。最後,雙方各自請出一個無子無孫絕了后的老寡婦。她們手托一碗清水,水中放一枚銅錢,從水中撈出銅錢來,在對方老寡婦的眼睛上慢慢地抹。一個說。“馬鹽午家的人傷了你們的人,你們不要蒙住眼,要開開眼,以後要好好來往……”另一個說:“胡魁元家的同鍋兄弟作了你們的人,你們不要蒙住眼,要開開眼,以後要好好來往……”
她們開始含混不清地唱着;
人人都有一張嘴,
世上道理萬萬千呵。
人人都有兩隻耳,
世上道理年說年呵。
今日開眼明日見,
親兄弟笑開顏呵。
今日碰頭明日散,
隔山隔水不隔天呵……
越是孤苦窮寒的婦人。越有資格在這種場合充當開眼人。為什麼會這樣,沒有人說得清楚。
開眼之後,雙方立刻恢復兄弟相稱,無論在什麼情況下,無論對什麼人,都不得再提冤讎的這一段。也就是說,有理沒理,有冤無冤,一碗屋檐水統統洗去了。
已經進人了新的年代,“開眼”一詞當然也越來越多新的含義。牛頭也要講一講當前的國家形勢,比如講到亞運會即將在中國召開的問題,講一講計劃生育的問題,作為開眼的引導。當事的雙方也要各給牛頭一個紅包,不能像以前那樣,給一個豬嘴巴就算是酬謝。當事的雙方還要給周圍看熱鬧的人“操心費”,重則請飯,輕則塞一包煙。魁元交結的一些後生,幾天來一直在這裏探頭探腦,等待着這一件事。他們好像要做點什麼,又說不出他們要做什麼,最終也沒有做出什麼。他們像趨光的蛾子,總是往熱鬧的地方去,有一件事事關心的樣子,要為天下人打抱不平的樣子,走到哪裏,喝不明不白的茶,抽不明不白的煙,不明不白地三兩相聚不時會意地遞個眼色或笑一笑。可能有一個人突然站起來大叫一聲:“走呵!”外人以為會要發生什麼了。其實不會發生什麼,他們一伙人走到小店裏看一看,換到另一棵樹下又坐了下來,又開始三兩相聚的等待,偶爾為一根煙搶來搶去的關閉一陣,如此而已。
他們就這樣把馬橋關心了好幾日,總算得到了最後的回報:鹽午派人買來幾條煙,帶嘴子的,還買來一些盒裝飲料,算是打發了他們。
他們本來還準備到魁元家那邊去看一看,走到那裏,碰見了一個叫煌寶的人,被他堵在路上劈頭劈腦大罵了一通。他們不明這個人的底細,互相擠眉弄陽交換了一下眼色,又有一個人喊“走呵!”——大家便哄然一笑,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