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第十九章

這樣老是玩不是事。劉不才最感苦惱的是,無事可做,手會發癢,老想賭錢,但每一轉到這個念頭,隨即想起自己對陳世龍說過的話,拚命壓制着。如是十天下來,他實在忍不住了。

忍不住的是要胡雪岩說句話,等了兩天,到第三天終於把胡雪岩等到了。“雪岩!”他有些激動,“來了半個多月,什麼事也沒有做,我也曉得你事情忙,不過,這樣子下去,我要悶出病來了!”

“我曉得,我曉得!實在對不起,幾處的事情,都非我親自料理不可。現在大致有了頭緒,尤其海運轉駁,總算辦妥當了。我可以抽得出工夫來,明天開始,我們第一步就是去看地皮。”胡雪岩問道,“三叔,你酒量怎麼樣?”

“還可以對付。”

“那麼,我先給你介紹一個朋友。”

他介紹的是裘豐言。押運洋槍的差使,裘豐言辦得很妥當,王有齡送了他一筆錢,看實誇獎了一番,所以他最近的心境極好,跟劉不才一見如故,加以受了胡雪岩的委託,刻意敷衍,因而劉不才也覺得交了裘豐言這個朋友,是件很可以叫人高興的事。

陪着看地皮的事,便由裘豐言來承當,每天一早到豐樂橋茶館裏喝茶。裘豐言在揚州住過,早晨這一頓很講究,炒兩個菜吃早酒,酒罷吃面,然後由賠客領着去看地皮,有的嫌小,有的價錢不合,這樣一番折中下來,到了下午三點鐘,裘豐言又要喝茶吃酒了。劉不才因為有他作陪,不如以前那樣無聊,倒也相安無事,把想賭的念頭歇了下來。

突然間有一天,胡雪岩一大早來找劉不才,第一句話就是:“三叔,我要請你陪一位客,這位客嫖賭吃着,無所不精,只有你可以陪他。”

劉不才一時開不得口,第一,覺得突兀,第二,覺得胡雪岩違反了他自己的來意,本來要求人家戒賭的,此刻倒轉頭來,請人去賭,第三,覺得自己說了戒賭,而且真的已經戒掉,卻又開戒,這番來之不易的決心和毅力,輕易付之東流,未免可惜。

“三叔!”胡雪岩正色說道,“你心裏不要嘀咕,這些地方就是我要請你幫忙的。說得再痛快一點,這也就是我用你的長處。”

那就沒話好說了,“既然是幫你的忙,我自然照辦。”劉不才問,“不過是怎麼一回事,你先得跟我說清楚。”

胡雪岩略微躊躇了一下,“說來話長,其中有點曲折,一時也說不清楚。”他停了停又說:“總而言之一句話,除這位公子哥兒玩得高興了,對我的生意大有幫助。”

“嗯,嗯!我懂了,你要請我做清客?”

“不是做清客,是做闊客。當然,以闊客做這位公子哥兒的清客,不就更加夠味道了!”

這一下,劉不才方始真的懂了,點點頭很沉重地道:“只要你不心疼,擺闊我會,結交闊客我也會。”

“自然!怎麼談得到心疼的話?三叔,”胡雪岩問,“你一場賭,最多輸過多少?”

“輸過”劉不才說,“輸過一爿當店,規模不大,折算三萬銀子。”

“好的,你經過大場面。那就行了!”胡雪岩說,“你不必顧慮,三五萬銀子,我捧現銀給你,再多也不要緊,我隨時都調得動。總之,輸不要緊,千萬不能露出小家子氣的樣子來!”

“這你放心好了,賭上頭,我的膽子最大。”

當時約定,胡雪岩下午來陪他去結交那位公子哥兒,銀票在那時帶來。劉不才便也精神抖擻地去剃了頭,打扮成個翩翩濁世公子的樣子,在那裏坐等。

午後不久,胡雪岩又來了,看劉不才穿的是鐵灰色緞面的灰鼠皮袍,棗紅色巴圖魯坎肩,頭戴一頂珊瑚結子的玄色緞子的小帽,正中鑲着一塊壽字紋的碧玉。雪白的紡綢褂子,下面是筆挺的紮腳褲和一雙漳絨的雙梁鞋。

“漂亮得很!我有兩樣東西帶了來,正好配你這一身打扮。”

那兩佯東西是一個金打簧表,帶着恨極粗的金鏈子,一個羊脂白玉的班指。另外有兩萬銀票,起碼是五百兩一張。

“時候還早,我先把這個闊少的來歷告訴你。”

這位闊少姓龐,是胡雪岩到南得去的那兩夭認識的,大家都叫他龐二爺。這位龐二爺是絲業世家,幾代蓄積,再加上道光末年中外通商,在洋莊上很賺了些,所以雖不是富堪敵國,而殷厚之處,遠非外人所能想像。

龐二爺雖然是一等一的紈袴,但家學淵源,做生意極其在行,此所以胡雪岩要跟他打交道。

龐二爺是個捐班的道台,自然不會“轅門聽鼓”去候補等差使,平常也不穿官服,但如果有什麼州縣官在他面前,以官派驕人,那一下他擺出來的官派,比什麼人都足,就從這一點上,把龐二爺吃軟不吃硬的性情,完全顯出來了。

原來是他!劉不才一面聽,一面心裏在想。同是湖州人,他自然知道龐二爺,不過論”少爺班子”的等級,劉不才起碼要比他差兩等。而且現在已經“落薄”了,提起來,說是“當年劉敬德堂的老三”,這句話並不見得光彩,龐二爺心裏作何感想,卻不能不預先顧慮。

“三叔,”胡雪岩接下來說,“為了拉攏龐二爺,我特地托王大老爺出面請客,他是你們湖州的父母官,龐二爺再忙也不能不到。不過今天只是為了請客吃飯,‘場頭,拉不大,只不過打打麻將。你要拿本事出來,讓他跟你賭過一場,還願意跟你賭第二場,這樣子交情才可以越拉越攏。”

“我曉得了。這一點你放心!不過,”劉不才很吃力地說,“我們雖沒有會過,他是在上海的時候多,大概總也曉得我這個人。”

“曉得也不要緊,‘敗子回頭金不換,,沒有哪個笑話你!再說,我跟王大老爺關照過了,對你會特別客氣,有主人抬舉着,人家也識不透你的底細。”

劉不才聽了他的話,看一看自己那身裝柬,再看一看那兩萬銀票,想法變過了,什麼都可以假,銀子不假,錢就是膽,怕什麼!

“雪岩,你的話不錯。”他精神抖擻地問,“我們什麼時候走?”說著,便打開那隻打簧表,一看才午後兩點鐘。

“約的是四點,我自然要早到。你再養養神,準時到王公館好了。”胡雪岩留下一張紙條,上面寫着王家的地址。

約定了各自分手。劉不才果然靠在一張軟榻上,閉目養神,把龐二爺的脾氣作了一番很周詳的考慮,然後又細想應付的態度。自己覺得頗有把握,欣然睜眼,重新又修飾了一番,方始雇一頂小轎,專程赴約。

到了王家,主人果然很客氣,口口聲聲稱他“三才兄”,坐下寒暄了一陣,請的客人陸續都到了,除了嵇鶴齡和裘豐言,另外兩個都是闊少,一個是做過天津海關道的周道台的弟弟,行五,一個是亦官亦商的高家老四。坐下來言不及義,不是說一頓牌九輸了多少,就是談“江山船”上出了怎麼樣的一個尤物。

最後,龐二爺到了,三十四五歲年紀,一張銀盆大臉,賽似戲台上的曹操。因為祖父死了不久,有限制在身,只穿一件灰布羊皮袍,但手上戴一隻翻頭十足的“火油鑽”戒指,戒面朝里,偶爾揚手之間,掌中光芒亂閃,格外引人注目。

主人一一引見,龐二爺初見面的只是嵇鶴齡、裘豐言和劉不才。聽到他是胡州口音,便覺親熱,“劉三哥,”他問,“你府上哪裏?我怎麼沒育見過?”

劉不才聲明住處,接着又說:“久仰龐二爺的大名,幸會之至。”

“彼此,彼此!”龐二也很客氣,不象有架子的紈袴。

“喂,喂!”周老五性子最急,“該上場了!”

於是主子引尋,進入廂房,裏面已擺好一桌麻將牌在那裏,站着商議入局,龐、周、高三人是用不着說的,剩下一個搭子,主人讓嵇鶴齡,嵇鶴齡讓劉不才,劉不才讓胡雪岩,胡雪岩一推辭,便即定局,仍由劉不才上場。

扳好位於坐定,講好一萬銀子一底的“么二”,四十和底十六圈,隨即噼噼啪啪打了起來。劉不才先不忙着和牌,細看各人的牌路,龐二和高四都打得很精,但高四有個毛病,喜歡做牌,周五打牌跟他的脾氣一樣,性子急,不問大小,見牌就和,一等張便把脾扣了下來,兩眼瞪着“湖”里,恨不得揀一張來和牌似地。

然而牌雖打得蹩腳,手氣卻是他好。四圈牌下來,和了兩副清一色,一副三元,已經贏了將近一底,把他高興得不得了。

“這都是老四做牌做得太厲害,張子太松!”龐二一面擲骰子扳位,一面冷冷地說,“這迴圈如果你坐我下家,可要當心一點兒!”

結果劉不才坐了周五的上家,他的上家是高四,跟龐二對面。高四老脾氣不改,十三張牌只要七張花色一樣,就想做清一色,所以張子仍舊很松。劉不才心想,不能多吃,不然自己的張子也會松,讓周五撿了便宜,手風一上去就很難制了。

打定這個主意,連邊嵌都不吃,全神貫注在下家,把周五釘得死死地,兩圈牌下來,周五“氽”出去一半,但大輸家的龐二卻並無起色。於是劉不才又想,現在不但要扣住周五,還得想辦法讓龐二和牌才好。

他的牌打得極精,稍微注意一下進出張子,就能料到龐二要的牌,總是在他剛聽張的時候“放銃”。龐二連着和了兩副,手風一順扳了回去。等八圈下來吃飯,計算一下,成了三吃一的局面,大輸家是高四。

“老兄的牌打得很高明。”下了牌桌,龐二這樣對劉不才說,“牌品更是佩服之至。”

“哪裏,哪裏!”劉不才覺得很安慰,同時也有些佩服龐二,是個識好歹的人。

到了飯後,龐二的手風轉旺了,逢庄必連,牌也越和越大,這也要歸功劉不才,但他已不再放張子,只是專門扣住周、高二人,尤其是不讓他們倆和大牌,一看風色不對,不是自己搶和,就是放人家和小牌。等到打完結帳,龐二一家大贏,周五一家大輸。

“每次都是這樣,先贏後輸,輸倒不要緊,牌真氣人!”周五恨恨地說,“所以我不喜歡打麻將!真沒意思。”

龐二和高四是看慣了他這副樣子,相視而笑,不說什麼,劉不才卻開口了:“周五哥的性子急,推牌九就配胃口了!”

“對!”周五接著說道:“我來推個庄!”

高四無可無不可,劉不才也不作聲,只有龐二遲疑着說:“太晚了吧?打攪主人不方便。”

“不晚,不晚!”胡雪岩代表主人答話,“各位儘管盡興,是吃了消夜再上場,還是”

“吃消夜還早。”周五搶着說道,“等我先推個庄再說。”

龐二深知他的脾氣,若是他做莊,不管輸贏,不見天光不散,因而緊接着他的話說:

“都是自己人,小玩玩。這樣好了,推‘輪庄牌九’,大小隨意,一萬兩銀子一庄,輸光讓位,贏的也只能推四方。”

“四方太少了,起碼要八方。”

“算了,四四十六牌九推下來,擾了主人的消夜,回家睡覺正好。”

“這話不錯。”高四也說,“明天上半天,我還有事,早些散吧!”

周五孤掌難鳴,只得依從。等把牌拿出來,自然是他第一個做莊,掏出隨身攜帶的一個豆莢樣的象牙盒,抽開蓋子倒出四粒骰子來。周五的花樣很多,四粒骰子一擲,要有一個四,一個五,才把紅的那粒揀出來,餘下三粒再擲,擲出一個四,一個六,才用紅的那粒四加五是九,諧音為“酒”,六加四是十,諧音為“肉”,說是“請骰子吃酒吃肉”。

“麻將要打得清靜,牌九要賭得熱鬧,請大家都來玩!”周五大聲說道,“一兩銀子也可以下注。”

這時襲豐言還沒有走,劉不才分了二百兩“紅錢”給他,讓他五兩、十兩押着玩。王有齡也被請了下場,胡雪岩雖不喜歡賭錢,但此時當然要助興,取了一張一百兩的銀票,押在龐二所坐的上門。

“是大,是小?”龐二問說。

“看我‘開門’就知道了。”依周五的性格,開出“門”來,自是“一翻兩瞪眼”的小牌九。

他這個庄只推了兩方牌九,就讓龐二和高四把他打坍了。接下來是龐二推庄,四方牌九,平平而過。周五卻又輸了一萬多,大贏家是高四,劉不才也贏了五六千銀子。

第三個莊家是劉不才,他捲起雪白的袖頭,洗牌砌好,一面開門一面說:“周五哥喜歡小牌九,我也推小的。”

周五賭得火氣上來了,一聽他的話,脫口答道:“對!‘春天不問路’,坐天門就打天門。”說著,從身上掏出一疊銀票,往桌上一摔,“我包了!”

“嗐!”龐二大不以為然,“大家好玩嘛!你這樣子不讓別人下注,多沒意思!”

“怎麼叫沒意思,各人賭各人的,你要看得你下門好,你可以移我的注碼,不是照樣賭?”

“移注碼”是旁家跟旁家做輸贏,如果統吃統賠,移注改押的人毫無干係,倘或一家配、一家吃,那出入就大了。牌九、搖攤,專有人喜歡移別人的注碼,彼吃此配,贏了莊家贏旁家,雙倍得利,而且還可自詡眼力,是件很得意的事。

但“移注碼”往往會變成鬧意氣,一個移過去,一個移回來,一個再移過去,一個再移回來,每移動一次,就加了雙倍的輸贏,那就賭得“野”了。現在周五跟龐二就有點鬧意氣的模洋。賭錢失歡,旁人自然要排解,但兩個人都是闊少,銀錢吃虧可以,話上吃不得一句虧,所以要排解也很難,胡雪岩不免有些着急。

就在這龐二爺有些光火,要想說“天門歸下門看”,移周五的注碼時,劉不才搶先一步,開口說道:“龐二哥的話不錯,都是自己人,‘書房賭’,小玩玩”

果然,脾氣暴躁的周五打斷他的話說:“你莊家說的什麼話?倒要請教,他的話不錯,我的話錯?”

“你的話也不錯。”劉不才神色從容地答道,“龐二哥也不必動注碼了。周五哥有興趣,我做莊的理當奉陪,‘外插花’賭一萬銀子好不好?”

說“好”的是裘豐言:“好!這樣子就兩全其美了。”

莊家跟旁家額外“做交易”,誰也不能管,道理上是說得過去的。劉不才花一萬銀子,把面子賣了給兩個人,這一手做得很漂亮,而那一萬銀子,也還不一定會輸。胡雪岩暗暗心許,劉不才在應酬場中,果然有一套。骰子擲了個七點,周五搶起分在外面的那兩張牌一翻,真是瞪眼了!一張牛頭、一張三六。把他氣得臉色鐵青。

“這叫什麼?”裘豐言說,“我上次到松江聽來的一句話,叫做‘黑鬼子抗洋槍’!”

他是不帶笑容,一本正經地在說,便無調侃的意味,大家都笑,周五也笑了。

這一牌是統吃。那“外插花”的一萬兩銀子,劉不才原可以另外收起,等於賭本已經收回,這一庄變成有贏無輸,但他很漂亮,放在外面,數一下,報個數,是兩萬七,好讓旁家斟量下注。

他這個庄很穩,吃多配少,每把牌都有進帳,推到第三方第三條,照例末條不推,重新洗牌,他卻“放盤”了。

“只有一方牌了!”他說,“我推末條,要打儘快!”

“老兄,”龐二勸他,“‘下活’的牌,這一條你還是不推的好!”

“多謝關照!”劉不才說,“推牌九的味道就在這上頭,骰子幫忙,‘獨大拎進’!也是常有的。”

“那就試試看!我倒不相信下門會‘活抽’。”周五又摸出一把銀票,

“莊家有多少?”

劉不才點了點數,一共是四萬銀子。

“統歸下門看。”周五拿銀票往下門一放,“多下的是我的。”

這一下大家都緊張了。小牌九是沒有“和氣”的,這一牌,莊家不是由四萬變八萬,就是輸光讓位。從賭到現在,這是最大的一笑輸贏,一進一出不是小數,連龐二都很注意了。

劉不才聲色不動,把骰子擲了出去,等三門攤牌,上門九點,天門七點,下門天牌配紅九,講好不作天九作一點。

“你們看,下活嘛!”周五有些色厲內荏的神氣,“一副克一副,不是下活是什麼?”

“下活是下活,點子大小了!”龐二說道,“末條常會出怪牌,老五,滿飯好吃,滿話難說。”

“有點子就有錢!”周五索性硬到底了,“這副牌再輸,我把牌吃下去。”

不要說是巨額賭注的本身,引人矚目,光是周五這句可能會搞得無法收場的話,就使得一屋子的人,從坐在賭桌上的到站在旁邊伺候的聽差丫頭,無不大感興味,渴望着看看莊家的那兩張牌,翻出來是什麼點子?倘或是一張雜七、一張雜五湊成的“無名二”就贏了下門的“天九一”,那時看說了“滿話”的周五,是何尷尬的神色。

但包括龐二在內,誰也沒有想到,劉不才根本就不翻牌,“周五哥!”他說,“不錯,你的一點很值錢。”

說著,他把面前的錢推了出去,臉上帶着平靜自然的笑容,竟象心甘情願地輸給周五,而更象自己贏了周五。

龐二此時對劉不才已大有好感,所以處處偏向著他,“你牌還沒有看!”

他提醒他,“真的一點都會趕不上?”

“牌都在外面。”劉不才說,“用不着看了,一點輸一點,”

“我倒不相信。”龐二說著,就動手理牌,從最大的“寶子”理起,找到一張二四,卻找不到“么丁”,既然說是一點輸一點,那麼莊家應該是一副“人丁一”找人牌,果然只有一張。

翻出來,可不是“人丁一”?十個紅點,襯得那裏黑的一點格外觸目。極靜的屋子裏,立刻晌起一片喧嘩,嘆惜和笑聲、驚異和感嘆,自然聲音最大的是周五。

“來,來,歸我來配!”他把莊家的錢和自己的銀票,都攜到面前,配完了小注,餘下的便是他的盈餘。

“真有這樣的牌!”龐二搖搖頭,“就翻不出一個兩點。”

他替莊家遺憾,甚至引為恨事,劉不才卻若無其事地,把牌推向高四,這是最後一庄,推完四方,也是平平而過。於是主人招呼到廳上吃消夜,一面吃一面談,不知不覺又談到劉不才的那副牌。

“你老兄的眼光真厲害。”龐二說,“一下子就看到了外面少一張人牌,少一張‘釘子’,這點道行,倒也不是三年、五年了。”

“老劉是個角色。”連周五都心服,“跟你賭,輸了也有味道。幾時我們好好賭它一場。”

“何用‘幾時’?”龐二接口說道,“就是明天。”

“明天不是約好了,擾老胡的,後天好了。”

“明天也一樣。”胡雪岩說,“你們約哪幾位來玩,我補帖子也一樣。”

“不必,不必!”龐二說道,“後天我請大家吃飯,找幾個朋友來,好好賭他一場。”他特意向劉不才問道:“後天你空不空?”

“哪一天都空。”

“好的,那你後天早一點請過來。”龐二又說,“通通請賞光,喜歡玩的玩,不然就吃飯。我新用了一個廚子,做的魚翅還不錯,請大家來品嘗一番。”

“我謝謝了!”王有齡說,“後天我回湖州。”

於是即席約定,除了王有齡以外,後天都赴龐二的約。嵇鶴齡自然也請在內,龐二很佩服他,說一定要請到,特意拜託胡雪岩代為致意。

第二天胡雪岩借了王有齡家請客,依舊是“小玩玩”。兩天下來,劉不才贏了一萬多銀子,大為興奮。胡雪岩卻提醒他,不可因此改變初衷,賭上絕不能成功立業,同時也喜一次拜託,務必把龐二籠絡得服服帖帖,然後好相機進言。

“看樣子我們很投緣。”劉不才說,“長線放遠鷂,‘火到豬頭爛’”

“不!”胡雪岩不容如此閑豫,“我要托他的事,很急!三叔,你無論如何,趁明天這個機會,就要把他收服。象昨天那樣子就很好,連我都佩服。不過你今天就不大對了,全副心思放在賭上,誤了正事。”

“今天的機會很好,我先弄它幾個,好做賭本。”劉不才不好意思地笑一笑,“以後沒有機會了,你就先放我一馬!”

“賭本你不必愁。有機會能贏幾個,我自然也沒有反對你,非要你輸的道理,只是你要顧到你去賭的原意。”胡雪岩又重重地說:“做生意就是這樣!處處地方不要忘記自己是為的什麼!”

劉不才想了一會,點頭答道:“好!我明天全副精神對付龐二。”

龐二請客的場面很闊,他家在西湖葛嶺山腳下有一所別墅,請客就請在那裏。十一月的天氣,外面西北風颳得人重裘不暖,但在龐二的別墅中,卻是溫暖如春,在那間背山面湖的溫室中開筵,一共三桌客,身分極雜,但都穿的便衣,也就不容易分得出來了。

宴是午宴,吃完已經下午兩點,除了少數幾個人以外其餘都是知名的賭客,一散席便商量如何賭法?

“做主人的搖場攤吧!”

這個提議,立刻有人附和。龐二喜歡搖攤是出名的,而在這個場合中,最有資格做莊的,自然也是龐二。在他雖有當仁不讓之心,卻不免躊躇,因為缺少一個幫手。

但轉眼看到劉不才,立即欣然答應:“好的!各位有興緻,我就先遙兒十攤。”

於是除了一桌麻將以外,近二十個人都預備打攤。聽差的準備桌子、座位、賭具,龐二卻把劉不才找到一邊有話說。

“老劉!我們合夥。我六成,你四成,你看如何?”

“當然好羅!不過,我先要‘靈一靈’市面,我只帶了三萬銀子在身上,場面太大,我要派人回去拿錢。”

“不必,不必,錢我有。你也不要先拿本錢,等場頭散了再算。只有一件事,請你替我做‘開配’。”龐二又說,“我搖攤有個臭脾氣,開配不靈光,我搖起來就沒勁。那天在周五家搖攤,臨時請了位朋友幫忙,我不過出了五個‘老寶’,輸不到兩萬銀子,那位開配朋友的手就有些發抖了。不是人家幫我的忙,我不見情,還要說人家,象那位朋友開配,真把我的臉面都丟完了!”

“我沒有替你做過開配,不過,你的事,自然沒話說。就怕我應付不下來,”

“你別客氣了。”龐二拱拱手,“捧我小弟的場!承情,承情。”

於是劉不才到場執行開配的任務。只見檯面已經佈置好了,那張檯子,是專為搖攤用的,紫檀桌子,黃楊木的桌面,比平常方桌大一號,四角用象牙嵌出界線,每一方又用象牙嵌出茶杯大的圓點,莊家一點,對門三點,右方是二,左方是四,左青龍,右白虎,開配照例站立在左上角的三與四之間,那是吉利的“青龍角”。

等他在青龍角上站定,隨即便有聽差送過一盒籌碼來,籌碼是四寸長的牙籌!上面刻着金字“世載堂龐”四字,作為標識,籌碼共分五種,分別刻着骨牌中“天、地、人、和”的點子,另外還有一種只刻堂名的白籌,自然是最小的碼子。

劉不才把籌碼定為五等,一千、五百、一百、五十、十兩,等賭客買好籌碼,才是“皇帝”龐二落座,拿起一個明朝成化窯的青花搖缸,“察浪浪,察浪浪”地搖了三下,打開搖缸來看,十二點是四。

“不錯!‘開青龍’!”龐二說著又搖。

前三下,名為“亮攤”,好供賭客“畫路”,攤路的名堂甚多,大路、小路、葷路、素路,各人相信各人的。到第四下搖過,那才正式開始下注,場面極其熱鬧,劉不才的本事也就要拿出來了。

搖攤在賭裏面最公平,做下手的一點虧都不吃,而下手押注的花樣也最多,跟牌九一洋,打“角”、打“橫堂”以外,還可以打“大頭”。角與橫堂,下手與莊家各佔兩門,所以是一賭一,“大頭”就不同了,雖也是各佔兩門,但贏法有差別,二帶么的大頭,開出“白虎”贏兩倍,開出“進門”算和氣。此外還有“放鷂子”,下手打三門,贏了吃二配三,在錢上是以三賭一,大本錢卜小利,好象吃虧,但在骰子上,下手佔了便宜,贏三門輸一門,當然,偏開不下注的一門,也是有的,那一下三注都吃,全軍皆墨,就變成“放鷂子斷線”了。

“放鷂子”還是“孤丁”,照吃照配,不傷腦筋,傷腦筋的是改注碼,有的大頭改為孤丁,有的把這門注碼移到另一門,注碼不動,只憑口說,都要開配記住。不該配的配了,自然沒有人說話,不該吃的吃了,便有人提出抗議。賠錢是小事,出了錯便是不夠格,會替龐二丟面子,所以劉不才不敢輕忽,每一注都得注意。

暗中用心,表面卻很悠閑,等搖缸亮出,該吃的吃進,該配的配多少倍,一一計算清楚,沒有下手說閑話,更不曾起爭執。劉不才不但計算得清楚,而且計算得特別快,莊家不會等得無聊,所以搖起來格外起勁。

不多時候,二十攤已經搖完,做莊做了一半,龐二才看一看面前的銀票。開配手邊,只存籌碼和不足一萬的銀票,滿了一萬,就得擺到莊家面前,名為討口彩的“進庄”,其實是防範開配落入自己荷包。劉不才與龐二初交,兼以負有爭取信任的責任,對這些細節,自然特別當心。龐二這時略略點了下,共有十四五疊之多,自己是十萬銀子的本錢,算來贏得也不能說少。

但後半場的手風就不如前半場了,只見劉不才不斷伸手到他面前取錢,轉眼間,只剩下七疊。而攤路更壞,一缸青龍,一缸白虎,來回地甩,這名為“搖路”,又稱“搖櫓”,周五看準了,一下就在白虎上打了兩萬孤丁,另外在這一門上還有萬把銀子,假如莊家開個二,便得配九萬銀子,雖有三門可吃,為數極微,莊家面前的錢是不夠輸的。

這是開配的責任,得要提醒莊家,但也有些莊家不愛聽這罄其所有還不夠配的話,所以劉不才有些躊躇。

一抬眼恰好看到胡雪岩,不自覺略一皺眉,胡雪岩立刻便拋過一個阻止的眼色來。劉不才警覺了,嘴向莊家面前一努,隨即恢復常態。

“老劉!”龐二自己當然有個計算,問道:“怎麼樣?”

這一問當然是問本錢夠不夠?劉不才不能給他泄氣,但也不便大包大攬,說得太肯定,只這樣含含糊糊地說:“開吧!”

開開來是三,劉不才鬆了口氣,等吃配完畢,只見龐家的聽差,取了兩張銀票,悄悄往龐二面前一放。他看了看,略有詫異之色,欲言又止地點一點頭,不知是表示會意,還是嘉許。

“老五!”龐二看着周五說,“你打吧!我添本錢了,再添十萬。”

說也奇怪,一添本錢,手風便又不同,攤路變幻莫惻,專開注碼少的那門。等四十攤搖完,結帳贏了七萬銀子。

接下來是周五做莊,也要求劉不才替他做開配,二十攤終了,看鐘已是晚上八點,暫停吃飯。趁這空隙,龐二把劉不才找到書房裏,打開抽屜,取出兩個信紂,遞了給他。

劉不才不肯接,“龐二哥!”他問,“這是啥?”

“你打開來看。”

打開第一隻信封,裏面是三張銀票,兩張由阜康錢莊所出,每張五萬,另外還有一張別家錢莊的,數目是五千。

“老胡很夠朋友,叫我聽差送了十萬銀子約我添本錢,我用不着,不過盛情可感。五千銀子算是彩,請你轉交給他。”

“雪岩不肯收的”

“你別管。”龐二打斷他的話說,“只托你轉交就是了。”

劉不才也是大少爺出身,知道替胡雪岩辭謝,反拂他的意,便收了下來。看第二隻信封,裏面是三萬二千多兩銀子。

“這是你的一份。”龐二解釋,“原說四六成,我想還是‘南北開’的好。”

劉不才當年豪賭的時候,也很少有一場賭三萬銀子進出的手面,而此時糊裏糊塗的贏了這麼一筆錢,有些不大能信其為真實,因而愣在那裏,說不出話來。

龐二不免覺得奇怪。他在想,莫非他意有不足?這個疑惑的念頭,一起即滅,那是絕不會有的事!然則必是在想一句什麼交代的話。這交代,並非道一聲謝,就可以了事的,三萬二千銀子,不是小數目,龐二對自己能給人帶來這麼大的好處,已覺得很得意。當然還想再聽兩句“過癮”的話,大少爺的脾氣,就是這樣。

劉不才的感動,不言可知,不過他倒也沒有讓這筆倘來之財,沖昏了頭腦,心想,胡雪岩的意思,是要自己爭取龐二的信任,最好還能叫他見自己的情。現在分到了這筆巨數,就得見人家的情了。再說,賭場裏講究的就是“現錢”兩個字,當時講好四六成比例合夥,就該先出本錢,把身上的三萬銀票交了過去,到此刻來分紅,就毫無愧作了。雖然龐二是有名的闊少,不在乎此,但人家漂亮,自己也要漂亮,這才是平等相交的朋友,不然就成了抱粗腿的篾片,說話的分量,大不相同。

道理是想通了,要交龐二這個朋友,要替胡雪岩辦事,這筆錢就不能收。不收呢,到底是三萬二千銀子,加上前一天贏的一萬多,要把“敬德堂”恢復起來,本錢也夠了。

因為出入關係太大,決心可真難下,但此時不容他從容考慮,咬一咬牙在心裏說:銅錢銀子用得光,要想交胡雪岩和龐二這樣的朋友,今後未見得再有機會。

於是他做出為難而歉然的神色,笑一笑說道:“龐二哥,你出手之闊是有名的,這等於送了我三萬二千銀子。我不收是不識抬舉,收了心裏實在不安。我想這樣,做朋友不在一日。以後無論是在一起玩,還是幹啥正經,總還有合夥的機會。這筆錢,我存在你這裏。”說著,把那個信封放回龐二面前。

“你”龐二搔搔頭皮,“沒有這個道理!我們一筆了一筆,以後再說,無論一起玩,還是幹啥正經,總有你一份就是了。”

劉不才急忙拱手:“龐二哥說到這話,當我一個朋友,這就盡夠了!來來,吃飯去!”

一面說,一面走了出去。龐二無可奈何,只好在那個信封上寫了“劉存”二字,藏入抽斗。

等吃了飯再賭,劉不才覺得剛才那樣做法,對胡雪岩的委託來說,已經做到,所以心無牽挂,全副精神擺在賭上,用“冷、准、狠”的三字訣,在周五所搖的二十攤中,只下了三次注,看準了“老寶”打兩千銀子的孤丁,贏了六千,連本帶利再撲一記,變成一萬八。第三記收起一萬打八千,如果贏了,就是兩千變成三萬四,除去本錢,恰好是那辭謝未受的三萬二千銀子。結果吃掉了,周五的庄也做完了,劉不才贏了八千銀子。以後換了推牌九,賭到天亮,沒有什麼進出,而劉不才覺得三四天工夫就贏了兩萬銀子,大可知足。

伸個懶腰,離開牌桌,走到窗前把窗帘拉開,頓覺強光炫目,閉一閉眼,再從那難得幾家有的外國玻璃窗望出去,不由得訝然失聲:“好大的雪!”

“真是!賭得昏天黑地,”高四也說,“外面下這麼大的雪都不知道。”

“雪景倒真不壞!”劉不才望着彌望皆白的西湖說,“龐二哥這個莊子的地勢真好,真正是洞天福地。”

“你說好就不要走。”周五賭興未已,“多的是客房,睡一覺起來,我們再盤腸大戰。”

劉不才遇到賭是從不推辭的,但此時想到胡雪岩的正事,而他本人又早已回城,必得跟他碰個頭才談得到其他,所以推說有個緊要約會,寧可回了城再來。

“再來就不必了。”龐二說道,“今天歇一天吧!如果有興,倒不妨逛一逛西湖,我派船到涌金門碼頭去等你們。”

一聽這話,周五先就將脖子一縮,“我可沒有這個雅興,”他說,“不如到我那裏去吃火鍋,吃完再賭一場。”

“不行!”龐二笑道,“我這個地方,就是賞雪最好,我也學一學高人雅士,今天不想進城。”

高四也說有事,還有幾位客,都不開口,周五的提議,就此打消。在龐家吃了豐盛的早飯,各自坐轎進城。劉不才不回錢莊,直接到一家招牌叫“華清池”的澡堂,在滾燙的“大湯”中泡了一會,躺在軟榻上叫人捶着腿便睡著了。

這一覺睡到下午兩點才醒,還不想離開澡堂子,喊來一名跑堂,到館子裏,叫菜來吃飯,同時寫了張條子,吩咐送到胡雪岩家,說明行蹤,請來相會。

等他說著一隻十景生片火鍋,喝完四兩白乾,正在吃飯時,胡雪岩到了,一見他便很注意的說:“你今天的氣色特別好。想來得意?”

“還不錯。一切都很順利。等我吃完這碗飯,再細談。”劉不才說,“天氣太冷,你先到池子裏泡一泡。”

於是胡雪岩解衣入池,等他回到座位,劉不才已很悠閑的在喝着茶等。

炕几上擺着個信封,看上面寫着兩行字:“拜煩袖致雪岩老哥。”

“你昨天怎麼不等龐二把攤搖完,就走了?”

“我自然要先走,不然,到晚上‘叫城門’就麻煩了。”胡雪岩說,“我開了兩張票子,帶在身上,交是交了給龐二,號子裏有沒有這麼多存款,還不知道,必得趕進城來佈置好。”

“虧得龐二不曾輸掉,否則就麻煩了。”劉不才這時倒有不寒而慄之感,

“你想,我說了跟他四六成合夥,倘或連你這十萬一起輸光,就是二十萬。我派四成,得要八萬,划個帳,找兩萬銀子。十萬剩了兩萬,險呀!這種事下次做不得了。”

“你也知道做不得!”胡雪岩笑道,“你在場上賭,等於我在場外賭。不過我這場外賭,無論輸贏,都是合算的。”

“贏了是格外合算。你看!”劉不才把信封推了給他,說明經過。

胡雪岩這時才打開信封,把他自己的兩張銀票收了起來,揚着龐二的那張五千兩的銀票說:“我當然不能要他這五千銀子,但也不便退回。只有一個辦法,用他的名義,捐給善堂。昨天夜裏一場大雪,起碼有二三十具‘倒路屍’,我錢莊裏已經舍了四口棺材了。”

“‘做好事’應該!我也捐一千銀子。”

“算了,算了!”胡雪岩不便說他有了錢,“大少爺脾氣”就會發作,只這樣阻止:“你要做好事,也該到湖州去做!杭州有我,不勞你費心。”

劉不才有些發覺了,略顯窘色地笑道:“其實我也要別人來做好事,自己哪裏有這個資格。”

“閑話少說。”胡雪岩說,“這裏不是說話的地方,到舍間去談。”

於是兩個人穿衣起身。劉不才是第一次到胡家,想到他侄女兒,有些心事重重的模樣,他不知道胡雪岩在湖州另立門戶,胡太太是不是知道?倘或知道,自己的身分不免尷尬,因而便有畏縮之意。但轉念又覺得這是機會,可以看看胡太太為人如何?將來跟芙蓉是不是相處得來?

就這樣躊躇着,走出華清池時,腳步就懶了。胡雪岩回身一望,從他的臉色,猜到他的心裏,覺得必須交代一句。

“三叔,”他說,“在湖州的事,見了內人,不必提起。”

這句話解消了劉不才心裏的一個疙瘩,腦筋就變得靈活了。“那麼,”他提醒他說:“你也不能叫我三叔!脫口出來,就露了馬腳。”

“不要緊。倘或內人問起來,我只說我先認識你侄兒,跟着小輩叫,也是有的。”

“算了,你叫我別樣。我也不想做你的長輩,寧願做朋友。”

“是的!劉三爺。”

這是“官稱”,劉不才欣然同意。一起坐轎到了胡家,拜見胡雪岩的母親和妻子,劉不才口稱“伯母”、“大嫂”。看這位“胡大嫂”人雖精明,極顧“外場”,不是那種蠻不講理的悍潑婦人,劉不才替芙蓉放了一半心。

於是圍爐把酒,胡雪岩開始談到龐二,“你曉得的,我現在頂要緊的一筆生意,是上海的絲。”他說,“我既然託了你,以後也還要共事,我不必瞞你,年關快到了,各處的帳目要結,應該開銷的要開銷,上海那批絲,非脫手不可。”

“嗯,嗯!”劉不才生長在湖州,耳濡目染,對銷洋庄的絲,自然也頗了解,“現在價錢不錯呀!不如早早脫手。擺到明年,絲一變黃,再加新絲上市,你就要吃大虧了。”

“是的,眼前的價錢雖不錯,不過還可以賣得好,說句你不相信的話,價錢可以由我開。”

“有這樣的好事!”劉不才真的有些不信,反問一句,“那你還在這裏做啥?趕緊到上海去呀!”

“對!就這幾天,我一定要動身。現在只等龐二的一句話。”

這一句話就是要取得龐二的承諾,他在上海跟洋商做絲的交易,跟胡雪岩採取同樣的步驟,胡雪岩已經得到極機密的消息,江蘇的督撫,已經聯銜出奏,因為在上海租界中的洋人,不斷以軍械糧食接濟劉麗川,決定採取封鎖的措施,斷絕內地也洋人的貿易,迫使其轉向“助順”。這一來,絲茶兩項,來源都會斷絕,在上海的存貨,洋人一定會盡量搜購,只要能夠“壟斷”,自然可以“居奇”。

“原來如此!”劉不才很有把握地說,“這龐二一定會答應的,挑他賺錢,何樂而不為?”

“話不是這麼說。”胡雪岩大搖其頭,“你不要把事情看得太容易!”

劉不才是不大肯買帳的性格,“我倒不相信!”他說,“寵二沒有不答應的道理。”

“憑交情,自然會答應。交情不夠就難說了。你要曉得。第一,他跟洋人做了多年的交易,自然也有交情,有時不能不遷就,第二,在商場上,這有面子的關係,說起來龐二做絲生意,要聽我胡某人的指揮。象他這樣的身分,這句話怎麼肯受?”

想想果然!劉不才又服帖了,笑着說道:“你的腦筋是與眾不同。這樣一說,我倒還真得小心才好。”

“對了!話有個說法。”胡雪岩接下來便教了他一套話。

劉不才心領神會的點頭,因為休戚相關的緣故,不免又問:“萬一你倒扳價不放,洋人看看不划算,做不成交易,豈非枉做惡人?而且對龐二也不好交代!”

“不會的!”胡雪岩答道,“外國的絲,本來出在叫做意大利的一個國度,法蘭西也有。前個六八年,這兩個國度里的蠶,起了蠶瘟,蠶種死了一大半,所以全要靠中國運絲去。原料不夠,外國的絲廠、機坊都要關門,多少人的生計在那裏!他們非買我們的絲不可,羊毛出在羊身上,水漲船高,又不虧洋絲商的本,怕什麼!”

“你連外國的行情都曉得!”劉不才頗有聞所未聞之感,“怪不得人家的生意做不過你。”

“好了,好了!你不要恭維我了。”胡雪岩笑道,“這些話留着跟龐二去說。”

劉不才如言受教,第二夭專誠去訪龐二,一見面先拿他恭維一頓,說他做生意有魄力,手段厲害。接着便談到胡雪岩願意擁護他做個“頭腦”的話。

“雪岩的意思是,洋人這幾年越來越精明,越來越刁,看準有些戶頭急於脫貨求現,故意殺價。一家價錢做低了,別家要想抬價不容易,所以,想請你出來登高一呼,號召同行,齊心來對付洋人!”

“是啊!我也想到過,就是心不齊。原是為大家好,哪曉得人家倒象是求他似地。”龐二搖搖頭,嘆口氣。“唉!我何苦舒服日子不過,要吃力不討好,自己給自己找氣來受!”

“你是大少爺出身,從出娘胎,也沒有受過氣,自然做不來這種仰面求人的事。雪岩也知道,他只請你出面為頭,靠你的地位號召,事情歸他去做。”

“這也不敢當!”龐二答道,“老胡這樣捧我,實在當不起。”

這話就要辨辨味道了,可能是真心話,也可能是推託。如果是推託,原因何在?劉不才這樣想着,一面口中恭維,一面在細察龐二的臉色。

這是劉不才有閱歷的地方!龐二果然是假客氣的話,他對胡雪岩雖頗欣賞,但相知不深,對於胡雪岩一下子如跳龍門似地,由窮小子闖出這樣的手面,其間的傳奇,也聽人約略談過,認為他實力畢竟有限,深恐他弄什麼玄虛,存着戒心。

說到後來,劉不才有些着急了,“龐二哥,承蒙你看得起我,一見如故,所以雪岩托我這件事,我一口答應。現在你一再謙虛,似乎當我外人看待。”

說到這裏,發覺自己的態度,有些過分,便笑一笑說,“好了,好了!龐二哥,我不管這樁閑事了,我請你到‘江山船’上吃花酒去。”

最後這一轉很好,龐二覺得劉不才很夠朋友,自己雖存着猜疑之心,他卻依舊當自己好朋友,這很難得。

就一轉念之間,心便軟了,覺得無論如何要有個交代,於是這樣笑道:“老劉,你不要氣急!不看僧面看佛面,你第一趟跟我談正經事,又是為彼此的利益,我怎麼能不買你的帳?不過,我也說句實話,象這樣的事,做好了沒有人感激,做壞了,同行的閑話很多。中國人的腦筋比外國人好,就是私心太重,所以我不敢冒昧出頭。現在這樣,我跟老胡先談一談再說,能做我一定做,決不會狗皮倒灶。你看好不好?”

“哪還有不好的道理?你說,你們在哪裏談?”

“今天我還有一個約,沒有空了,就明天吧。”龐二又說,“你不是要請我吃花酒嗎?我們就在江山船上談好了。”

“一言為定。明天請你江山船上吃花酒,我發帖子來。”

“這不必了。你是用哪家的船?”龐二對此道也很熟悉,“頂好的是小金桂的船,只怕定出去了。其次就是‘何仙姑’的船。”

“好,不是小金桂,就是何仙姑。事不宜遲,我馬上去辦。定好了船,還是發帖子來。”

“好,好,我聽你招呼。”龐二又說,“人不宜太多,略微清靜些,好談正事。”

劉不才答應着告辭而去。進城直接去找胡雪岩,細說了經過,表示佩服胡雪岩有先見之明,果然事情不那麼容易,又說他未能圓滿達成任務,深感歉疚。

“這是哪裏的話!”胡雪岩安慰他說,“有這樣一個結果,依我看,已經非常好了。”

“那麼,預備怎麼跟他談呢?”

“那自然要臨機應變。看樣子,他是跟我初次共事,還不大能夠相信。”

胡雪岩又說,“這件事即使做不成功,我以後跟他合作的日子還有。所以,三爺,倘或事情談不攏,你不必擺在心上,好象覺得對不起我,他不夠朋友。你要一切照常,一點不在乎。你懂我意思不懂?”

“當然懂!”劉不才深深點頭,“這個朋友是長朋友。”

“對了!”胡雪岩極欣慰的,“說這話,你是真的懂了。”

於是,劉不才告辭回去,托劉慶生派人定了小金桂的船,又發帖子,整整忙了一下午,才算諸事就緒。哪知到了夜裏,突然接到龐二的信,說他接到家報,第二天必須趕回甫潯,花酒之約,只得辭謝,胡雪岩的事,希望即晚談一談,在何處見面,立等迴音。

信是由龐家的聽差送來的,劉不才打聽了一下,才知道龐二鬧家務,看起來他的心境不會好,對胡雪岩的事,自然也不會感覺興趣,談與不談已經無關宏旨了。不過想到“長朋友”這句話,劉不才覺得對龐二應有一番慰問之意,因此告訴龐家的聽差,說他馬上約了胡雪岩去拜訪。

等龐家的聽差一走,劉不才接着也趕到了胡家,相見之下,說了經過,胡雪岩大為皺眉,沉吟了好半晌,倏地起身,成竹在胸似地說:“走吧!船到橋頭自然直。”

坐轎出城,見着了龐二,胡雪岩發覺他眉宇之間,隱然有憂色,便不談自己的事,只問龐二有何急事,要趕回家去?

“我叫人告到官里了!”龐二很坦率地回答,“這一趟回去,說不定要對簿公堂。”

“不幸之至。”胡雪岩問道,“到底為了什麼?”

“這話說來太長,總之,族中有人見我境遇還過得去,無理取鬧。花幾個錢倒不在乎,這口氣忍不下去。”

一聽這話,就知道無非族人奪產,事由不明,無法為他出什麼主意,只好這樣相勸:“龐二哥,訟則終凶,惟和為貴。”

“和也要和得下來。”龐二搖搖頭,“唉!不必談了。”

龐二不談,胡雪岩卻不能不談,也不可不談,因為他可以幫龐二的忙,“如果你願意和,我包你和得下來。”胡雪岩說,“龐二哥,打官司你不必擔心!只要理直,包贏不輸,不過俗話說得好:富不跟窮斗。你的官司就打贏了也沒有什麼意思。”

“啊!”龐二突然雙眼發亮,“對了,你跟王大老爺是好朋友。這個忙可以幫我。”

“當然。”胡雪岩說,“我先陪你走一趟。你的事要緊,我上海的事只好擺着再說了。”

這是以退為進的說法,龐二被提醒了,他是闊少的作風,遇到這些地方,最拿得出決斷,“老胡!”他說,“你上海的事不要緊,都在我身上。你說,要我怎麼樣?”

“劉三爺跟你大致已經談過了。我就是想龐二哥來出面,我勸同行齊心一致,由我陪你去跟洋人談判。”

“我是沒有空來辦這件事了。”龐二問道,“你在上海有多少絲?”

“我有兩萬包。”

“那就行了。我跟你加在一起,已經佔到百分之七十,實力盡夠了。你跟洋人會談,我把我的棧單交了給你,委託你代我去做交易,你說怎麼就怎麼。這樣總行了吧?”

得到這樣一個結果,胡雪岩喜出望外。有龐二的全權委託,不但對洋商的交易,可以順利達成,而且自己的聲望,立刻就會升高。但好事來得太容易,反令人有不安之感,他不敢有得意的神色,“龐二哥,你這個委任重了!”

他戒慎恐懼的說:“我怕萬一搞得灰頭土臉,對你不好交代。”

“不會的!”龐二答道:“我聽老劉談過了,你對絲不外行。就請你記住一句話,‘順風旗不要扯得太足’,自然萬無一失。”

“是的,”胡雪岩衷心受教,“我照你的話去做。價錢方面,我總還要跟你商量的,不會獨斷獨行。”

“不必,你看着辦好了。至於回扣”

“不,不!”胡雪岩急忙搖手,“你這麼捧我,我決不能再要回扣。原是你自己可以談的事,怎麼好損失回扣?我曉得你為人大方,不過你手下也有一般‘朋友’,叫他們背後說你的閑后,變得我對不起你了。”

聽這一說,龐二越覺得胡雪岩“落門落檻”,是做生意可以傾心合作的人。別人漂亮,他更不肯馬虎,堅持一定要送,胡雪岩也作了很肯定的表示,倘或龐二一定要送,他不能不收,只是除了必要的開支以外,餘數他要送龐二手下的“朋友”。

“那隨你,我就不管了。”龐二又說,“今天晚上我就寫信通知上海,把棧單給你送去,送到哪裏?”

“不是這麼做法,只請你寫封委託信給我,同時請你通知寶號的檔手,說明經過。棧單不必交給我。”

這樣做,亦無不可。談完胡雪岩的事,龐二談他自己的事。照胡雪岩的想法,上海那方面的生意,他可以託人代辦,自己該陪着龐二到湖州,去替他料理官司。劉不才也在旁邊幫腔,說胡雪岩對這種徘難解紛的事,最為擅長,此行少不得他。但唯其如此,龐二反倒顧慮了。

“老胡!有你出大力幫忙,這件事,我現在就可以放心,至多惹幾天麻煩,花幾吊銀子,沒有什麼大不了的。不過,我不願意落個仗勢欺人的名聲。你陪了我去,好是好,就只一樣不妥,湖州好些人都知道你跟王大老爺是知交,看你出面,明明王大老爺秉公辦理,別人說起來,總是我走了門路。”

龐二停了一下又說,“這一來不但我不願意,對王大老爺的官聲也不好。”聽了這番話,胡雪岩心想,誰說龐二是不懂事的紈袴,誰就是有眼無珠的草包,因而心悅誠服的答說:“龐二哥看事情,真正透徹!既然如此,我全聽吩咐。”

“不敢當!”龐二說道:“我只請你切切實實的替我寫封信,我也是備

而不用。”

“好的。我的信要寫兩封,一封給王雪公,一封給刑幕秦老夫子,此人我也是有交情的,龐二哥有什麼難處,儘管跟他商量。”

“這是文的一面,還有武的一面。”劉不才插嘴問龐二:“郁四,你認不認識?”

“認是認得,交情不深。”龐二答道:“說句實話,這些江湖朋友,我不大敢惹。”

“這個人也是‘備而不用’好了。”胡雪岩說,“信我也是照寫,其實不寫也不要緊,郁四聽見是龐二哥的事,不敢不盡心。”

這是胡雪岩拿高帽子往龐二頭上戴,意思是以龐家的名望,郁四自然要巴結。只是恭維得不肉麻,龐二聽了非常舒服,心裏在想,他們杭州人的俗語,“花花轎兒人抬人”,胡雪岩越是如此說,就越要買他的面子。

“老胡,聽你這一說,郁四跟你的交情一定不錯。你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我這趟回湖州,倒要交他一交,請你替我寫介紹信。”

“一句話!”胡雪岩起身告辭,“你就要走了,總還有些事要料理,我不耽擱你的工夫,明天一早,我把信送來。”

這天晚上胡雪岩備下三封極其切實的信,第二天一早帶到龐二那裏。投桃報李,他交給胡雪岩的兩封信也很實在,一封是委託書,一封是寫給他在上海的管事的,特意不封口,請胡雪岩代發,意思是讓他過了目,好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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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頂商人胡雪岩(胡雪岩全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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