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五
船到杭州,王有齡回家歇得一歇,隨即換了官服,去謁見撫台,當面稟報了此行的經過,同時呈上一封信:黃宗漢老家的回信,兩萬兩銀子業經妥收。這趟差使,公私兩方面都辦得極其漂亮,黃宗漢異常滿意。
“你辛苦了!我心裏有數。”他說,“我自有打算,幾天以內,就有信息。”
“是!”王有齡不敢多問,辭出撫署,接着又去謁見藩司麟桂。
麟桂對王有齡,因為顧忌着黃宗漢難惹的緣故,本來抱的是敬鬼神而遠之的態度,好也罷,歹也罷,反正天塌下來有長人頂,自己不求有功,但求無過,凡事不生麻煩就夠了。及至看他此行辦得圓通周到,而且頗懂“規矩”,已覺喜出望外,加以有同委員替他吹噓,越發刮目相看。等把手本一遞進去,立即使傳下話來:“請王大老爺換了便衣,在籤押房相見。”
這是接待地位彷彿而交情特深的朋友的方式,王有齡知道,是周委員替自己說了好話的效驗,而收服了周委員,又是胡雪岩的功勞。想到他,再想到麟桂的優禮有加,頓時有了一個主意,要請麟桂來保薦胡雪岩。
在籤押房彼此以便眼相見,旗人多禮,麟桂拉着王有齡的手,從旅途順適問到“府上安好”,這樣親熱了一番,才把他讓到西屋去坐。
籤押房是一座小院落,一明兩暗三間平房,正中算是小客廳,東屋籤押辦公,西屋才是麟桂日常坐起之處,掀開門帘,就看見紅木炕床上。擺着一副煙盤,一個長辮子,水蛇腰的丫頭剛點起一盞明晃晃的“太谷燈”。
“請!”麟桂指着炕床上首說。
“大人自己請吧!”王有齡笑道,“我享不來這份福!”
“不會也好。”麟桂不說客套說。“說實在的,這玩意兒益處少,害處多。不過,你不妨陪我躺一躺。”
這倒無妨,能不上癮。躺煙盤是件很有趣的事,而能夠並頭隔着熒熒一火說話,交情也就會不同。所以王有齡欣然應諾,在下首躺了下去。那個俏伶伶的丫頭,馬上走過來捧住他的腳,脫下靴子,拉一張方凳把他的雙足擱好,接着拿床俄國毯子為他圍住下半身。
另有個丫頭已經端來了四個小小的果碟子,兩把極精緻的小茶壺。在煙盤上放好,隨即使坐在小凳子上打煙。裝好一筒,把那支鑲翠的象牙煙槍往王有齡唇邊送了過來。
“請你們老爺抽。我不會。”
麟桂當仁不讓,一口氣把煙抽完,拿起滾燙的茶壺喝了一口,再拈一粒松子糖塞在嘴裏,然後慢慢從鼻孔噴着煙,閉上眼睛,顯得飄飄欲仙似地。“雪軒兄!”麟桂開始談到正事,“你這一趟,替浙江很掙了面子。公事都象老兄這麼順利,我就舒服了。”
“這也全靠大人的蔭庇。”王有齡說,“總要長官信任,屬下才好放手去干。”
“也要先放心,才好放手。說老實話,我對你老兄再放心不過,凡事有撫台在那裏抗着,你怎麼說怎麼好。”麟桂又說,“撫台也是很精明的人,將心比心,一定也會照應我。”
說了這一句,他抽第二筒,王有齡把他的話在心裏琢磨了一陣,覺得他後半段話的言外之意,是要自己在伺候撫台以外,也別忘了該有他應得的一份。其實這話是用不着他說的,胡雪岩早就替他想到了。
不過王有齡做官,已學得一個決竅,不有為外人所知的事,必須要做得密不通風,所以雖然一榻相對,只因為有個打煙的丫頭在,他亦不肯有所表示。
“說得是。”王有齡這樣答道:“做事要遇着兩種長官,最好當然是象大人這樣,仁厚寬大,體恤部屬,不得已而求其次,倒寧願在黃撫台手下,雖然精明,到底好歹是非是極分明的。”
“知道好歹是不錯,說‘是非分明’,只怕不見得。’麟桂說了這話,卻又後悔,“雪軒兄。”他故意說反話,“這些話,你得便不妨在撫台面前提一提。”
王有齡也極機警,“這可敬謝不敏了!”他筆着回答,“我從不愛在人背後傳話。無端生出多少是非,於人有損,於己無益,何苦來哉!”
麟桂對他這個表示。印象深刻,心裏便想:此人確是八面玲瓏,可以放心。
由於心理上的戒備已徹底解除,談話無所顧忌,興緻也就越發好了。你談到京里的許多情形,六部的規矩“則例”,讓王有齡長了許多見識。
最後又談到公事,“今年新漕,還要上緊。江浙的賦額獨重,而浙江實在不比江蘇。杭、嘉、湖哪裏比得上蘇、松、太?杭、嘉、湖三府又以湖州為王,偏偏湖州的公事最難辦。”麟桂嘆口氣說:“湖州府誤漕撤任,一時竟找不着人去接手。真叫人頭疼!”
椿壽一條命就送在湖州,麟桂對此不能不具戒心。王有齡知道其中的癥結,但談下去怕談到椿壽那一案,諸多未便,所以他只作傾聽的樣子,沒有接口。
“我倒有個主意!”麟桂忽然冒出來這麼一句,卻又沉吟不語,好半天才自問自答地說:“不行!辦不通,沒有這個規矩。”
也不知他說的什麼?王有齡百思不解,可也不便去問。就這冷場的片刻,麟桂二十四筒鴉片煙抽完,吩咐開飯。丫頭退了出去傳話,眼前別無他人,可以把那樣東西拿出來了。
“我替大人帶了個小玩意來!”王有齡一面說,一面從貼身衣袋裏取出個紙包,隔着煙燈,遞了過去。
打開一看,是個極精緻的皮夾子,皮質極軟,看那花紋就知道是西洋來的,麟桂把玩了外表,要打開看看裏面時,王有齡又開口了。
“回頭再打開吧!”
顯然的,其中別有花樣,麟桂笑一笑說聲:“多謝!”隨即把皮夾了揣在身上。等開飯時,託故走了出去,悄悄啟視,皮夾子裏是一張五千兩的銀票。王有齡做得極秘密,麟桂卻不避他的底下人,走進來肅客入座,第一句就說:“受惠甚多!糧道那裏怎麼樣?”
“也有些點綴。”
“多少?”
“三數。”這是說糧道那裏送了三千兩。
麟桂點點頭,又問:“送去了?”
“還沒有。”王有齡答道,“我自然要先來見了大人,再去拜他。”
“今天是來不及了,明天早些去吧!他在這上面看得很重。”
這完全自己人關愛的口吻,王有齡覺得麟桂對自己的態度又進了一層,便以感激的聲音答道:“多謝大人指點。”
“把‘大人’兩個字收起來行不行?”麟桂放下酒杯,皺着眉說,“俗不可耐,敗人的酒興。”
王有齡微笑着答說:“恭敬不如從命,我敬稱‘麟公’。請干一杯!”
“好,好!”麟桂欣然引杯,隨即又說:“我剛才的話還沒有完。他可曉得糧道有個癖好?”
“噢。我倒不知道,得要請教麟公。”
“其實這癖好,人人都有,只以此公特甚。”麟桂笑道,“他好的是‘男
兒膝下’!”
王有齡愣住了,不知道他打的是什麼啞謎?
“足下才大如海,怎麼這句歇後語就把你難住了?”
原來如此?俗語說:“男兒膝下有黃金”,隱下的是“黃金”二字。旗人掉書袋,有時不倫不類,王有齡倒真的好笑了。
“所以我勸我不必送銀票,兌換了金葉子送去。”麟桂是說笑話的神精,有着忍俊不禁的愉悅,“聽說此人每天臨睡以前,以數金葉子為快,否則忽忽如有所失,一夜不能安枕。”
“這倒是怪癖!”王有齡問道,“如果出遠門怎麼辦呢?也帶着金葉子上路?豈非慢藏海盜?
“那就不知道了。”
講過笑話,又談正題,麟桂問起上海官場的情形,王有齡把倪良耀的委屈和牢騷,以及答應照料他的眷屬的話,都告訴了麟桂。
“這件事我不好說什麼!”麟桂這樣回答:“甚至倪某的眷屬,我也不便去管。我知道,撫台的疑心病很重。”
“是的。”
“所以我勸你,就是照料倪良耀的眷屬,也只好偷偷摸摸,別讓撫台知道。”麟桂放低了聲音又說,“我實在不明白,我們這位黃大人何以如此刻薄?江蘇藩司與浙江巡撫何干?把人折騰得那個樣子?還有件事,更不應該”
麟桂說到緊要關頭,忽然住口,這自然是因為這句話關係甚重,礙着王有齡是黃宗漢的紅人,還有些不放心的緣故。
了解到這一點,王有齡便不如追問,舉杯相敬,心裏思索着如何把話題扯了開去?
麟桂倒覺得不好意思了,“跟你說了吧!”他說,“他有件損人利己的事,利己應該,損人就要看一看,傷了自己的同年,未免太不厚道。”黃宗漢是傷了哪一個同年?他們這一科的飛黃騰達,全靠同年能和衷共濟,互相照應。黃宗漢本人,不也靠大軍機彭蘊章和何桂清這兩個同年替他斡旋掩遮,逼死藩司椿壽一案,才得安然無事?因此,王有齡對麟桂所說的話,有些將信將疑。
“前些日子有道關於江浙防務的上諭,”麟桂問道,“不知你看到了沒有?”
“沒有。”王有齡說,“我人在上海,好久未見邸抄了。”
“那道上諭是這麼說,‘浙江巡撫黃宗漢奏陳,撥兵赴江蘇,並防堵浙省情形。’得旨:‘甚妥!現今軍務,汝若有見到之處,即行具奏。不必分彼此之見。’”
聽他念完這道上諭,王有齡又驚又喜,派兵出省擊敵,本是他的建議,原來黃宗漢竟已採納,更想不到竟蒙天語褒獎!也因為如此,他要辯護:“撥兵出省,似乎也沒有什麼不對。”
“對呀!沒有人說不對。只是你做浙江的官,管浙江的事好了,上諭雖有‘不必分彼此之見’的話,我們自己要有分寸,不可越俎代庖。黃撫台卻不問青紅皂白,左一個摺子、右一個摺子,說江蘇的軍務,該如何如何部署,請問,”麟桂湊身向前,“叫你老哥,做了江蘇巡撫,心裏作何感想?”
王有齡這才明白,黃宗漢為了自己的“聖眷”,不為他的同年江蘇巡撫許乃釗留作地,這實在說不過去。而且他這樣搞法,似乎是企圖調任江蘇。果然如此,更為不智,江蘇誠然是海內膏腴之地,但一打仗就不好了。遇到機會,倒要勸勸他。
麟桂不知他心中另有想法,見他不即開口,當他不以為然,便但率問道:“雪軒兄。你覺得我的話如何?”
王有齡這才醒悟,怕引起誤會,趕緊答道:“大人存心忠厚,所持的自然是正論。只是我人微言輕,不然倒要相機規諫。”
“不必,不必!”麟桂搖着手說,“這是我把你老哥當作好朋友,說的知心話。不必讓第三個人知道。”
“那當然。”王有齡鄭重表示。“大人所說的話,我一句不敢外泄。不過既見於明發上諭,就是我跟撫台說了,他也不會疑心到別人頭上的。”“那倒隨你。”麟桂又說,“許家雖是杭州巨室,與我並無干涉,我也不過就事論事,說一句公道話而已。”
這個話題就此拋開,酒已差不多了。王有齡請主人“賞飯”,吃完隨即告辭,麟桂知道他行裝甫卸,家裏還有許多事,也不留他,親自送到中門,盡歡而散。
第二天又拜了一天客,凡是稍有交情的,無下有“土儀”饋贈,從上海來,所謂“土儀”實在是洋貨。海禁初開,西洋的東西,在它本國不值錢,一到了中華,便視為奇珍,哪怕一方麻紗手帕,受者無不另眼相看。因此,這趟客拜下來,王有齡的人緣又結了不少。
到晚回家,胡雪岩正在客廳里,逗着王有齡的小兒子說笑。不過一天不見,王有齡便如遇見多年不晤的知交一般,心裏覺得有好些話,亟待傾吐。“你吃了飯沒有?”他問。
“沒有。”胡雪岩說,“我原意想邀雪公到城隍山上去吃油蓑餅,現在天晚了,不行了。”
王有齡對這個提議,深感光趣,“不晚!”他說,“快夏至了,白天正長,而且天也暖和,就晚了也不要緊。怎麼走法?”
“總不能鳴鑼喝道而去吧!”胡雪岩笑着說。
王有齡也自覺好笑,“當然換了便衣去。”他說,“我的意思是連轎子也不必坐,也不必帶人,就安步當車走了去。”
“那也好。戴上一副墨晶眼鏡,遇見熟人也可不必招呼。”
於是王有齡換上一件寶藍緞袍,套一件玄色貢緞背心,竹布襪、雙梁鞋,戴上墨晶大眼鏡,捏了一把摺扇,與胡雪岩兩個人瀟瀟洒灑地,取道大井巷,直上城隍山。
“還是我們第一次見的那地方喝茶吧!”他說,“君子不忘本,今天好好照顧他一下。”這個“他”,自是指那個茶座的老闆。
這是他與胡雪岩第二次來,但處境與心境與第一次有天淵之別。一坐下來,四面眺望、神閑氣靜,一年不到的工夫,自是湖山不改,但他看出去彷彿改過了,“西子”格外綽約,青山格外嫵媚。
“兩位吃酒、吃茶?”老闆看他們的氣派、服飾,不敢怠慢,親自走來招呼。
“茶也要,酒也要。”王有齡學着杭州腔說:“新茶上市了,你說說看,有點兒啥個好茶葉?”
“太貴重的,不敢頂備,要去現買。”
“現買就不必了。”王有齡想了好久說:“來壺菊花。”
那茶座老闆看王有齡有些奇怪,先問好茶葉,弄到頭來喝壺菊花,看起來是個說大話,用小錢的角色。
不但他詫異,胡雪岩也是如此,問道:“怎麼喝菊花?”
“我想了半天才想起來,去年就是喝的菊花。”
這話只有胡雪岩心裏明白,回首前塵,不免也有些感慨,不過他一向是只朝前看,不暇後顧的性情,所以旋即拋開往事,管自己點菜:“一雞三吃,醋魚‘帶鬢’,有沒有活鯽魚,斤把重的?”
“我到山下去弄一條。是不是做湯?”
“對,奶湯鯽魚,燙兩碗竹葉青,弄四個小碟子。帶幾張油蓑餅,先吃起來。”
“好的,馬上就來。”
等把茶泡了來,王有齡端杯在手,望着暗青淡紫的暮靄,追想去年在此地的光景,忽然感情激動了。
“雪岩!”他用非常有勁道的聲音說,“我們兩個人合在一起,何事不可為?真要好好乾一下。”
“我也這麼想,”胡雪岩說,“今天來就想跟你談這件事。”
“你說,你說!”
“我想仍舊要干老本行。”
“不是回信和吧?”王有齡半開玩笑地,說實在話,他還真怕信和的東家把胡雪岩請了回去。
“我早已說過了,一不做‘回湯豆腐’,二是自己立個門戶。”胡雪岩說,“現在因為打仗的關係,銀價常常有上落,只要眼光准,兌進兌出,兩面好嫌,機會不可惜過。”
王有齡不響,箸下如雨,只管吃那一碟發芽豆。胡雪岩知道,不是他喜愛此物,而是心裏有所盤算。盤算的當然是資本,其實不必他費心思,資本從哪裏來?他早就籌劃好了,不過自己不便先開口而已。
那一個終於開口了:“雪岩!”說句老買話,我現在不原意你去開錢莊。目前是要你幫我,幫我也等於幫你自己。你好不好捐個功名,到哪裏跟我在一起,撫台已經有話了,最近還有別樣安排,大概總是再派我兼一個差,那時我越加要幫手,你總不能看着我顧此失彼,袖手不問吧?”
“這我早就想到了。開錢莊歸開錢莊,幫你歸幫你,我兩樣都照顧得來,你請放心好了。”
“當然,你的本事我是再清楚不過,不會不放心”
看到他口不應心,依舊不以為然的神情,胡雪岩便放低了聲音說:“雪公,你現在剛剛得意,但說句老實話,外面還不大曉得,所以此刻我來開錢莊,才是機會。等到浙江官商兩方面,人人都曉得有個王大老爺,人人都曉得你我的關係,那時我出面開錢莊,外面會怎麼說?”
“無非說我出的本錢!你我的交情,不必瞞人,我出本錢讓你開錢莊,也普通的緊。”
“這話不錯!不過,雪公,‘不招人妒是庸才’,可以不招妒而自己做得招妒,那就太傻了。到時候人家會說你動用公款,營商自肥,有人開玩笑,告你一狀,叫我於心何安?”
這話打動了王有齡的心,覺得不可不顧慮,因而有些躊躇了。
“做事要做得不落痕迹。”胡雪岩的聲音越低。“錢莊有一項好處,代理道庫、縣庫,公家的銀子沒有利息,等於白借本錢。雪公,你遲早要放出去的,等你放出去再來現開一家錢莊,代理你那個州縣的公庫,痕迹就太明顯了。所以我要搶在這時候開。這一說,你懂了吧?”
“啊!”王有齡的感想不同了,“我懂了。”
“只怕你還沒有完全懂得其中的奧妙。‘隔行如隔山’,我來講給你聽。”
胡雪岩的計劃是,好歹先立起一個門戶來,外面要弄得熱鬧,其實是虛好的,內里是空的,等王有齡一旦放了州縣,這家錢莊代理它的公庫,解省的公款,源源而來,空就變成實的的了。
“妙!”王有齡大笑,學着杭州話說:“雪岩,你真會變戲法兒!”
“戲法總是假的,偶爾變一兩套可以,變多了就不值錢了,值錢的還是有真東西拿出來。”
“這倒在實實在在的話。”王有齡收斂笑容,正色說道:“我們商量起來,先說要多少資本?”
於是兩個人喝着酒,商議開錢莊的計劃。主要的是籌劃資本的來源,這可要先算“民折官辦”的一盤帳,胡雪岩的記憶過人,心算又快,一筆筆算下來,要虧空一萬四千多兩銀子,都記在信和的帳上。
得了海運局這麼一個好差使,沒有弄到好處,反鬧了一筆虧空,好象說不過去。但王有齡不以為意,這算是下的本錢,以這兩個多月的成績和各方面的關係來說,收穫已多。只是有了虧空,還要籌措錢莊的本錢,他覺得有些為難。
“本錢號稱二十萬,算它實收四分之一,也還要五萬,眼前怕有些吃力!”
“用不着五萬。”胡雪岩說,“至多二萬就行了。眼前先要弄幾千銀子,好把場面撐起來。”
“幾千兩銀子,隨時都有。我馬上撥給你。”
“那就行了。”胡雪岩說,“藩台衙門那裏有幾萬銀子的差額好頓,本來要付給通裕的,現在不妨壓一壓。”
“對,對!”王有齡想通了,“通裕已經借了十萬,我們暗底下替他做了保人,這筆款子壓一壓也不是說不過去的事。”
“正就是這話。不過這筆款子要領下來,總要好幾個月的工夫,得要走走路子。”
這是王有齡很明白的,領到公款,哪怕是十萬火急的軍餉,一樣也要重重勒掯,尤其是藩司衙門的書辦,格外難惹,“‘閻王好見,小鬼難當’!”
他說,“麟藩台那裏,我有把握,就是下面的書辦,還想不出路子。”
“我來!”胡雪岩想說:“你去見閻王,我來擋小鬼。”話到口邊,想到“見閻王”三個字是忌諱,便不敢說俏皮話了,老老實實答道:“你那裏備公事去催,下面我來想辦法,大不了多花些小費就是了。”
這樣說停當,第二天王有齡就從海運局公款中,提了五千兩銀子,交給胡雪岩。錢是有了,但要事情辦得順利,還得有人,胡雪岩心裏在盤算,如果光是開家錢莊,自己下手,一天到晚釘在店裏,一時找不着好幫手也不礙。而現在的情形是,自己要在各方面調度,不能力日常的店面生意絆住身子,這就一定要托個能幹而靠得住的人來做檔手。
信和有兩個過去的同事,倒是可造之材,不過他不願去找他們,因為一則是挖了張胖子手下的“好角色”,同行的義氣,個人的交情都不容出此,再則是自己的底細,那兩個人十分清楚,原是玩笑慣的同事,一下子分成老闆、夥計,自己抹不下這張臉,對方也難生敬畏之心。
想來想去,想出來一個人,也是同行,但沒有什麼交情,這個人就在情和坊一家錢莊立櫃枱做夥計,胡雪岩跟他打過一次交道,覺得他頭腦很清楚,儀錶、口才也是庸中佼佼,大可以物色了來。
這件事最好托張胖子。由此又想到一個難題,從在上海回杭州的船上,下決心開錢莊那一刻起,他就在考慮,這件事要不要先跟張胖子談,還是等一切就緒,擇吉開張的時候再告訴他?
其實只要認真去想一想,胡雪岩立刻便會發覺,早告訴他不見得有好處,而遲告訴了必定有壞處,第一,顯得不夠交情,倒象是瞞着他什麼,會引起他的懷疑,在眼前來說,張胖子替他和王有齡擔著許多風險,誠信不孚,會惹起不痛快。而且招兵買馬開一爿錢莊,也是瞞不住人的,等張胖子發覺了來問,就更加沒意思了。
主意打定,特為到鹽橋信和去看張胖子,相見歡然,在店裏談過一陣閑話,胡雪岩便說:“張先生,我有件要緊事跟你商量。”說著,望了望左右。“到裏頭來說。”
張胖子把他引入自己的卧室,房間甚小,加上張胖子新從上海洋行里買回來的一具保險箱,越發顯得狹隘,兩個就坐在床上談話。
“張先生,我決什自己弄個號子。”
“好啊!”張胖子說,聲音中有些做作出來的高興。
胡雪岩明白,張胖子是怕他自設錢莊,影響信和的生意,關於海運局這方面的往來,自然要起變化了。
因此他首先就作解釋“你放心!‘兔子不吃窩邊草’,要有這個心裏,我也不會第一個就來告訴你。海運局的往來,照常歸信和,我另打路子。”
“噢!”張胖子問,“你是怎麼打法?”
“這要慢慢看。總而言之一句話,信和的路子,我一定讓開。”
“好的!”張胖子現在跟胡雪岩的情分關係不同了,所以不再說什麼言不由衷的門面話,很坦率地答道“作為人我相信得過。你肯讓一步,我見你的情,有什麼忙好幫,只要我辦得到,一定盡心儘力。你說!”
“當然要請張先生幫忙。第一,開門那天,要捧捧我的場。”
“那還用得着說?開門那天,我約同行來‘堆花’,多沒有把握,萬把兩現銀子,是有的。”
“好極!我先謝謝。”胡雪岩說,“第二件,我立定宗旨,信和的好手,決不來挖。我現在看中一個人,想請張先生從中替我拉一拉。”
“哪個?你說說看!”
“清和坊大源,有個小朋友,好象姓劉,人生得蠻‘外場’的。我想約他出來談一談。”
“姓劉,蠻‘外場’的?”張胖子皺着眉想了一會想起來了,“你的眼光不錯!不過大源的老闆、檔手,我都很熟,所以這件事我不便出面,我尋個人替他把他約出來見面,將來談成了,你不可說破是我替你拉攏的!”
“曉得,曉得。”
張胖子沒有說假話,他幫胡雪岩的忙,確是盡心儘力,當時就託人把姓劉的約好。這天晚上快到二更了,有人到胡家去敲門,胡雪岩提盞“油燈照”去開門,把燈提起來往來人臉上一點,正是那姓劉的。
“胡先生,信和的張先生叫我來看你。”
“不錯,不錯,請裏面坐。”
請進客廳,胡雪岩請教名字,姓劉的名叫劉慶生。他就稱他“慶生兄”。
“慶生兄府上哪裏?”
“餘姚。”
“噢,好地方,好地方。”胡雪岩很感興趣地說,“我去過。”
於是談餘姚的風物,由余姚談到寧波,再談回紹興,海闊天空,滔滔不絕,把劉慶生弄得莫名其妙,好幾次拉回正題,動問有何見教?而胡雪岩總是敷衍一句,又把話扯了開去,倒象是長夜無聊,有意找個人來聽他講《山海經》似地。
劉慶生的困惑越來越深,而且有些懊惱,但他也是極堅忍的性格,胡雪岩與王有齡的一番遇台,當事人都從不跟別人談,但張胖子了解十之五、六,閑談之中,加油加醬地渲染着,所以同行都知道胡雪岩是個神秘莫測的“大好佬”,劉慶生心裏在想:“找我來,必有所為,倒偏要看看你說些什麼?”就由於這一轉念,他能夠忍耐了。
胡雪岩就是要考驗他的耐性。空話說了一個鐘頭,劉慶生毫無慍色,認為滿意,第一關,實在也是最難的一關,算是過去了。
這才談到劉慶生的本行。胡雪岩是此中好手,借閑談作考問,出的題目都很難。劉慶生照實回答,大都不錯,第二關又算過去了。
“慶生兄,”他又問,“錢莊這一行,我離開得久了,不曉得現在城裏的同業,一共有多少家?”
“‘大同行,八家,‘小同行,就多了,一共有三十三家。”
“噢!哪三十三家?”
這下才顯出劉慶生的本事,從上城數到下城,以兌換銀子、銅錢為主的三十三家“小同行”的牌號,一口氣報了出來,一個不缺。這份記性,連胡雪岩都自嘆不如。
到此地步,他差不多已決定要用此人了,但是還不肯明說出來,“寶眷在杭州?”他問。
“都在餘姚。”劉慶生答。
“怎麼不接出來呢?”
“還沒有力量接家眷。”
“想來你已經討親了?”
“是的。”劉慶生說,“伢兒都有兩個了。”
“府上還有些什麼人?
“爺娘都在堂。還有個兄弟,在蒙館裏讀書。”
“這樣說,連你自己,一家七口,家累也夠重了!”
“是啊!所以不敢搬到杭州來。”劉慶生說,“在家鄉總比較好尋生路。”
“倘或說搬到杭州,一個月要多少開銷?”胡雪岩說,“不是說過苦日子,起碼吃飯嘛一葷一素,穿衣嘛一綢一布,就是老婆嘛,一正一副也不算過分。”
劉慶生笑道:“胡先生在說笑話了。”
“就當笑話講好了。你說說看!”
“照這樣子說,一個月開銷,十兩銀子怕都不夠。”
“這也不算多。”胡雪岩接着便說:“杭州城裏錢莊的大同行,馬上要
變九家了。”
“喔!”劉慶生很注意地問:“還有一家要開出來?”
不錯,馬上要開出來。”
“叫啥字號,開在哪裏?”
“字號還沒有定,也不知道開在哪裏。”
“這這是怎麼回事?”
胡雪岩不答他的話,“慶生兄,”他問:“如果這家錢莊請你去做檔手,大源肯不肯放?”
“什麼?”劉慶生疑惑自己聽錯了,“胡先生請你再說一遍。”
這一次聽清楚了,卻又有些不大相信,細看胡雪岩的臉色,不象是在開玩笑,才知道自己的運氣來了。
“大源沒有不肯放的道理。我在那裏,感情處得不錯,倘或有這樣的好機會,同事聽了也高興的。”
“那好!我請你,我請你做這家新開錢莊的檔手。”
“是胡先生自己要開錢莊?”劉慶生略有些訝異。
“老闆不是我,也好算是我,總之,一切我都可以作主。慶生兄,你說一個月至少要十兩銀子的開銷,一年就是一百二十兩,這樣,我送你二百兩銀子一年,年底另有花紅。你看如何?”
這還有什麼話說?但太慷慨了,卻又有些令人不信。胡雪岩看他的神情,猜到他心裏,告個便到裏面取了五十兩一錠的四錠銀子出來,放在他面前。
“這是今年四月到明年三月的,你先關了去。”
“不要,不要!”劉慶生激動不已,吵架似的把銀子在外推,“胡先生,你這樣子待人,說實話,我聽都沒有聽見過,銅錢銀子用得完,大家是一顆心,胡先生你吩咐好了,怎麼說怎麼好!”
他激動,胡雪岩卻冷靜,很懇切地說:“慶生兄,這二百兩頭,你今天一定要帶回去。錢是人的膽,你有這二百兩銀子在手裏,心思可以定了,腦筋也就活了,想個把主意,自然就會高明。”
“不是這話,不是這話”
“你不必再客氣了,是你分內應得之財,客氣什麼?你不肯收,我反倒不便說話了。”
“好,好,這先不談。談正經!”
“對啊,談正經。”胡雪岩說,“你今天回去,最好就把在大源經手的事,料理料理清楚。第一樁要尋店面,房子要講究、漂亮,出腳要方便,地點一定要在上城。尋‘瓦搖頭’多看幾處,或買或典,看定了來告訴我。”
“是的。第二樁?”
“第二樁要尋夥計,你看中了就好了。”
“是。第三樁?”
“以後無非裝修門面,買木器之類,都是你辦,我不管。”
劉慶生想了想答道:“我曉得了!胡先生請你明天立個一千兩的摺子,把圖章交給我,隨時好支用。”
“不錯!你替我寫張條子,給信和的張先生。請他墊支一千兩,立個摺子。”
這又是考一考他的文墨。劉慶生倒也應付裕如,把條子寫好,胡雪岩看過不錯,便畫了花押,連同那二百兩現銀,一起讓劉慶生帶了回去。
劉慶生是就在這一夕談中,完全為胡雪岩降服了。他本來一個人住在店裏,這夜為了有許多事要籌劃,特意到客棧去投宿,找了間清靜客房,問柜上借了副筆硯,討兩張“尺白紙”,一個人在油燈下把自己該做的事,一條一條記下來。等到寫完,雞都叫了。
和衣躺了一會,天亮起身,雖然睡得極少,卻是人逢喜事精神爽,提了銀包,直回大源。同事見他一夜不回來,都道他狎妓去了,紛紛拿他取笑。劉慶生的為人,內方外圓,笑笑不響,動手料理自己經手的帳目,一把算盤打得飛快,到日中都已結算清楚。吃過午飯,說要去收帳,出店去替胡雪岩辦事。
第一件就是尋房子,這要請教“瓦搖頭”。到了“茶會”上尋着熟人,說了自己所要的房子的格局,附帶有個條件,要在“錢莊”附近,替他租一所小小的住屋,劉慶生的打算是要把家眷接了來,住得離錢莊近了,隨時可以到店裏去照應。
約定了聽回話的時間,然後要去尋夥計,人來人往,總要有個起坐聯絡的地方,離開大源他得有個住處,好得手裏有二百兩銀子在,劉慶生決定去借客棧,包了一座小院子,共有三個房間。論月計算。接着到“薦頭行”去挑了個老實勤快的“打雜”,當天就叫他到客棧來上工。
看看天快黑了,大源的檔手孫德慶,已經回家。劉慶生辦了四樣很精緻的水禮.登門拜訪。
“噢!”孫德慶大惑不解,“無緣無故來送禮,這是啥緣故?”
“我有件事,要請孫先生栽培”
“我曉得,我曉得!”孫德慶搶着道:“我已經跟東家說過了,一過了節就要加你工錢。你何必還要破費?慶生,爭錢不容易,這份禮起碼值四兩銀子,你兩個月的工錢,何苦?”
他完全弄錯了!但這番好意,反使得劉慶生難以啟齒,笑一笑答道:“看來我要替孫先生和老闆賠不是了!”
“怎麼?”孫德慶一驚:“你闖了什麼禍?是不是吃進了倒帳?”
“不是!”他把隨身所帶的帳簿,往孫德慶面前一放“帳都結清楚了,沒有一筆帳收不到的。孫先生,我要走了。”
“走到哪裏去?”
“說出來孫先生一定替我高興,有個朋友要弄個號子,叫我去做檔手。”
“唷!恭喜,恭喜!”孫德慶換了副懷疑的面孔又說,“不過,你倒說說看,是怎麼樣一個朋友?何以事先一點風聲都不露?”
“我也是昨天才撞着這麼個難得的機會。”劉慶生說:“有個人,孫先生總曉得:胡雪岩!”
“是從前信和的那個胡雪岩?他是你的新東家?”
聽到“新東家”三字,可知孫德慶已經答應了,劉慶生寬心大放,笑嘻嘻地答道:“大概是的。”
“這就不對了!東定就是東家,什麼大概,小概?胡雪岩這個人,我也見過,眉毛一動,就是一計。我看”孫德慶終於很率直地說了出來,“有點不大靠得住!”
“靠得住。”劉慶生說,“真的靠不住,我再回來,孫先生象我的長輩一樣,也不會笑我。”
這兩句話很動聽,孫德慶點點頭:“水往低處流,人往高處爬,你一出去就做檔手,也是大源的面子,但願不出笑話。如果真的靠不住,你千萬要當心,早早滑腳,還是回大源來。”
過去也有過虛設錢莊,吸進了存款,一倒了事的騙局。孫德慶“千萬要當心”的警告,就是怕有此一着,將來“東家”逃走,做檔手的要吃官司。這是決不會有的事,但說這話總是一番好意。劉慶生本來還想表示,等錢莊開出來,跟大源做個“聯號”,現在當然也不必送這個秋彼。答應一聲:“我一定聽孫先生的話。”隨後便告辭了。
離了孫家,來到胡家,他把這一天的經過,扼要報告了胡雪岩。聽說他在客棧里包了一個院子,胡雪岩就知道他做事是放得開手的,原來還怕他拘謹,才具不夠開展,現在連這最後一層顧慮也消除了。
“好的,你儘管去做。該你做主的,儘管做主,不必問我。”
“有件事,一家要胡先生自己做主。”劉庄生問道,“字號不知道定了沒有?定了要請人去寫,好做招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